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說到“杰作”和“源路”,即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何為杰作?二是杰作從哪里產生?杰作即杰出的作品,以文學為例,杰出的語言藝術給人非同一般的審美快感,并且能夠接受時間的檢驗,在漫長的時光里被越來越多的人理解、接受和肯定,最后被置于很高的地位,奉為經(jīng)典。杰作經(jīng)得起時間的揮發(fā),具有持久力,一般的情形是先為一部分敏感的、具有較高審美力的人認知,然后在時間里漸漸確立。杰作并不意味著在短時間內獲得眾多讀者。杰作產生的源頭、路徑和方式多種多樣,這里試從三個方面談起。
民間文學是杰作的第一個源路。民間文學非常了不起,因為它產生在不可估量的時間與空間里、有無數(shù)人的參與,擁有不可遏止的、不可限量的巨大創(chuàng)造力。像古希臘的荷馬史詩、英國的《貝奧武夫》、法國的《羅蘭之歌》、德國的《尼伯龍根之歌》等西方英雄史詩,還有印度的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中國藏族的《格薩爾王傳》等,都是民間文學。無論多么杰出的作家、多么天才的創(chuàng)造,都無法與之匹敵。
民間文學不一定寫鄉(xiāng)村俚俗,很多古代史詩都是寫宮廷、寫英雄、寫重大歷史事件。它貌似通俗文學的外形,但內在質地、精神開闊度、生命力及宏大氣魄,都是通俗文學難以望其項背的。
前些年國內有一個叫“三套集成”的文化工程,調動了大量人力物力,到廣大地區(qū)收集流傳在民間的故事和歌謠,經(jīng)過層層篩選,印成許多冊子,目的就是為了征集搜尋散落的“民間文學”。雖然這場浩大的收集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堪比偉大史詩的東西,但里邊有一些肯定是很棒的,能不能流傳下來成為杰作,尚未可知。這些原始質樸的材料首先需要保存下來。
《詩經(jīng)》和《楚辭》是中國詩歌的源頭?!冻o》是中國第一部由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作品,作者是屈原;而《詩經(jīng)》的作者復雜一些。它共305首,分為“風”“雅”“頌”三個部分。其中“風”大致屬于民間文學,由周代的采詩官從底層收集編訂。“風”又被稱作“十五國風”,指西周時期15個不同地區(qū)的樂歌,是從這些地區(qū)采集來的地方歌謠,共160篇,可以說占去了《詩經(jīng)》的半壁江山。像《關睢》《桃夭》《木瓜》《伐檀》《碩鼠》《蒹葭》《七月》等,都來自“國風”,這些美章至今膾炙人口。
中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中,只有《紅樓夢》屬于文人的個體創(chuàng)作,是今天我們所理解的那種“純文學”。《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三部,都屬于民間文學,是長時間在一個較大范圍里口耳相傳,不斷地修改完善,最后遇到一個有興趣而且有能力的文學人士記錄、剪裁加工而成。許多人將這三部作品視為通俗文學,是概念上的混淆。通俗文學和民間文學具有本質的區(qū)別。民間文學有通俗文學的外殼,但品質不同,具備很高的思想與藝術含量,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當然,整理者的素質水準至關重要。
今天來看,四大名著當然都是杰作,但杰作并非是完美無缺的,所以要有分析,不能籠統(tǒng)地談。《紅樓夢》代表了中國古典小說藝術的最高成就,無論是語言、人物還是思想,都屬于中國古代小說藝術的巔峰之作,后代人詮釋不盡?!段饔斡洝酚幸环N自由爛漫的氣質,書中除了唐僧,主要角色幾乎都是半人類半動物,非??蓯?,甚至連那些妖怪也招人喜歡。什么牛魔王、黃袍怪、金角大王、虎力大仙、鐵扇公主、蜘蛛精、玉兔精等,全都有趣:一次次精心策劃要吃掉唐僧,最后都沒有成功。這似乎是一場連一場的鬧劇,因為編故事的人從來沒想讓妖怪真的吃掉唐僧。
