張冠軍
幾十年來,對于《清明上河圖》的研究可謂是蔚為大觀,內容涉及繪畫風格、圖畫真?zhèn)巍⒆髡吣甏约皥D畫所表現的社會生活、民俗、政治隱喻等各個方面,范圍涉及藝術史、社會史、經濟史、科技史等多個領域。雖然《清明上河圖》的研究如此興盛,但是對于《清明上河圖》中的書法元素,卻很少有人提及。在可以見到的關于《清明上河圖》中書法元素的研究中,詹霓的《從〈清明上河圖〉談宋代書法與市民生活》1還原了《清明上河圖》中書法元素的社會語境,并討論了圖中所出現的文字書法的實用性與裝飾性的辯證關系,對我們認識“市民書法”有著重要的啟發(fā)意義。王冬松的《從“書寫”符號到“裝飾”符號——〈清明上河圖〉中的書法元素芻議》2一文,從實用性、欣賞性、裝飾性三個角度,將張擇端本《清明上河圖》中出現的招幌、懸掛書畫、針織書法等書法元素進行了分類,分析了圖中出現的這些不同類型的書法元素的書寫特點,并指出了在不同的使用語境下的文字書法所蘊含的不同意義。
現藏于遼寧省博物館的“石渠本”《清明上河圖》傳為仇英根據張擇端的版本所仿作。3兩本《清明上河圖》構圖類似,都包含郊野、虹橋、市坊、街道等元素,都描繪了中國古代繁榮的城市景象。所不同的是,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所描繪的是北宋都城汴梁的景象,而仇英本描繪的對象是明代的蘇州。宋明兩代都是商品經濟得到快速發(fā)展的時期,其城市生活有著許多相似之處。中國的城市,在唐代之前都實行嚴格的坊市制度,居住區(qū)與商業(yè)區(qū)是分離開來的。唐代中晚期這種限制已經有所突破,到了宋代,商業(yè)經營的空間限制則完全被取消。4不僅如此,宋代還突破了前代商業(yè)區(qū)在營業(yè)時間上的規(guī)定,夜市的營業(yè)時間會一直持續(xù)到三更。5明代的情況與宋代類似。以南京為例,明初建都南京,對商業(yè)區(qū)有一定的規(guī)劃,商業(yè)活動被集中到13 個市集之中,明中葉以后,商品經濟的力量使這種規(guī)劃成為了一紙空文。6在宋明兩本《清明上河圖》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的商品經濟的繁榮程度,但就圖畫所展現的具體形態(tài)上,二者又有所不同。本文擬從兩本《清明上河圖》中的書法元素作為討論的起點,探討不同形式不同風格的文字書寫背后的社會意義,進而揭示出宋明兩代市民生活方面的些許差異。
招幌的類型多種多樣,有實物幌、模型幌、文字幌等等,7本文所用的招幌的定義為廣泛的定義,即招牌與幌子的統(tǒng)稱。兩本《清明上河圖》中的書法元素中,最引人注目也是占圖畫中文字的絕大多數的便是商戶的招幌。據筆者粗略統(tǒng)計,張擇端本的《清明上河圖》帶有文字的招幌共有28 處,另外有一處疑似抽象圖案的招幌(圖1)。除此之外,很多商店沒有招幌,也有一些商店有招幌但并不在招幌上書寫文字。相比之下,仇英本《清明上河圖》中幾乎所有的商店都有招幌,而且均為文字招幌,共有55 處。
圖1
我們相信宋明兩本《清明上河圖》在招幌的描繪上是相對真實的。首先,從張擇端本的《清明上河圖》的圖像與文獻的相互印證來看,張擇端本是一幅比較寫實的繪畫。8其次,從明代同時期的作品來看,不止仇英本《清明上河圖》,明代其他的城市風俗畫如《南都繁會圖》《皇都積勝圖》也顯示出文字招幌的增加。文字招幌數量的變化應當能反映一些宋明兩代社會生活的轉變。招幌是商家用來吸引顧客的,這就規(guī)定了招幌必須是社會的普通市民能夠接受的形制。因此,文字招幌的增多,反映的一個社會現象便是識字率的提高。
識字率的提高必然是因為地方教育的普及。較之前代,宋代的地方教育有了很大的發(fā)展。首先是地方官學,《宋史》記載:“慶歷四年,詔諸路州、軍、監(jiān)各令立學,學者二百人以上,許更置縣學。自是州郡無不有學?!?不僅如此,在熙寧四年,還建立起了地方小學。10但是,由于種種原因,宋代官學的政策并未得到良好的貫徹。第一、政策頒布后不久,朝廷陷入了長久而密集的黨爭,開封失陷后,政府又被迫南渡,公眾教育始終不能得到很好的重視。第二、宋代的官學缺乏永久性的教育款項,一般的府縣無力開辦官學,少數成功的府學都是靠官員的提倡和地方上的支持。第三、慶歷四年的詔令并關于教師的辦法,一些官學的教師只是由政府的官員兼任。11《宋史》記載:“元豐元年,州、府學官共五十三員,諸路惟大郡有之?!?2可見當時官學的教師狀況。到了南宋時期,更是“視庠序如傳舍,目師儒如路人;季考月書,盡成文具”。