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廷銀 姜廷寶 康鵬
1949年渡江戰(zhàn)役開始時,人民解放軍同時在各地開始登船渡江
1949年4月20日晚和21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三野戰(zhàn)軍遵照中央軍委的命令,在西起湖口、東至靖江的千里戰(zhàn)線上強渡長江,迅速突破國民黨軍的江防,占領貴池、銅陵、蕪湖和常州、江陰、鎮(zhèn)江等城市,徹底摧毀了國民黨軍的長江防線。
4月23日,第三野戰(zhàn)軍一部解放了南京,南京國民黨政府垮臺。接著,各路大軍向南挺進,5月3日解放杭州,5月22日解放南昌,5月27日第三野戰(zhàn)軍主力攻占上海,上海解放。在此期間,第四野戰(zhàn)軍于5月14日南渡長江,16日解放漢口,17日解放武昌和漢陽,6月2日第三野戰(zhàn)軍一部解放崇明島。至此,渡江戰(zhàn)役結束。
渡江戰(zhàn)役的勝利,一舉解放了江南廣袤的土地,大大縮短了解放戰(zhàn)爭的進程,宣告了一個新時代誕生。在這場波瀾壯闊的偉大戰(zhàn)役中,父親姜瑞福作為百萬雄師強渡天險的一員,見證了這場雄偉的人民戰(zhàn)爭,其所在部隊三野九兵團二十七軍在整個戰(zhàn)役過程中,上至軍長,下至普通士兵及支前民工,每天都在上演著一出出真實的精彩故事。父親姜瑞福生前曾多次對我們說:我們是江北老百姓用雙手送過長江的。
年輕時的姜瑞福
1949年是中國歷史上不平凡的一年。經過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zhàn)役以及在戰(zhàn)略決戰(zhàn)階段的其他戰(zhàn)役,國民黨軍大部主力已被殲滅,人民解放軍已解放東北全境、華北大部、西北一部和長江中下游以北廣大地區(qū),各解放區(qū)已連成一片。人民解放軍的總兵力已發(fā)展到400萬人,士氣高昂,裝備得到進一步改善,大兵團作戰(zhàn)的經驗更加豐富。
三大戰(zhàn)役后,國民黨軍正規(guī)軍還有71個軍227個師的番號約115萬人,加上特種兵、機關、學校和地方部隊,總兵力為204萬人,其中能用于作戰(zhàn)的部隊為146萬人。這些部隊,多是新建或被殲后重建的,且分布在從新疆到臺灣的廣大地區(qū),在戰(zhàn)略上已無法組織有效防御。
在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zhàn)役的沉重打擊下,國民黨政治、經濟、軍事陷入總崩潰。蔣介石為了贏得時間,伺機卷土重來,企圖依托長江天險阻止人民解放軍渡江南進。他一方面宣告“引退”,由“代總統(tǒng)”李宗仁出面提出與中國共產黨進行和平談判;另一方面仍以國民黨總裁身份總攬軍政大權,加緊部署長江防線。在宜昌至上海間1800余公里的長江沿線部署了115個師約70萬人的兵力。
1949年的2月,父親所在的華東野戰(zhàn)軍九縱勝利結束了淮海戰(zhàn)役,在安徽宿縣(現宿州市)集結整訓,部隊奉命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zhàn)軍第九兵團第二十七軍,整編后的部隊更是人強馬壯,蓄勢待發(fā)。
3月3日,部隊受命從集結地乘火車趕往安徽合肥,這是父親和戰(zhàn)友們第一次坐火車。大家坐在火車上,邊看著鐵道兩側的風景,邊興奮地議論著。大家都預感到,革命勝利的這一天很快就要來到了。說話間,火車駛進了合肥車站,部隊稍事休整后,向江北重鎮(zhèn)無為(今屬安徽省蕪湖市)進發(fā)。
長江,中國第一大河,自古被稱為難以逾越的天塹,歷代多有名將在此折戟。江邊流傳著這樣一首民謠:長江長,長江寬,燕子也得飛三天!海無邊,地無邊,秤砣掉下不落底!
面對波濤洶涌的長江,大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雖然大多來自膠東海邊,但真正水性極好,能游過長江的人很少,何況在渡過長江時還要面對對岸敵人的槍林彈雨。困難多、任務重,怎么辦?