從專業(yè)寫作的角度看,唐僧西天取經(jīng),經(jīng)受九九八十一難,一個故事連著一個故事,套路相似,只是換了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換了一撥妖怪而已,有點重復。然而讀者還是可以忍受,在情節(jié)不停地遞進、循環(huán)和強化中,滿足一個又一個期待。這種重復的故事模式多少令人遺憾。小說中所表現(xiàn)的孫悟空造反、追求解放的自由精神強烈地吸引著讀者。孫悟空上任后恪盡職守,殫精竭慮,將天宮的御馬養(yǎng)得膘肥體壯,后來卻在蟠桃園被仙女們嘲笑,王母宴請諸仙的蟠桃會也沒有他的位置,自尊心受到傷害。他的造反出于自尊。大鬧天宮的故事是一種精神敘事,所以動人。
《三國演義》故事較煩瑣,主要寫一場場戰(zhàn)役、一個個陰謀。不能否定它的藝術魅力,但可以討論它的價值觀。書中充滿了權謀和義氣,而這些又圍繞著利益,是以利益為核心的。《水滸傳》在這些方面也很相似,雖然也是了不起的文學杰作?!端疂G傳》的故事很有色彩,每一個人物都是一部傳奇,讀起來性格鮮明,痛快淋漓。但這些人物也不停地把“義氣”掛在嘴邊,以至于成為全書的價值準則。其實“義”一旦脫離了“正”,就成了很壞的東西。比如為了把盧俊義逼反,梁山好漢耍了多少陰謀,卑鄙而殘忍。總之為了實現(xiàn)所謂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甚至殺人如麻。江湖義氣一旦脫離正義和真理,就會演變成一種非常壞的文化,會敗壞一個族群的精神品質。
儒家文化對塑造整個民族起到了重大作用,四大名著也是如此。男女戀愛往往摻雜了《紅樓夢》的情感模式;社會上流行的“兩肋插刀”、不問青紅皂白是非曲直的“義氣”,更有強者為王和權謀、人事機心,不能不提到另外兩部書的影響深重。它們的消極因素已經(jīng)積淀于民族心理之中。所以對杰作,也要有自己的閱讀理性和價值判斷,并不一定全盤接受。
《聊齋志異》也是一部民間故事集,由蒲松齡收集整理,創(chuàng)作加工成分可能要大一些。這些故事幾乎個個迷人,讀者可以從中感受深長的民間創(chuàng)造力、民間文化的厚重蘊藏。這樣的一大組故事絕不可能由一個文人苦心孤詣去完成,它需要在時間里積累,需要無數(shù)人的參與?!读凝S志異》的藝術格調并不清高,讀來有些臟濁氣,有鄉(xiāng)間秀才的俚俗趣味,這大概是由整理者的精神氣質造成的。
民間文學的含納力非常強,大致有一種泥沙俱下的傾向,有繁茂生長的強悍性。但它們是不能提純的,因為這種混和間雜的性格是天生的。它的本質意義,在于思維與表達方式上,能夠與潮流和中心趣味偏離,在于其自由生長的性格。就此看,整理者會對民間文學的活性、對其持續(xù)生長性造成一些損害和妨礙。
杰作的第二個源路來自專業(yè)寫作。古今中外的文學經(jīng)典,絕大多數(shù)還是作家們的個體創(chuàng)造,比如前邊說到的《紅樓夢》。這里的“專業(yè)寫作”不一定指作者的職業(yè)身份,而是指寫作者投入的訓練、沉入的深度、吸納的技術元素、最終形成的能力和高度。也就是說,“專業(yè)從事寫作”與“寫作的專業(yè)性”,二者涉指是不同的。后者一定是“訓練有素”的,他們表達專精,并為此耗去了極大的精力。文學史上的大部分杰作都由這類人完成。他們擁有高超的技能,文學寫作是其生命著力點。