13官學之外,宋代的民間私學也比較興盛,私學的種類有很多,但是處于基礎教育位置的無疑是社學。宋代的社學雖然比唐代略有發(fā)展,但仍然處于萌芽階段,沒有形成較大的規(guī)模。14另外,民間的私學也自有其局限。首先,開設私學要有一定的經濟能力,私學多為富裕人家開設,即使對其他人開放,也容量有限。其次,讀書要有一定的經濟和時間成本,貧苦家庭的孩子既缺少讀書所需的費用,又要承擔家庭勞動,即使獲得了讀書的機會,也很難將機會變?yōu)楝F實。因此,雖然宋代的官學和私學都有一定的發(fā)展,宋代的識字率較之前代也有所提高,15但總體來說,能粗通文字的人還是很少。有學者推算,在崇寧三年,宋代總人口數約1 億,官學生總數21 萬余人,占總人口的0.2%,而8 至17歲的青少年入學率僅為1%。16
明代的學校比宋代更為普及。首先是地方官學,洪武二年,太祖朱元璋下詔,各府州縣均設學校,教師由政府指派,并且?guī)熒袕[食,以至于“無地而不設之學,無人而不納之教。庠聲序音,重規(guī)疊矩,無間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學校之盛,唐、宋以來所不及也”。17據何炳棣統(tǒng)計,到洪武三十一年,已經有學校一千二百所。18至于教師的數量,明初的政策是每府設教授一人,訓導四人;每州設學正一人,訓導三人;每縣設教諭一人,訓導二人。19這樣,全國的地方官學的學官就有好幾千人。上文提到,宋代元豐元年,全國的學官僅有五十三人,跟明代的學官數量比較,差距是非常大的。至于官學生員的數量,明初的政策是“府學四十人,州、縣以次減十”,20洪武十八年開始,除原本規(guī)定的生員之外,有了一種不限名額的“增廣生員”,與原來的生員不同,增廣生員并不享受政府的廩食,因此,原設的生員也被稱為“廩生”,增廣生員稱為“增生”。到了宣德年間,有了增廣生員的定額:兩京府學六十人,各地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相當于在洪武二年的政策的基礎上,生員的數量增加了一倍。到了正統(tǒng)十二年,又增加了一種新的不限名額的生員,稱為“附學生員”,也就是“附生”。21
除官學外,明代的社學也比前代更為興盛。自洪武八年開始,皇帝就多次下詔命令各地設立社學,后來的皇帝也多次下詔,使鼓勵與主持興建社學成為地方官的義務。何炳棣指出,作為明代特有的制度,在明代前半期社學就已經遍布全國。關于各地社學的數量,各地的方志中也有一些記載,如《邱縣志》卷二:“……儒學東西各設立社學一所,共房二十一間,又按鄉(xiāng)約一十七所,設立社學一十七處……”即一個縣便有十九所社學,密度是相當高的。對于明代的識字率,我們很難估計出一個約數。一方面,我們無法估計明代人口的大致數據:第一、明代的人口登記,常常只對“丁”也就是成年男性做較為詳細的記錄,婦女和兒童的數據大部分是編造的。第二、“丁”常常與賦役聯(lián)系在一起,到了明末,“丁”已經成為了一個賦稅單位,不能看作成年男子的數據。第三、由于新的農作物的引進以及政府的多次移民政策,明代的人口是急劇增長的。22這種大規(guī)模的增長加上沒有明確的人口記錄,勉強的估算沒有意義。另一方面,雖然我們可以根據官學的定額以及學??倲倒浪愠雒鞔賹W生的數量,但是與宋代不一樣,明代的社學有了大規(guī)模的發(fā)展,我們在估算明代識字人口的時候再也不能忽略社學。社學的數量及招生人數在一些地方的方志中雖然有所記載,但是各地的教育發(fā)展程度不同,我們很難根據一些地方的數據去推測全國的情況。盡管如此,從明代官學的建設、學官的數量以及社學的發(fā)展情況來看,我們依然可以相當確定地相信,明代的識字率,或者保守一些說,明代的識字人口數是大大超過宋代的。
古代繪畫中的書法元素,至少有可能代表兩種傾向:第一種是繪畫作品想要描繪的實物的書寫,第二種是畫家自身的書寫。從兩本《清明上河圖》的字體與風格來看,明本《清明上河圖》中的書寫較為單調,除一處“學士”的牌坊是用隸書寫成,其它所有的書寫均為楷書,而且圖畫中出現的所有文字的風格幾乎完全一樣,是流行于當時的“臺閣體”楷書的典型的書寫樣式。這說明畫家本身并未著意于表現社會實際書寫的狀況,其中的書寫風格只是畫家本身的書寫習慣。相比之下,張擇端本《清明上河圖》中的文字風格更為豐富。首先是招幌文字,張本以楷書為主,另外也出現了幾處行書的招牌。除招幌外的其他的文字書寫,看得較為清楚的,有兩處獨輪車上的苫布,以及報關處官員身后的一處屏風,其字體應為行書或者草書。