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櫥里有整整兩排劉墉“專列”,那是他相贈的書和畫冊,有我選編作序的他的散文精品集,還有保存多年的合影。最有意思的是書中夾著幾張他的行程單,那是當年他來廈門前傳真給我的,上面有我密密麻麻的“批注”,寫的全是我為他安排的活動,包括找什么人安排簽售,去哪兒演講,演講場地和演講之題,何時游覽,何時何地接受媒體采訪,等等。
那是2006年,也是在11月,劉墉來信說有意來廈門相會,可以安排三次演講,講題有三個:《今夜我們聊聊天》《活出閃亮的人生》和《從文學的美到說話的美》。他說第一個最通俗,最后一個比較適合文學系的師生。我為廈大挑選了最后一個題目,又分別找了兩個學校,講另外兩個題目。
挑選劉墉在廈大演講的場地時,我?guī)追q豫,小的怕容納不下,大的又怕冷清。最后,我還是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把演講安排在全國高校最大的禮堂——廈大建南大禮堂,它樓上樓下有4000多個座位。晚上,我陪劉墉到禮堂旁邊走了走,告訴他,建南大禮堂是廈大的地標建筑,由當年的校主陳嘉庚親自規(guī)劃督建,它建在海邊的坡地上,是要讓所有進入廈門港的輪船一眼就看到它。禮堂于1952年完工,里面的50多排木椅,用的是南洋木料,歷經(jīng)半世紀風雨依然堅固牢靠。劉墉聽說要在這么大這么漂亮的禮堂里演講,一下子興奮起來。我知道他有強烈的表演欲,大學時代他就演過許多話劇和舞臺劇,姚一葦?shù)摹都t鼻子》和張曉風的《武陵人》,他都演過男主角,還拿到臺灣金鼎獎最佳男演員獎。
雖然興奮,他還是按照自己的老規(guī)矩,演講前15分鐘到場,拒絕媒體和訪客,一人在貴賓室靜默獨坐,我向有關領導和媒體解釋了他的習慣,讓他獨自一人坐在僻靜之處,足足有10分鐘。
晚上7點,大禮堂已經(jīng)座無虛席,無需介紹,他從大幕背后走出,立刻掌聲如雷。他開口第一句話是:“我愛廈門!我愛廈門大學!”又是一片掌聲。他接著說:“我出生在臺灣,后移居美國。我在臺灣已很少演講,也不接受電視采訪?,F(xiàn)在全家居住在美國,有很多美國大學邀請我去演講,我也一一謝絕,唯有在廈門,我這兩天已經(jīng)講了兩場,還接受了本地電視臺專訪。貴?,F(xiàn)在存有我全部的作品,我曾一箱箱地寄過來,因為知道這所大學有臺灣研究所,有徐學老師,他寫的不少評論,我覺得很好,像知音。我給廈大寄書都是一箱箱捐的,三周前還寄了一批書,到目前為止,世界上還沒有第二所大學讓我如此鐘情?!?/p>
“為什么我如此‘厚愛廈門、廈大?” 劉墉說,“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愛上廈門,愛上廈大,覺得就像在戀愛一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痹捯魟偮?,臺下再次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本是純文學的主題,劉墉用極通俗方式來演繹,他抑揚頓挫地吟誦長篇的古詩、散文和童謠;他惟妙惟肖地念起山東快書、數(shù)來寶、評劇、京韻大鼓……他富有感情的語調和停頓,演繹和展現(xiàn)了中國語言和文字的魅力。其出口成章的功力,肆意瀟灑之態(tài)感染了在場觀眾,一晚上笑聲掌聲此起彼伏。
接觸劉墉的作品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但那時我不太欣賞他的勵志小品,而看重他的長篇散文。2003年,我應邀為九州出版社編選了劉墉散文精品集,并寫下序言《漂泊如何走成沉靜》。我寫道:他有敏感的心靈,會為許多微未瑣碎場景所感動,夜放的曇花、飄灑的雪片、晨霧與晚山等大自然景色能讓他柔腸百轉,而人間百態(tài)更是讓他情不自禁——看見空氣污染的城市,他會為人們傷懷;甚至看到一大群學子從校門里沖出來時,也會為他們茫茫的未來感到憂心,一個圣誕節(jié)外出向窮人散發(fā)禮物的老人都能讓他久久不能釋懷。他還有細致的筆觸,山中的云氣在他的筆墨中分為曉霧、斷云與嵐煙,姿態(tài)各異;雪花更是墨分五色,“陰影處的雪就更是美了,它們能隨著四周光影的變化,而改換為千萬種色彩:晨光中帶黃,正午帶藍,入夜則是淡紫的‘鳶尾蘭的顏色……”這就是他的文中有畫。
來廈門期間,劉墉(右)與本文作者交流。