出自專業(yè)手筆當然是不同的,他們所具備的素養(yǎng)和能力,是良好寫作的基礎。大量的嘗試讓他們文筆嫻熟,語言文字在其手里可以化為繞指柔。絕妙的語匯似乎能夠自動流瀉,使人感到神奇。由語言推及其他,結構、思想、題材諸方面,都表現(xiàn)出職業(yè)的嫻熟和經(jīng)驗。這種專業(yè)寫作產生杰作的概率當然很高,寫作者的生活閱歷、知識儲備、持續(xù)工作的耐力和條件,都處于一個較高的水平之上。對一種事業(yè)的專注和投入,往往與個人的先天能力和興趣有關,但即便這樣,也必須經(jīng)過漫長的實踐,以便激活和喚醒自身的能量。有時候我們覺得,杰作非這一類人莫屬,但實際上卻不一定。持久的寫作會讓人疲憊,熟練的技藝也令人麻痹,而這與藝術創(chuàng)造所需要的熱情、靈感和沖動,在許多時候是背道而馳的。慣性勞動會傷害藝術,特別是語言藝術。
專業(yè)寫作者功力深厚,表達力強,他們寫出的好作品,也常常由大量的、不計其數(shù)的一般化的作品作為基礎。以本世紀最受歡迎和信任的馬爾克斯為例,他的所有作品中,真正意義上的杰作數(shù)量也不是很多。他寫得非常謹慎,一輩子長篇不多,代表作是《百年孤獨》《迷宮中的將軍》《霍亂時期的愛情》,還有一些精彩短篇。但是像《智利大逃亡》《族長的秋天》,自傳《活著為了講述》和一大部分文字,就中文譯本來看也算不得杰作。這樣一個天才,經(jīng)過了不可言說的學徒階段,可以說處心積慮、費盡周折,比如在巴黎度過了一般人不可忍受的艱苦歲月。不僅是他,許多文學藝術方面的成功人士,一度都去那里學習,見世面、受熏陶、冶煉和改造,完成一場蛻變。
那里一度作為世界文學藝術的中心,聚攏過一大批優(yōu)秀作家,雨果、巴爾扎克、喬治·桑、福樓拜、左拉、莫泊桑、普魯斯特等,數(shù)不勝數(shù)。二戰(zhàn)后許多美國作家包括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都去過巴黎。當時巴黎是一個藝術變革與實驗的核心,也是文學藝術大產出大消費的世界之都。許多藝術家盡管在本土下過苦功,還須到巴黎熬上幾年,在那個文學藝術的老湯里浸泡一些時日,才會成熟。海明威不到巴黎也許就不能成為后來的他,就沒有《流動的盛宴》中所描述的那些豐富多彩的、艱困而迷人的生活。當然這也不能一概而論,守在本土成了大氣候的作家也大有人在,比如同時期的美國作家福克納。總之一個專業(yè)寫作者需要刻苦磨練自己,經(jīng)受很多實驗,接受無數(shù)坎坷,最終才能獲得一點表達的自由,這是無庸置疑的。
眾所周知,不管哪個行當,專業(yè)與非專業(yè)之間的差異是巨大的,文學就尤其如此。有時作為愛好者,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寫得極好了,但對比一下那些經(jīng)過嚴格磨礪的專業(yè)人士,文字就顯出了極大的差距。人常常會覺得自己有表達的才能,要通過文字抒發(fā)理想、講述故事、表達情感,這是正常的。幾乎每一個生命里都藏有一個作家夢,所以嚴格意義上講文學不是一個專業(yè),而是生命所固有的一種本能。但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還要度過漫長的練習期。閱讀、練筆、切磋,這個過程不能省略。讓文字變得聽話,把平凡的詞匯放到不平凡的位置上,可能要耗去很長時間。能夠感受文字上下起伏,爬坡升高,然后降落滑行,形成一條美妙的曲線,不僅像音樂一樣有節(jié)奏,而且還要有色澤、氣味和溫度,這是非常困難的。
有人寫了四五百萬字才有了那么一點感覺,卻又突然察覺自己不適合寫作,甚至要改學其他。可見文字生涯之難。
有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杰作并沒有產生在專業(yè)寫作者的手中,而是一些“業(yè)余作者”。這只是從外部看,實際上這樣的“業(yè)余作者”早就將勞動的重心放在了寫作上,一切并不是看上去那樣簡單。西方?jīng)]有所謂的專業(yè)作家,大都是兼職寫作。然而這不等于他們的寫作技能“業(yè)余”、專業(yè)訓練的強度與長度不夠,這是兩碼事。他們日常做別的工作,卻擁有很高的寫作水準,在狀態(tài)好的時候,體力、精力、激情、興趣、機緣,當一切處于十分和諧的階段,就有機會完成一次出色的表達。這種情況一生并無太多。