不僅字體,張本《清明上河圖》的書寫從風格上也有分類,并不是完全按照一種單一的風格表現。在實際的生活中,影響書寫的因素有很多,書寫的目的、書寫者的水平、書寫工具的限制等等都有可能使最終寫出的文字有著千差萬別的點畫形態(tài)。如果書寫者沒有受過基礎的書法訓練,我們更加難以斷言書寫者最后所寫出的文字的風格。雖然宋代已經出現了專門為人書寫招牌的書手,但是我們猜想,這些書手的水平也是參差不齊的。23盡管如此,張本《清明上河圖》中仍然保持了較為豐富的字體和風格,這說明即使畫家不能完全還原當時的文字書寫的狀況,在字體和風格上也是盡量展現當時的書寫,再退一步講,即使這些豐富的字體和風格不能反映當時社會的書寫狀況,也能反映畫家自身的書寫狀況,這種狀況,可以對我們研究《清明上河圖》的年代問題帶來一些啟發(fā)。
王冬松在《從“書寫”符號到“裝飾”符號——〈清明上河圖〉中的書法元素芻議》一文中將張本《清明上河圖》中招幌文字的風格概括為“正”“大”“簡”三個特征。但是,從書法的角度來看,其特征遠遠不僅于此。張本中的文字招幌以楷書為主,從比較清晰的幾個招牌“正店”(圖2)、“孫羊店”(圖3)、“久住王員外家”(圖4)、“解”(圖5)、“趙太丞家”(圖6)來看,橫畫的起筆與收筆都有明顯的頓挫,捺畫中的波磔明顯而且豐腴,結體寬博,是典型的顏真卿風格楷書的特征。
圖2
圖3
圖4
圖5
圖6
顏真卿的書法風格在宋代的復興,首先是由士大夫們倡導,隨后影響到皇家以及整個社會的風格趣味。近日出版的美國學者倪雅梅的著作《中正之筆——顏真卿書法與宋代文人政治》,對顏真卿書法在宋代的接受進行了詳細描述。其中關于顏真卿書法風格的接受順序,可概括為以下幾點:第一、顏真卿書法風格在士大夫間的倡導,是從1030 年代韓琦的圈子里開始的。第二、歐陽修對顏真卿書法拓片的收藏,為“顏體”即顏真卿晚年楷書風格的定義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第三、蔡襄對“顏體”楷書風格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使顏真卿的風格在宋代語境中變成一種具有操作性的工具”,1055 年蔡襄在《自書告身帖》后書寫的題跋是這種詮釋的例證。第四、朱長文在1074 年撰寫的《續(xù)書斷》中也將顏真卿晚年的楷書作為其成熟的藝術風格的代表。第五、在1030 年至1040 年代士大夫們開始倡導顏真卿的書法風格,并收集、匯刻他的作品為叢帖,1120 年編纂完成的宮廷書法目錄《宣和書譜》記載了內府所藏28 件顏真卿書法作品,到1185 年,皇室刻帖第一次出現了顏真卿的作品。24
柯昌泗指出:“宋初正楷行歐、柳書,仁宗以后行顏書。”25仁宗年間是1023 年-1063 年,在這個時期,顏體書法就已經在民間開始流行。由于宋代顏真卿書法風格的接受是由士大夫首先倡導的,我們有理由相信士大夫圈子以及內廷圈子對顏真卿書法的接受要早于民間書手。結合1120 年的《宣和書譜》有內府收藏顏真卿作品的記錄,張擇端又供職于翰林圖畫院,那么,張擇端在1030 年至1120 年之間接觸到顏真卿的書法并且學習臨仿是非常有可能的。也就是說,《清明上河圖》的創(chuàng)作時間,最早也應該晚于1030 年代。如果《清明上河圖》中的顏體書法反映的不是張擇端的書寫風格,而是畫家如實地還原了當時民間招幌的書寫,那么,根據柯昌泗的說法,《清明上河圖》創(chuàng)作的時間也不會早于宋仁宗時期。
有學者認為,《清明上河圖》中所畫的獨輪車上覆蓋的行書苫布(圖7、8)與崇寧二年(1103 年)的毀壞元祐黨人的文集以及墨跡的運動有關。26結合《清明上河圖》中出現的顏體書法,從時間上看,這種推論是很有可能的。
圖7
圖8
繪畫中的書法,往往會被認為是整個繪畫中的一個“裝點”的元素。實際上,如果我們以繪畫本身的性質作為出發(fā)點,設身處地地還原其中的書法元素的創(chuàng)作語境,那么,這些書法元素可能就不僅僅是一幅圖畫中無關緊要的裝飾品,會更多地與當時的社會生活以及畫家的創(chuàng)作背景聯(lián)系起來。由于書法與中國畫的近親關系,古代繪畫中附帶書法元素的還有很多,值得我們進一步挖掘研究。
注釋:
1 詹霓.從《清明上河圖》談宋代書法與市民生活[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14(1):80-83.
