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忠
1995年8月,在那個花光柳影的夏天,大學畢業(yè)的我被分配到家鄉(xiāng)當涂縣的關馬初級中學任教。這是我的母校,我的初中生涯就是在那里度過的;而今,我重新回到這里,不同的是,身份由學生變成了老師。
那一年,學校新進了三位年輕大學生。在那個缺乏大學生的年代,我們的到來在當地引起了轟動。學校對我們也足夠信任,我擔任了初一(1)班的班主任并任教本班語文。
正式接手這個班之前,我按照名單從小學老師那里對學生作了全面了解。很慶幸,班里的尖子生不少:袁本會、潘朝平、趙成……入學成績都不賴,像袁本會和潘朝平,更是小學的學霸。依然清晰記得初次走進班級和同學們見面的場景,他們的眼中,滿是崇拜與渴望。
就在我進行自我介紹的時候,門開了,一位剪著短發(fā)穿著時新校服的女生走了進來,沒有喊“報告”,就直接走到班級后面找了個空位置坐下來。小姑娘的臉上寫滿了不屑與孤傲,看身上的校服,她應當是從城市來農村就讀的學生。
我的想法課后得到了證實:女孩名叫陳娟,父母在南京做服裝生意,她的小學一直都是在南京就讀的,入學成績非常優(yōu)秀。也難怪小姑娘如此傲氣!
班級的組合非常復雜,除了陳娟來自南京,其余都來自鄉(xiāng)里的六所小學。初次見面,大家都很拘謹,時間久了,大家才熟了起來。農村孩子勤奮樸實、憨厚真誠的品質在學習與生活中都得到了充分體現。教師的教學語言基本都是家鄉(xiāng)方言,偶爾想起自己的教師身份,就在方言中夾雜一些不很標準的普通話,顯得不倫不類,學生聽了都忍不住發(fā)笑。當然,我也不例外,講課土洋結合,以土為主,但畢竟都是家鄉(xiāng)人,師生并沒有感到尷尬,反而感到很親切。
那真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年輕老師干勁十足,真正以校為家,將學生作為自己的弟弟妹妹。教師可以對學生提出嚴格要求,但前提是教師一定要身先士卒。我和學生約定:每天早上6∶30分之前必須到班級早讀,我第一個到;如果我沒有按時到崗耽誤了大家早讀,就在課堂上當眾做檢討。
學校沒有學生宿舍,學生都是一大早就起床,騎自行車或者步行從家里來學校。別的班級學生還沒有到齊,我的(1)班早已書聲瑯瑯,我和學生一起晨讀。當然,也免不了有些同學會遲到。這些同學自行車騎得飛快,到了學校停車區(qū),往往連自行車都來不及架起來,就把車往地上一扔,撒腿如飛向班級飛奔。今天想來,這些令人忍俊不禁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
1996年元旦,班里舉行了迎新年聯歡會。節(jié)目精彩紛呈:張萍同學是公認的金嗓子,一首《千年等一回》簡直就是天籟之音;乖巧可愛的張明麗同學演唱了一首充滿童真味的《搖太陽》,還真有原唱者方芳的味道;孫成林同學用火柴盒玩了個小魔術,讓大家感到不可思議;陳娟同學講了木偶匹諾曹的故事,真不愧是大城市來的孩子,標準的普通話令我這個語文老師都感到汗顏;趙成同學的《九月九的酒》、吳國愛同學的《忘情水》、王小花同學的《渴望》,唱得或雄渾高亢,或悱惻纏綿,或深情款款,或余韻深長……此情此景,今天回憶,依然讓人眼窩發(fā)熱不能自已。
進入初二年級,原先的三個班級被歸并為兩個班。孫世霞、呂元兵、關培靜、錢世珍、關培花等同學進入了我的(1)班。規(guī)模擴大了,班級也更加活力四射。
就學習成績而言,班里的競爭是非常激烈的。潘朝平、袁本會兩位同學始終是學霸;陳娟、關培靜、呂元兵等同學基礎扎實,成績一直穩(wěn)步推進;孫世霞同學很有個性,成績非常優(yōu)秀,在學習上一直都有不服輸的精神。潘朝平考第一名已屬常態(tài),常常得到我的夸獎,每次表揚潘朝平,都會看到孫世霞臉上的遺憾與不甘。通過表揚潘朝平來激發(fā)孫世霞的學習動力竟然成了一種慣常手段,二人在學習上你追我趕相互較勁成了任課教師眼中的一大奇觀。這種學習上的良性競爭一直持續(xù)到初中畢業(yè)。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轉眼間,畢業(yè)季來臨了,1998年夏季,和我一起奮斗了三年的同學們滿懷信心走進了中考考場。分數揭曉,我的班級有6位同學考進了當涂一中,這6人是:潘朝平、孫世霞、袁本會、呂元兵、陳娟和經俊,其中經俊是上一屆休學后留在我班的。這在關馬中學的校史上是空前絕后的成就,之前學校還從沒有單個班級錄取一中達到6人的,要知道一中當時面向全縣近40所初中只招收4個班級;之所以說成就“絕后”,是因為在之后的學校歸并大潮中,關馬中學已經變成了地方中心小學,再也不會以中學的面貌出現了。