杰作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好作品,它還要更好。一些中外文學史經(jīng)常提到的作品,會被認定為杰作,其實也未必。有時候文學史給予記錄的作家和作品,是出于史的需要,更多是現(xiàn)象和符號的意義,與其文學價值沒有更深的聯(lián)系。文學史如果讓缺乏審美力的人操作,就只能概念化地堆積,變成一部廉價的流水賬。可見,即便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作品,也未必是能夠經(jīng)得起時間過濾的杰作。比如在大陸和海外都享有極高聲譽、擁有大批讀者的個別現(xiàn)代作家,有的其實并非多么重要。這需要以敏感的審美力做出指認:其思想情懷境界如何,是否為高超的語言藝術,可曾打開了精神的地平線,能否緊扣時代之弦。
杰作會扣緊時代之弦。這不在于它寫了歷史還是現(xiàn)實,哪怕是講述春秋戰(zhàn)國的故事,也無妨礙。有沒有撥動時代的敏感部位、牽拉和觸及人的尊嚴,是能夠知道的。每個時代都有特別的憂慮、深刻的牽掛。關于尊嚴和自由,關于不可侵犯的某種東西,每個時代都有。如果對它毫不關心,沒能觸及,只是通過離奇的情節(jié)、聳人聽聞的故事,通過花言巧語吸引讀者,連優(yōu)秀的雅文學寫作都算不上。
寫作者的職業(yè)是一回事,水準與技能又是一回事。無論是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雨果、巴爾扎克、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還是魯迅、索爾·貝婁、米蘭·昆德拉、馬爾克斯、略薩,都有著超一流的專業(yè)技能。像米蘭·昆德拉的《玩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從技藝層面看,即便譯成漢語,也能感受到那種強大的文字掌控力。技藝手段在他們這一類手中就像飛鏢,出手就是十環(huán)。沒有一句不漂亮,沒有一個細節(jié)不超絕,沒有一個人物是失敗的,是這樣的專業(yè)水準。
綜觀下來會發(fā)現(xiàn)一個小規(guī)律:寫出杰作的作家?guī)缀醵疾皇悄欠N按部就班、讓自己的生活特別文學化的人。他們往往以非專業(yè)的立場和態(tài)度去面對文學,像屈原是楚國的能臣;李白、杜甫、蘇東坡的人生志向是入世治國;魯迅學醫(yī),后以療救國人精神為己任,長期在大學任教;雨果忙于政治斗爭,流放國外二十多年;托爾斯泰年輕時當兵打仗,中年以后管理莊園、為孩子編寫教材、探索宗教;海明威不停地打獵、冒險,參加世界大戰(zhàn);索爾·貝婁當編輯,接受商船培訓,后在大學執(zhí)教;馬爾克斯長期做新聞記者??磥磉€是首先做一個“正?!钡纳鐣耍τ谏鎸崉?,同時深入研磨,刻苦訓練,最后達到那個夢想的高度。
反過來,看上去極具專業(yè)態(tài)度和立場的人,每天一絲不茍地從事寫作,目無他顧,甚至沒有其他志趣和愛好,也無心分擔相應的社會責任,卻未必就能具備第一流的專業(yè)技能。說到底寫作還需心靈的召喚,只是心靈之業(yè)。要提防跌入這樣的困境:一流的專業(yè)態(tài)度,三流的專業(yè)技能。
學習寫作是無止境的,需要持之以恒。把每一個句子寫得完美,不能一味跟從他人。也不能滿篇皆是主義、精神、歷史、進步、倒退、道德、理想、改革之類的大詞,而要回到語言的細部,要感動,要有溫度。許多時候寫作就是設法揉碎大詞,化大為小,回到自我與個性的深處。