部隊進駐無為后,為不驚擾駐地老百姓,部隊就在空地上扎下帳篷宿營,加上江北一帶在解放軍入駐之前就已經解放,老百姓們對共產黨的政策已經有所了解??吹讲筷犌锖翢o犯,和國民黨軍隊的燒殺搶掠大不一樣,又看到年輕的解放軍戰(zhàn)士在乍暖還寒的三月天在河灣里練習游泳,百姓們很受感動,都紛紛過來指導戰(zhàn)士們游泳。這時,征集來的支前民工也陸續(xù)到位,當地很多船工和支前民工與戰(zhàn)士們結對子一幫一,當起了戰(zhàn)士們的“游泳教練”。當地黨組織、政府還組織百姓疏通江渠,筑路修道,為部隊下一步集結作戰(zhàn)打下了基礎。
百姓們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幫助尋找船只,修補木船,還有的百姓將自家的門板都抬了過來。缺少渡江船只,船工和百姓們就積極想辦法:教戰(zhàn)士們腰上綁著豬膀胱、洋鐵桶當救生圈,用蘆柴、竹子、葫蘆扎綁起來當擔架船。從解放區(qū)來的民工也現身說法,向當地百姓宣傳共產黨政策。很快,長江北岸呈現出一片軍愛民、民擁軍,訓練場上民教軍的動人景象。
由于時間緊,任務重,父親和戰(zhàn)友們起早貪黑地訓練,一天下來一身泥水,還要時刻提防著對岸國民黨軍不時打過來的冷炮和飛機騷擾。
經過不到一個月的苦練,戰(zhàn)士們的水上功夫提高很快,負重鳧水、在駭浪中劃船、水上射擊等科目都有了很大進步。一次部隊進行集訓,駐地的很多百姓們趕來看熱鬧??吹綉?zhàn)士們精湛的水上功夫、雄偉壯觀的模擬戰(zhàn)斗場景,百姓們都看呆了,紛紛鼓掌叫好。當地一位號稱“老學究”的老人翹起大拇指連連稱贊:“這支軍隊了不起!再無為的事在他們面前也只能是有為!”老人詼諧的話語引來一片叫好聲。
看到戰(zhàn)士們的訓練情況,不輕易表揚人的三野司令員粟裕也高興地說:“打過長江去,我現在心里有數了!”
在一次兵民懇談會上,支前船工像一家人似的,給父親和戰(zhàn)友們提出意見和注意事項,父親代表戰(zhàn)友們,對一位來自江蘇泰興的中年艄公說:“我們一定盡力保護您的安全!”中年艄公也很激動,他握著父親的手說:“咱們也是苦出身,共產黨、解放軍是幫咱們窮人過好日子的,只要能送你們過江,我死了也值!共產黨、解放軍肯定能成功!也請轉告你們的上級黨組織,將來坐了天下,可不要忘了我們老百姓??!”樸實的話語,讓父親和戰(zhàn)友們唏噓不已。戰(zhàn)友們群情激昂:“百姓們這么無私地幫助我們,我們一定要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一位在淮海戰(zhàn)役時剛參軍的新兵激動地說:“當解放軍的兵,我當對了。如果我‘光榮了,請活著的戰(zhàn)友代我多看看大上海?!币粫r間,懇談會變成了誓師會。
戰(zhàn)前多流汗,多訓練,勝利的把握才更大,臨近總攻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戰(zhàn)友們也按更高的標準要求自己。4月8日,天一放亮,老天就一直陰沉著臉,天空布滿了厚厚的烏云,時緊時緩的雨絲借助著江風,像細鞭子似的抽打在人的身上。戰(zhàn)士們渾身濕透,不時用手抹去臉上的汗水和雨水,都在認真地做著規(guī)定的訓練科目,餓了就啃幾口米飯糍粑,一直到晚上收兵號吹了三次,父親和戰(zhàn)友們才戀戀不舍地將船劃向岸邊,拖出水面,準備隱藏起來。
