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寶光
14日下午,我坐在西湖的一個亭子里。遠處,山頂那條弧線在霧氣里若有若無。我隨手拍了一張照片,分不清是樹林濕了還是鏡頭濕了。呈現(xiàn)出的效果,素白,至簡,像極了水墨畫。
在西湖,無需角度,不必構圖,摁下快門,江南咔嚓一聲收入囊中。筆墨都省了。
一只頑皮的松鼠在高高的樹上跳來蕩去,腹部臃腫的鴨子在花影間鳧水減肥。有一只,長著一身灰毛,歪著脖子,用嘴啄自己發(fā)癢的后背,我和媽媽停下來議論它是鴨子還是只水鳥。兩個擦肩而過的游客則在討論一首詩的局部與整體的關系,他們說單獨把某某句拎出來,意思是明亮的、美好的,放在詩的大框架下卻是蒼涼的。接著他們說到斷章取義的盛行與危害。
雨大了起來。時不時涌來一撥步子比雨點還密集的游客,導游用教科書般的語言把眼前的景色翻譯出來給他們聽。那些久聞西湖大名的人,迢迢千里,從蘇堤一下巴士,眼神就渙散失策,統(tǒng)統(tǒng)高舉相機,在這山色空蒙的迷宮里進行大掃蕩。
花港池子里的金魚腰圍又豐滿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2012年夏天初次來西湖見到的那批。情景總是相似,拍照的拍照,喂魚的喂魚,一些人往池子里拋撒類似爆米花的白色顆粒物。金魚們并不領情,在水里無聊地游來游去,一會兒趕集式地扎成一堆,一會兒又晚會落幕似的四散而去,總之各玩各的,毫不在意那些聚光燈一樣打在脊背上的目光。
倒是池子邊幾棵柳樹,披頭散發(fā)以湖水充當梳妝鏡,鮮有人問津。鏡頭都被一株株粉嫩的梅花搶走了。在人際漫漶的西湖,每一株植物似乎都在為博得更高的出鏡率暗自較量。
西湖的春天比贛南的要來得晚,我家房前屋后的桃花已經(jīng)在暖陽的烘烤下凋敗得七零八落了,這里的似乎還睡眼惺忪,懶洋洋地打開花蕾。不過西湖好比大觀園,那些在村舍籬笆間積攢了再多人氣的植物,一旦復制在這種類似群花展覽會的場合,也沒法不花容失色,至少在一次次爭姿奪艷下,彼此多少消耗了些美感。
在蘇東坡紀念館下,忽見一株蠟梅,枝丫光溜溜的,被逐日升高的氣溫卸掉了濃妝。湊前細看,杯口粗的樹干截面上,竟插著一朵茶花,在孤零零的下午里,占枝為王。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醉酒女人倉皇間走錯了房門。也許是某個無聊游客的惡作劇吧。我摘下茶花,瓦解了他的作品。
曲徑把我、媽媽、翠菊和兒子從花港引向蘇堤時,我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一棵很熟悉卻叫不出的名字的植物,只身折返去尋找。穿過一個亭子就看見了,樹身混淆在層層疊疊的枝葉間,不細看很難發(fā)現(xiàn)。還沒有抽芽的意思,枝頭枯楞楞的,不見一枚葉子。樹干粗大,像老年人的皮膚,布滿了紋路和印記。
很多年了,我一直在打聽它的學名。在我的老家南康,這種樹很常見,初夏的風一吹,就簌簌發(fā)響,在地上制造一片碎碎的陰涼。枝頭長了很多青澀的果子,被我們當作子彈,用于童年開發(fā)的竹筒戰(zhàn)。進入深冬,果子由青轉紅,可以食用,味道甘甜。每年總有幾個時刻我會嘗試通過記憶的舌頭再度品嘗它。
像瓦屋一樣,它在農村的身影越來越少,最近幾年,幾乎絕跡。
這么多年,我只記得它的乳名,并不斷向成年后的朋友提到它,可幾乎沒人知道。2012年,我初到杭州,一個人在西湖邊晃蕩了一下午,沒有哪片景色大過于對它的發(fā)現(xiàn)。
眼前這個湖,一千多年下來,留下厚厚一摞詩帖文案,被重復嘮叨得近乎抽象了?,F(xiàn)在,通過它,又變得具象、親切,可以觸摸。西湖的浩瀚復雜也許就在這里,即便人跡漫漶,終年被公共語境裹挾,被過度的敘述榨干了營養(yǎng),但肯定會有一個細節(jié),成為漏網(wǎng)之魚,為你獨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