除了如上兩個路徑,杰作還會產生在極其模糊的地帶,我們可稱之為“未知之域”。在這里,它甚至難以量化和分析。對這樣的現(xiàn)象,一般化地概括出某種規(guī)律,比如從寫作學的角度,從社會與精神的角度,已經(jīng)很難說得清了。有時候杰作會從奇特的方向突兀地出現(xiàn),令人大為不解或猝不及防。要評判它們,通常關于創(chuàng)作以及經(jīng)驗性的認知好像失去了作用:我們努力調動自己關于文學藝術的判斷標準、尺度和依據(jù),都有點不對榫。但它們真的是杰作,甚至是偉大的不可企及的作品。
有一些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蘊藏在這個世界上,會于某一天爆發(fā)出來,打破常態(tài),沖決平均值,以獨特而陌生的面目出世。開始的時候人們往往不愿正視和承認它們,專業(yè)作家也不理不睬,因為就專業(yè)技術的層面、就基本品貌來看,它們或顯得粗糙隨意而無嚴謹法度,似乎不值得重視和討論。這樣的作品大致來自聞所未聞的“野路子”,文筆偏僻,自說自話,與一個時期的藝術趣味多有隔膜。這些作者的藝術天賦到底怎樣,還十分可疑。
不僅是文學,其他藝術門類也是如此。比如人們常要列舉的荷蘭畫家凡·高,其畫作的線條筆觸及構圖十分“幼稚”,當時被認為不登大雅之堂。類似凡·高的畫作,小說如《堂吉訶德》《白鯨》《魯濱遜漂流記》,還有陶淵明的詩等,都有這類特征。但時間證明這都是偉大的杰作。它們乍一看不合寫作規(guī)范,散發(fā)出明顯的“業(yè)余”氣味:章法凌亂,旁逸斜出,不修邊幅;或直白簡易,文采枯淡??傊@樣的文字離經(jīng)驗中的好作品尚有差距,更遑論其他。在很長的時段里不被理睬,也在預料之中。問題是這種狀況將要發(fā)生改變,它們總要回到視野里,讓越來越多的人著迷,難以棄絕。好像有一種奇怪的內在魅力,正在不停地滋生出來,而且漸漸彌漫籠罩,最終變成繞不過去的存在。至此,就不得不認真對待了。
這就是文學史藝術史上一部分杰作產生的過程。它們不論在文學的歷史還是個人寫作的歷史上,好像都有點偶然,是一種可遇不可求。就其品質來說,這些作品與專業(yè)寫作者精湛的制作處于兩極,但勿庸諱言,具備了更為強悍的生命力。一開始它們處于目力所及的范圍之外,仿佛無意于業(yè)內趣味,也無視規(guī)則,只是盡性書寫。這些文字的粗糙顯而易見,敘述疏失比比皆是,屢犯技術層面的“低級錯誤”。奇怪的是周身傷痕累累總不致命,生龍活虎,看上去比更完美更健康的生命還要耐久和生猛。
可見就藝術而言,技術上的無可挑剔并非意味著一切,它們或許包含了神秘的力量。這種力量有時候是抵抗分析的。一般意義上的文學評判需要使用文學的標準,這個標準是特殊的;但對待超越一般的杰作,就不得不使用更高的標準了。有些文字讓人忘不掉放不下,讓人入迷或感到震撼,某種莫名的力量將人緊緊抓住,以至于深深沉浸其中。這有可能是更大的杰作。慣常的學術分析已遠遠不夠,邏輯不可把握,感覺也不能描述。理由十分復雜且相互矛盾。這一類作品令許多專業(yè)寫作者羨慕,但卻無從下手。
對待藝術,純粹的藝術標準可以衡量一般意義上的好作品,但對于那些非同一般、千載難逢、曠百世而一遇的偉大藝術是不管用的。凡·高活著的時候作品賣不掉,畫廊也不收,因為品相不佳。這是使用藝術的標準去評判的。文學也是如此,必須尊重已經(jīng)普及的基本標準,它們統(tǒng)一而固定,沒有太多彈性。而文學和藝術是生命的表達,不能離開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而機械地套用概念。概念是正確的也是僵死的,判斷對象卻是活的、生長的。許多年過去之后,答案不言自明,沒有任何爭執(zhí):凡·高是一個罕見的偉大的現(xiàn)代畫家。
原來藝術是生命與客觀事物結合中的對應轉化,是主客體之間相互摩擦釋放出的火花,是一種光芒四射的存在。凡·高眼中的星空是旋轉的,吃土豆的人、郵差、向日葵等,任何東西在他那里都特異、單純而怪異。他將強烈的個人感受呈現(xiàn)出來,何等奇異又何等質樸,這二者合到一起,也就能量無限。感知和判斷它們需要回到生命本身,與周圍,與時代,與自己,與時間長河,發(fā)生高闊深遠的觀照。
