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翔
解讀文本,最終獲得的雖然是讀者意義,但無論怎樣的讀者意義,都必須基于作者意義和文本意義,否則就容易失之偏頗。[1]李森祥的作品《臺階》早已深入人心,無論是通過書籍的閱讀,還是在人教部編版七年級下冊的課文中,都可以見得這篇文章的影響之深。而在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父親”這個角色,在眾多對《臺階》父親形象的解讀中,被解讀的最常見的便是一個要強且樸實能干的農民形象。然而,在《臺階》這樣厚重的文本中,我們不能用“一目了然”的形象分析來承載它。我們往往容易在外在的、顯而易見的形象里忽略了最基本的,卻也是非常重要的形象。作為農民的父親讓人印象深刻,但作為男人的父親形象,唯有細細品味,才能感受到他的深邃和偉岸。
有關小說的背景,作者曾說過大概是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初期,描寫的是浙江地區(qū)的農村生活情況?,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個極為貧窮且困難的年代,解決溫飽問題是那個時代最根本也是最首要的要求。于是為了更好的生活,身為一家頂梁柱的父親終年辛勤勞作,他的雙腳唯獨在過年的時候才能稍稍洗出原本的顏色。即使面對物質條件極度匱乏的情況,且生活水平尤為落后,年輕的父親依然不甘于低臺階、低地位的命運,因為屬于男人的要強和好勝刺激他必須去改變當下。悲哀的是,那個時期沒有太多的自我完善能力,鄉(xiāng)鄰們同樣不懂為他出謀獻策,社會更沒有為農民創(chuàng)造出一條發(fā)展的道路?!拔覀兗业呐_階低”不由得成了父親繞不過去的心坎,也使得父親只能苦陷在農村舊習的泥沼里無法自拔。如此強烈的感嘆,表面上是一個農民不甘窮苦的悲鳴,更深層次的,實則是身為男人的要強和不屈,想掙脫命運的枷鎖,想改變難以改變的現(xiàn)實。這也成為了父親修筑臺階的動機。
文中出現(xiàn)了很多次父親想要修筑臺階的心愿,例如父親感覺又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地感嘆,無數(shù)次說著“我們家的臺階低”。再例如文中“父親坐在綠蔭里,能看見別人家高高的臺階,那里栽著幾棵柳樹,柳樹枝老是搖來搖去,卻搖不散父親那專注的目光”[2]。大部分解讀在這里都將其理解成父親不甘落后,想要提升地位,從而贏取尊重。這確實不無道理,但對于父親執(zhí)著地修臺階,僅僅從農民的角度深入挖掘與解讀,這是不完整的。從一個男人最基本的內心探尋,這份執(zhí)著來源于男人對自己身份和地位的強烈認同感和獲得感。傳統(tǒng)文化對男性地位有著過于濃重的描寫和修飾,女性能參與的角色微乎其微,而在那個時代的農村更是如此,女性自身的尊嚴基本上無法靠自己,而是依仗家中的男人在外的崇高地位獲得的。文中母親形象幾乎沒有被提及,也更沒有提到母親想要蓋屋子修臺階,反復被強調的只有父親一個形象,其他的形象更加沒有提及。在舊社會,尤其是鄉(xiāng)鎮(zhèn)農村,女性的尊嚴靠的是自己男人在外面的地位來獲取。因此對于父親來說,自己家居住條件這樣差,作為一個男人,這是不能容忍的,臺階在人們尤其是父親的眼里,象征著地位和能力,修好臺階可以很清晰的凸顯出一個男人的責任和尊嚴。臺階低,不僅是父親自己的地位低,也會讓“我們”一家地位低,這樣的男人,注定是失敗的。所以只靠農民的形象去解釋修臺階的動機是單薄的,深刻性也不足。在這里,身為男人的使命感,無疑可以增加文本的厚重和層次。若僅僅只從農民的要強來解釋父親的動機,深度和意義都會差之甚遠。