除了錄取一中和其他高中,報考中專并被錄取的學生更是占了大多數,像關培靜、張明麗、關培花、耿基飛、黃順華等同學,都考取了心儀的中專學校。隨著新學期的臨近,我的(1)班“土崩瓦解”了。
三年里,我看著他們健康成長,與他們同喜同悲;而今,他們就像展翅振飛的雛鷹,到更廣闊的天地去譜寫他們更壯麗的人生篇章。我當然為他們感到高興。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興盡闌珊之后的失落,只能自己反芻回味。
教學工作周而復始,我又接手新的班級了。之后三年,來找我的同學少了,孫世霞同學來過幾次,和我談到她在高中的學習情況;呂元兵同學在高二分科的時候來找過我,他想聽聽我的建議。除此之外,其他同學都從我的生活中蒸發(fā)了,我已經記不起他們是否來學??催^我。
不過,對他們的牽掛卻始終縈繞心頭。2001年,聽說袁本會同學高考失利,我就急匆匆地趕到他家里,想安慰安慰他,鼓勵他不要喪失繼續(xù)復讀的勇氣。他似乎比初中階段還要瘦弱,悲哀地告訴我他本想報考吉林大學卻功虧一簣。除了安慰他,鼓勵他,我還能做什么呢。他后來繼續(xù)復讀,但我再沒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從高考成績來看,除了呂元兵考取了理想中的大學,曾經的幾位學霸似乎都不甚理想。我一直認為潘朝平是能夠考上北大清華的,結果他考上了重慶郵電大學。這絕對不是他真實水平的體現。
2004年,我考取了安徽大學碩士研究生,人生又將翻開新的一頁。8月份去縣教育局調取檔案,卻在教育局門口意外遇到了關培靜同學。她告訴我:中專畢業(yè)后繼續(xù)上了大專,剛剛考取了縣里的某所小學,今天來是轉入檔案的。我向她表示了祝賀,她熱情地問我:“老師,你來教育局有什么事嗎?”我笑了一下:“剛剛考取了安徽大學碩士研究生,與你相反,今天是來調出檔案的?!彼男θ萃蝗荒郎鞆埩藦?,臉上露出悲哀的神情,想要說話卻再也沒有說出來——她對老師的離開感到難過!
讀研究生第一年,沒有想到的是,2005年元月的某天晚上,我正在安大的自修室看書,竟然接到了潘朝平同學打來的電話。他和我已有6年多沒聯系了,當年他初中畢業(yè)來學校拿當涂一中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送了他一本《紅樓夢》,鼓勵他高中好好努力,爭取考上北大清華。他向我鞠了一躬,轉身就離去了;之后的日子里,我只知道他學習并不如意,所考的大學也不理想,此外就一無所知。今天接到他的電話,頗有恍如隔世之感。在電話里,他告訴我大學已經畢業(yè),如今就職于杭州的一家公司。他殷勤地向我問好,叮囑老師要保重身體。我當時心頭一熱,多年前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2010年博士畢業(yè),我來到遙遠的浙江,將工作單位落實在桐鄉(xiāng)市高級中學。我碩士博士六年的深造沒有白費,如今小康生活,衣食無憂,總算給家庭有了一個完美的交代。2018年,正是我的這屆學生畢業(yè)二十周年,大家約定“五一”重回母校歡聚,我自然受邀出席。
二十年前,他們還是世事懵懂的青澀少年,如今,他們都已為人夫、為人妻;為人父、為人母。我衷心為他們的成熟感到高興。走進已成為小學且面目全非的校園,不由我不嘆息:當年的校園樹木蔥蘢,小鳥啁啾,春風中的成片草地猶如綠色的地毯;如今,取而代之的則是生硬的塑膠跑道和了無生氣的各類信息化教室,我印象中的食堂竟然好像移了位置,讓人平添了一絲傷感。我在這里留下的青春印記已經徹底消失無痕了!