突然,天空亮起了幾顆耀眼的照明彈,將大地照得如同白晝,這時我方也拉響了防空警報。隨即,天空傳來了刺耳的敵機轟鳴聲和俯沖射擊聲,原來是南岸國民黨軍隊的飛機借助雨霧和夜幕的掩護,又來騷擾和轟炸了。頓時,“注意隱蔽,臥倒!”的口令聲在訓練場上此起彼伏,我方陣地上的高射炮、高射機槍也迅速地旋轉炮口和槍口,尋找敵機目標。這時,父親聽到附近響起尖厲刺耳的哨子聲,憑經驗,他知道附近有個敵機扔下的炸彈就要落地爆炸了,父親急忙大喊了一聲:“同志們,注意隱蔽!”同時抬起頭觀察戰(zhàn)友們的隱蔽情況,看到右前方一位艄公弓著身子正在整理壓在船下的繩子,父親大喊一聲“快臥倒!”猛然躍起把艄公撲倒在地,只聽見“轟”的一聲巨響,泥沙石塊撲天而下。當父親醒來時,發(fā)現自己已躺在野戰(zhàn)醫(yī)院的病床上,右臂、頭上纏著白紗布,守在病床邊的護士看到父親醒來,高興地說:“啊!你醒了!”在門口守候的艄公和戰(zhàn)友連忙走進來,艄公握住父親的手,滿臉愧疚地說:“都怪我,連累你受傷了?!备赣H強忍著疼痛說:“保護好支前民工是我們的責任。看!輕傷,不要緊,幾天就會好。大家都回去吧!別耽誤了訓練?!痹卺t(yī)院治療了幾天,傷口一結痂,父親就要求出院趕回訓練場,又與戰(zhàn)友們活躍在了訓練場上。
1949年4月20日,國共兩黨最后的會談中,國民黨拒絕在《國內和平協(xié)定(最后修正案)》上簽字,4月21日,毛澤東主席、朱德總司令簽署發(fā)布了《向全國進軍的命令》。當晚8時30分,氣勢磅礴、排山倒海般的渡江戰(zhàn)役的總攻正式開始了。只見兩岸間萬炮齊鳴,地動山搖,北岸萬船揚帆競發(fā)。
父親所在的二十七軍擔任三野主攻任務,任務艱巨而繁重,對面的長江正面寬達30公里,江心有個黑沙洲及三個江心洲,湍急的江水突遇江心島,掉頭折向東北,水借風勢,風高浪大,急速的江水突遭江心島的阻擋,在江面上形成了一個個巨大的漩渦,分外令人恐怖。
黑沙洲上有敵軍重兵把守,工事十分復雜,這無疑又給過江增加了一道巨大的障礙。軍長聶鳳智力排眾議,大膽提出由八十師一個團組織重火力佯攻,吸引敵軍注意力,另兩個團做預備隊,七十九師、八十一師繞過黑沙洲直取南岸。果然,黑沙洲守敵被我方強勢的佯攻麻痹了,組織起全部精力和火力對付解放軍佯攻的這個團。七十九師、八十一師趁機繞過黑沙洲直取南岸,等我軍攻克天險登岸,黑沙洲已成孤島,敵軍只有束手就擒。
父親帶領一個班乘上泰興艄公的那艘木船,接到命令后,揚帆啟航,戰(zhàn)士們把輕機槍架在木船中間用沙袋墊起的掩體上,艄公奮力地搖著櫓,幾個戰(zhàn)士用工兵鏟使勁地助劃,迎著敵軍的彈雨和炮彈爆炸在水里掀起的巨浪,戰(zhàn)士們在顛簸中前進,船上的機槍和沖鋒槍也在使勁地還擊,不時地有戰(zhàn)友中彈和負傷,但絲毫沒有影響木船向南岸進攻的速度。
船近江心時,船體突然下沉,原來木船兩處中彈,兩股水柱“突突”地涌進了船艙,戰(zhàn)士們用事先準備好的堵塞物堵住了漏洞,并用水盆將船艙的江水迅速地向外潑,木船繼續(xù)在風浪和彈雨中前行。突然船體劇烈抖動起來,順浪而下,父親跨前一步使勁扳住舵,原來艄公右臂被流彈擊中,鮮血直流,衛(wèi)生員急忙用紗布給艄公包好傷口。父親歉疚地對艄公說:“對不起!我們沒有保護好你!”艄公故作輕松地晃了下右胳膊:“沒事,沒傷到骨頭,不怪同志們,子彈又不長眼睛!”說著,又忍著疼痛繼續(xù)拼命地搖櫓。