我們接著來關注一下修筑臺階時父親的艱辛。首要的就是準備耗時長。父親花費了將近大半輩子的時間進行準備工作。我們既可以在已經(jīng)裝滿了好幾次角票的瓦罐體會,也可以從門口空地上堆得像小山那么高的鵝卵石感受到。其次是建造過程非常辛勞。文中同樣提到了很多,例如在白天,父親和請來的匠人一起干活,晚上等匠人們走了他又一個人繼續(xù)忙碌,一直干到深夜。稍微休息一會,睡三四個小時,便又起床安排第二天的工作。對于常人來說,花費如此多的經(jīng)歷和時間去做一件事,且經(jīng)濟拮據(jù),缺少幫手,本就已經(jīng)很困難,但父親精力卻依然很旺盛,笑容一直都掛在父親的臉上,在工作時根本坐不下來,這邊走走那邊轉轉,想著就給人遞一支煙,或者為人送一杯茶。父親在修臺階的過程中保持了充分的熱情和干勁,推動著父親堅持做下去。一個人在強大精神動力的支撐下,會完成貌似不可能的事。在這里,我們依然沒有看到關于母親的描寫,在常人的認識里,母親在一旁做飯燒水,幫忙準備材料,亦或是與父親商量如何修臺階等等場景都可以描寫出來,然而作者沒有這樣寫。母親的形象被刻意隱匿了,哪怕是包括“我”自己和修臺階中其他有關的人忙碌情景場面,也同樣沒有看到,留下的唯有父親的特寫,剩下的只有父親的堅持。這無疑在表現(xiàn)著只屬于父親的作用,在修臺階中巨大的影響力和主導權。面對異于常人的困難與艱辛,父親沒有一絲猶豫,毅然決然的選擇了繼續(xù),哪怕是在用手去托青石板時把腰閃了一下,父親還是堅持自己來,不要人幫助。這些都是作者意要表現(xiàn)的父親另一面——男人的不服輸和堅韌。如果僅僅從農民的要強層面去解釋,面對父親的毅力時是那么單薄,且缺少感染力和張力,文章的主題也只能停留在最淺顯的層面。
臺階修好后,父親對臺階有著至深的感情,極力呵護臺階,其中有一個片段尤其能展現(xiàn),就是父親舉起煙槍往臺階上剛磕了一下炯灰后突然愣住。因為在那一刻他忽然醒悟,臺階已經(jīng)是水泥抹的,經(jīng)不起一點磕碰,于是他就選擇了忍住不再磕。實在難以想象以往不拘小節(jié)的父親能如此細心的對待臺階,呵護臺階。仿佛母親呵護襁褓中的嬰兒一般。因為修筑臺階,已然成為了父親一生最大的成就,更是凝聚了他一輩子的心血。臺階在修筑成功后自然而然的成為了父親精神富裕的象征。
在文中,當父親挑水結果不慎閃到腰時,想去幫他一把的“我”,卻被他直接推開,還訓斥“我”不要多管閑事。這個部分,很多解釋都分析為是父親不服老,也不愿在別人面前承認自己老。在筆者看來,身為一個男人,老了意味著不再有年輕時的志氣,失去了年輕時的力氣,缺少了年輕時的勇氣,更意味著昔日家庭的頂梁柱正一點點失去往日無可替代的作用。因此,自從那次不小心閃了腰后,仿佛再也沒有了興致在臺階上一直坐著,也不愿找人聊聊天談談心,甚至已經(jīng)很少跨出我們家的臺階,掛在他臉上的更多的是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令人感慨萬千。在文章結尾處父親問我“這人怎么了”的時候,一個男人將自己全部青春奉獻后的惆悵和失落感撲面而來,席卷著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這是一個男人在轟轟烈烈的奉獻后歸于沉寂的內心寫照,也是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輝煌后無法再超越的不甘。
李森祥先生曾說過:“我選擇親情寫作來打磨自己的創(chuàng)作走向成熟,所發(fā)掘的是人性美好的美學觀,但我最缺乏的卻是,對父親人性美好這一層面的真實體驗。”[3]作者成熟以后,他才更能明白父親的付出,明白年少時眼里粗暴父親背后的的付出。當人生有過大半路程,回顧往事,內心已波瀾不驚,回歸最初的平靜,再次去審視自己一生的價值時,忽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早已和心里的設想拉開了差距,這巨大反差,讓這句“這人怎么了”無意中升華,那一刻仿佛是對一個人一生貢獻的反問,更是巨大的褒獎。
父親真的老了,但作為男人,他在自己平凡的人生中干了絕不平凡的事,雖經(jīng)歷了掙扎和艱辛,卻也獲得了一個男人應有的成就和尊嚴。這樣的父親形象,對于《臺階》這篇文章來說,才是更飽滿的,更完整的,更深入人心的。這樣的一個男人,他的掙扎與堅持,他的奮斗與奉獻,也在不知不覺中,給這深厚的文本注入不一樣的精神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