知道我喜歡他的畫,那年劉墉特地把剛出版還未上市的《劉墉的情與藝》帶來送我,這是一本自傳體畫冊,他兒時的鋼筆畫,成名后的寫生素描和花鳥都選入其中。他翻開畫冊,一幅幅地向我解說畫作后面的故事,比如,那幅《風吹柳花滿店香》是畫李白《金陵酒肆留別》一詩的詩意。從1974年開始,他為《唐詩三百首》分類,建筑有“壘”“臺”“殿”“闕”“樓”“塔”“齋”……聲音有“鼓”“角”“砧”“磬”“漏”……一共細分為220類,編成《唐詩句典》出版。唐詩給了他許多靈感,書的最后是講畫法和畫論,《翎毛花卉寫生畫法》其中有《翅膀》一頁,細細畫著鳥的骨骼,劉墉說:“我會花幾年時間研究鳥,研究恐龍和雞的關系。我還仔細觀察過大雁。”語畢,他模仿大雁的鳴叫。我也看到他的山水畫法里講“皴”,寫水的侵蝕,地層的上升下降,它們造成許許多多的變化跟國畫皴法之間的關系。他的書很暢銷,一個原因是他博覽群書,他可以寫很“辣”的書,也可以寫多情的書。
9歲喪父,13歲家中慘遭火災,劉墉與母親不得不搬入違章搭蓋的草房。對此,他竟有這樣的記憶:“彌漫著焦炭味的家,只剩幾根黑黑的柱子。卻有一枝曼陀羅未被燒毀,聞到它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我的心中涌起一陣暖意?!?6歲因吐血休學,他對生命的無常、世態(tài)的炎涼有深切體驗,卻總汲取溫暖,追尋生命真諦。從一名大學美術系的學生到臺灣著名的電視主持人、話劇演員和畫家,又成為美國大學的駐校藝術家和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最后是華人世界里著名的暢銷書作家、演講家、藝術教育家、公益慈善家。他總在成功之際出走,他說:“把行李打開,走上舞臺,不管一切掌聲與噓聲,忘情的演出,然后走下舞臺,回到旅館,收拾行李,走向人生的下一站。”
在紐約住了半輩子,他感覺百里紅塵是一片片鋼骨和水泥搭起的都市叢林,感覺光怪陸離的霓虹燈之后是荒涼和無邊的寂寞。我對他說,中國人的終身大事是安身立命,金圣嘆批注《水滸》,看到水滸英雄每每感慨四海之大竟無處安身,寫下天下不知有多少讀者為此同聲一哭。有人套用莎士比亞的名言說:“漂泊,你的名字是華人?!倍巴檠莩觥帐靶欣睢呦蛳乱徽尽保莿④鳛槠凑叩臐饪s寫真嗎?
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因心無歸宿而一無所有,萍飄四方的游子即使并不擁有多少財富,但當他們嗅到故鄉(xiāng)的花香,腳踏故鄉(xiāng)的紅磚巷道,他們便感到心有所歸無量幸福,充實得富可敵國。
劉墉認為,消極的漂泊是怯懦的逃避,積極的漂泊是無畏的追求。愛事業(yè)、愛藝術就注定一生漂泊,這是他早早悟到的生命真諦。但在漂泊中,或是忘情演出的間隙,或是歸途與征途的往來過渡,東去西來的陰晴高空,劉墉也會有難以排遣的惆悵。為了走向平和,他要給自己的心找到一個家。和許多杰出的華人藝術家一樣,劉墉把心靈的家園放置于生命的初始之處,就是藏于心靈深處且時常反芻咀嚼的童年印象:小巷、野姜花、年夜飯、棗泥月餅、父親親手寫的對聯(lián)……這些印象和記憶附著于中華文化,有博大的中華文化賦予它意義和詩情、框架和底色,使它不流于散亂的“狀態(tài)”與瞬間“表象”,讓我們向往而感動。
劉墉散文作品《螢窗小語》。劉墉水墨畫作品《風吹柳花滿店香》。
劉墉日常作畫。
一條小巷,而不是幽深奇詭的城堡,不是繁華酥骨的街市或靜謐侵肌的湖泊,讓跑遍千山萬水的劉墉,感到此時腳下最為踏實。因為這是故鄉(xiāng)的小巷,因為這能讓他跑回童年。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因心無歸宿而一無所有,萍飄四方的游子即使并不擁有多少財富,但當他們嗅到故鄉(xiāng)的花香,腳踏故鄉(xiāng)的紅磚巷道,他們便感到心有所歸無量幸福,充實得富可敵國。
劉墉說,他常帶著全家回大陸做公益活動,感到無數(shù)細微的真情把他 “包著、托著、裹著、浮著”,讓他“沉靜”。這種樸素且透明的“沉靜”使得劉墉底氣十足,足以化解憂郁,也化解喧囂。就這樣,即使在外漂泊,他也獨有一種徜徉和逍遙。
劉墉
1949年生于臺北,畢業(yè)于臺灣師范大學美術系,記者、作家、畫家。1993年當選中國美術協(xié)會理事,代表作品有《螢窗小語》《人生的真相》《劉墉畫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