木船接近南岸不到百米了,看到已有兄弟團的戰(zhàn)友登上了南岸和敵軍展開了爭奪戰(zhàn),父親高興地大喊:“同志們,我們的同志已經登上了南岸,咱們加油?。 蹦敬耠x弦的箭一樣向南岸駛去,離岸邊越來越近了,敵軍的火力也更猛了,在離岸邊大約有二三十米時,父親下令:“做好登岸準備!保護好武器和梯子!”話音剛落,一顆炮彈落在船左舷五六米處,爆炸掀起的巨浪差點把木船掀翻,幾個戰(zhàn)士瞬間落到了江里,父親見狀,大聲喊道:“跳水,向南岸沖擊!”父親又忙對艄公說:“謝謝你!你多保重!”艄公打斷了父親的話,說道:“我水性好,老鄉(xiāng)也多,你們多打勝仗,別忘記我說過的話?!?/p>
父親和戰(zhàn)友們憑借著一個多月來苦練的水上功夫,迎著敵軍的槍林彈雨終于登上了灘頭。北岸的我軍組織起強大的炮火掩護,隨船的輕重機槍、小炮也形成了一道道火力網,在火力掩護下,戰(zhàn)士們爬梯子、搭人梯,很快登上了南岸,并迅速控制了敵軍的防御工事。
在百萬雄師過大江中,二十七軍率先登陸皖南繁昌縣獲港鎮(zhèn),并迅速取得戰(zhàn)斗成果,攻占南岸制高點雞頭山,殲滅了敵軍幾個野炮部隊,為后續(xù)部隊過江登岸掃清障礙,并攻克了敵軍盤踞的縱深30公里的繁昌縣城。人民解放軍一路勢如破竹,風卷殘云般一路南下,國民黨軍早已嚇破了膽,望風而逃或紛紛投降,解放軍相繼解放了安徽、浙江等一些中等城市,又一路披荊斬棘,向全國最大的城市上海進軍。
為了將一座完整的上海市交給人民,解放軍沒有采用重炮轟擊的形式,在激烈的城市巷戰(zhàn)中,許許多多的戰(zhàn)友為解放大上海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解放后父親轉業(yè)到地方工作,他曾經幾次出差到上海,帶回的照片大都是在蘇州河畔及上海電話局大樓前的留影。照片上的父親一臉凝重,目視遠方,那是父親在懷念他的青春戰(zhàn)斗歲月,尋找他與戰(zhàn)友們的戰(zhàn)斗足跡,也替犧牲的戰(zhàn)友們多看幾眼這個美麗的大城市。
父親在渡江戰(zhàn)役前4月8日的那次負傷,尤其是頭部殘留的兩塊彈片,以后幾十年讓他飽受折磨。尤其是進入中老年后,他經常頭疼欲裂,但在家人面前他卻從不顯露,頭疼得厲害時他就皺一下眉,或起身到另一個房間獨處,但從沒在我們兒女面前提及。直到1990年四五月份,父親才在母親及戰(zhàn)友們的勸說下,去榮軍醫(yī)院拍了個X光片,發(fā)現腦部軟組織內嵌有兩塊金屬異物,大的如玉米粒、小的如大米粒,原來是它們在“作祟”。
姜瑞福獲得的淮海戰(zhàn)役紀念章、解放獎章、抗美援朝紀念章
姜瑞福的《革命傷殘軍人證》
父親去世的第二年4月下旬,我們兄弟倆從安徽合肥坐上了發(fā)往無為的大客車。當時正值連綿的陰雨天,在父親當年所在部隊的訓練地泥汊鎮(zhèn),當地百姓忙碌的身影、淳樸的面容和未變的鄉(xiāng)音,仿佛把我們帶回到幾十年前。憑吊了革命烈士紀念塔后,在長江岸邊,望著波濤洶涌的滾滾江水,我們不禁感慨:長江雖然永不停歇,奔騰不息,但長江是有記憶的,1949年的那場氣壯山河的偉大戰(zhàn)役,長江是不會忘記的!無數的解放軍官兵和支前民工為迎接一個新時代的到來血灑兩岸,長江更是不會忘記的!
(編輯 葉松)
口述者:姜瑞福之子;整理者:《齊魯晚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