2 王冬松.從“書寫”符號到“裝飾”符號——《清明上河圖》中的書法元素芻議[J].中國書法,2018(18):166-169.
3 關于此本真?zhèn)螌W界有爭議,需要指出的是,此本即使不是出自仇英的手筆,其風格和時代也是接近仇英的。關于各方爭議的論點,可參見朱萬章.仇英繪畫的摹古與創(chuàng)新——以《清明上河圖》為例[J].美術研究,2017(05):16-22.
4 盛會蓮.唐代坊市制度的發(fā)展變化[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03):99-102.
5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注·卷之二·州橋夜市[M].北京:中華書局,1982:65.
6 巫仁恕.優(yōu)游坊廂:明清江南城市的休閑消費與空間變遷[M].北京.中華書局,2017:81-87.
7 關于招幌的定義,可參見楊海軍.論中國古代的幌子廣告[J].史學月刊,2002(09):87-92.
8 徐邦達.清明上河圖的初步研究[J].故宮博物院院刊,1958(01):37-51.
9 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3976.
10 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3662.
11 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M].臺北:聯(lián)經出版社,2013:209-210.
12 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3976.
13 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3671.
14 施克燦.古代社學沿革與性質考[J].教育學報,2013,9(06):112-117.
15 包偉民.中國九到十三世紀社會識字率提高的幾個問題[J].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04):79-87.
16 張邦煒.宋代學校教育的時代特征——著眼于唐宋變革與會通的觀察[J].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43(05):5-13.
17 張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1686.
18 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M].臺北:聯(lián)經出版社,2013:211.
19 張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1686.
20 張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1686.
21 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M].臺北:聯(lián)經出版社,2013:214.
22 關于明代官方人口記錄以及人口增長的問題,參見何炳棣.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關問題[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
23 詹霓.從《清明上河圖》談宋代書法與市民生活[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14(1):80-83.
24 倪雅梅.中正之筆——顏真卿書法與宋代文人政治[M].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174-215.
25 葉昌熾撰,柯昌泗評,陳公柔,張明善點校.語石·語石異同評[M].北京:中華書局,1994:48.
26 余輝.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卷新探[J].故宮博物院院刊,2012(05):112-140+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