深厚的同學情誼依然在他們之間涓涓流淌!重逢的欣喜、友情的積淀、彼此的牽掛,早已沖淡了時光留影中的種種隔閡與不快,有的同學甚至流下了熱淚。就在大家熱情地和我打招呼的時候,一位女同學笑嘻嘻地看著我說:“老師,您還記得我嗎?”我脫口而出:“你就是當年的那位小曹彬?。 彼荏@訝:“老師,我的變化很大的,您怎么一下子就把我認出來了呢?”我哈哈一笑:“你的聲音一點都沒變。你在初一的時候,就是班里最小的孩子,我那時從不喊你名字曹彬,我就喊你小曹彬。你還記得嗎?”她激動起來:“沒想到二十年后老師還那么清晰地記得我?!蔽乙幌伦幼兊脟烂C:“老師永遠都記得你,在老師心中,你永遠都是那個可愛的小曹彬?!?/p>
這次相聚,我非常欣喜地發(fā)現,當年那幾位學習成績優(yōu)秀但高考差強人意的同學,在人生的后續(xù)發(fā)展中,通過自己的努力,重新站在了事業(yè)的巔峰。潘朝平沒有來,到北非談業(yè)務去了,他給大家發(fā)來了祝福視頻。他現在已經離開了杭州,返回當初讀書的重慶,事業(yè)的發(fā)展已經蒸蒸日上;陳娟如今在馬鞍山的重點中學紅星中學任教地理學科,已成為地區(qū)的教學骨干;孫世霞任職于南京的一家大公司,是公司的高管,經常出差歐美,目前已經被2019中歐GLOBAL EMBA錄取了,將會開始新的求學生涯;經俊任職于馬鞍山人民醫(yī)院,是醫(yī)院的主治醫(yī)師。孫世霞告訴我:經俊本有機會進入大城市的醫(yī)院,但他自愿留在了家鄉(xiāng),雖然工資低點,但他能為家鄉(xiāng)做點事情?!袄蠋?,你可能不知道,農村很多人因為不懂看病,耽誤病情的太多了。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在疾病面前怎么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所以,經俊能留下來,充分說明了他的愛心?,F在,家鄉(xiāng)每年都有一百多人去人民醫(yī)院看病,都要找經俊的?!蔽乙獮榻浛⊥瑢W的人生選擇和他的愛心點贊!
同學們都是好樣的:唐成富在廣東惠州,手下已經有了好幾個公司,當年的調皮鬼如今成為“唐總”了;高少華在南京辦工廠,效益不錯,他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小地主”;趙成扎根家鄉(xiāng),當年的瘦小孩如今成了團頭胖臉的地方干部,大家親切地稱他“趙書記”;錢世珍如今成了有名的養(yǎng)雞專業(yè)大戶,她和孫世霞之間深厚的姐妹情誼如同醇厚的美酒,隨著歲月的積淀愈加芬芳四溢……唯有那位美麗的金嗓子張萍同學,仍舊沒有找到自己的真愛,但愿上天能夠眷顧這位善良的姑娘!
這次相聚,將大家重新拉回到過去的時光。在重溫課堂的環(huán)節(jié),我對他們說了這樣一番話:“同學們,你們是我教學生涯的初戀,也是我這一生永遠的牽掛。在人生旅途中,你們已經為社會、為家庭創(chuàng)造了財富與價值,有的甚至事業(yè)非常成功。但是,我依然希望你們能夠保持足夠的饑渴感,就像老師我一樣,永不滿足,挑戰(zhàn)生活,那樣,你才會有繼續(xù)奮斗下去的動力。感謝同學們,你們給我的生活留下了太多美好的東西,這些美好將讓我終生回味。我一如既往地愛著你們!”
這就是教學生涯中我和第一屆學生的故事。和他們在一起的三年就是我的教學初戀!這三年見證了我的教學青春,見證了我對學生的愛和學生對我的尊重。三年的共度歲月不可能在歲月的流逝中戛然而止,她留下的繽紛絢爛將會長久地照耀我的人生之路,使我在前行途中時時感受溫馨的暖流。當一名教師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愛護學生是對教師職業(yè)的天然要求,將“曾經滄海難為水”作為教師對學生的愛的形容顯然是不恰當的,因為絕大多數教師一生中不可能只教一屆學生,教師對學生的愛也將會一屆一屆地傳遞下去。但是,教學生涯中刻骨銘心的“初戀”卻給予了我無盡的奮進動力,使我時時警醒,明確一個教師的天然職責而不致迷失方向。
(作者單位:浙江桐鄉(xiāng)市高級中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