中國東晉的田園詩人陶淵明,幾百年后才慢慢被李白、王維、孟浩然、白居易、蘇東坡等認識。同時代的人少有推崇陶淵明,五言詩寫得如此簡單粗淺,與那個時代華麗繁縟的詩風相去太遠??墒撬馁|樸天然、單純而又特異的生命藝術無可取代。在今天,陶淵明與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等一起,被視為最偉大的詩人。
杰作的第三個源路經(jīng)常被遮蔽。美國作家麥爾維爾的《白鯨》當年沒有影響,作者也少有人知,大概并不認為他是一個作家。然而《白鯨》是一部不朽的作品,現(xiàn)在已沒有爭議了??墒菑膶I(yè)的眼光看,它寫得或許笨拙、臃腫,篇幅冗長,根本不是一部優(yōu)秀長篇的格調。什么熬煉鯨油,裝油的桶,船上設備,敘述拉拉雜雜、不厭其煩??墒瞧渲械募で榕c悍氣,浩蕩的海上氣象,渾然不拘的放肆氣質,完全是一幅橫行無忌和無知無畏的模樣。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也有同樣傾向,它寫了一個稚氣瘋顛的故事,一個幻想的騎士兒戲,寫他的游走和奇遇,有些荒唐可笑。書中的情節(jié)套路多有重復,類似《西游記》的妖怪戲鬧,也是同樣的民間文學格調,也是一副天真氣。
這些不期而至的、面目怪異且顯得生僻的作品,幾乎全都脫離了一個時期的藝術風習,沒有什么文學工匠的習氣。它們大都深受民間文學的滋養(yǎng),將一種放浪自由的氣質吸收進來,極為自信和天真地操作自己的文字,少有敘述的禁忌。他們可以任性地一吐為快,不太考慮結構及其他方面的均衡性,不在乎職業(yè)寫作者盡力避免的疏漏,比如空間和畫面的傾斜。
這都是職業(yè)寫作者做不來的。許多作家心底會渴望寫出一部《白鯨》或《堂吉訶德》,可惜想是這樣想,只要一天不犯渾,也就不可能這樣干。專業(yè)寫作者處心積慮,被長期鍥而不舍的技能訓練改造后,磨去了孟浪和冒失,再也不會鋒利逼人了。那種傻里傻氣的呆板笨拙,不能是硬裝出來的風格,而直接就是一種生命質地。這就沒有辦法復制和學習了。
麥爾維爾和塞萬提斯的雄心、生猛、木訥、誠懇、樸素,是這些的匯集。不可比擬的一種美,粗獷、豐富、開闊和不可言喻的悲哀、神經(jīng)質,就出自他們這樣的人。這種杰作的創(chuàng)造者具有不可持續(xù)性,所以塞萬提斯和麥爾維爾都沒有再次寫出可以與《白鯨》《堂吉訶德》比肩的作品。
可見杰作的第三個源路,來自茫茫世間里一些特殊的角落,是特殊的表達,無法用既定的規(guī)律去總結和預判。它們是潛在渾茫無測中的。面對這一類杰作,僵固和通用的評判指標大致作廢。
討論:
扣緊時代之弦/深入生活
杰出的文學,雅文學,需要扣緊時代之弦。當然這不在于所寫的題材內容,即便是寫寓言故事,寫古代歷史,通過語言文字和其他,敏感的讀者也會感知。作家到基層參觀學習,是了解情況,搜集素材,通常叫“采風”。深入生活即認真生活,少一些回避,而非其他。比如馬爾克斯寫拔牙的一篇小說,真好。主人公招來一個粗魯?shù)难泪t(yī),暗中把一只手槍放在抽屜里,以便不測之時開火。他接受手術的時候,覺得全身的力量都抵向了大地。那種感覺大概要來自牙疼的體驗,那種折磨對馬爾克斯來說,就是最好的深入生活。
譯作的文本分析/三種語言方式
有位作家說“美文不可譯”。那些超絕的語言大師的作品,是正在生長著的活著的語言,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精妙,把它變成另一種語言,幾乎不可能。一些具有濃郁個性或地域色彩的語言,也很難準確傳神地翻譯過來。這一代寫作者年輕的時候一般要讀大量翻譯作品,偶爾也會進行文本分析和賞讀。當年紀再大一些,講外國作品就不敢做文本分析了。因為我們沒有在那塊土地上生活,不知道那種語言活潑生長的狀態(tài),以及與當?shù)厣钪g發(fā)生的化學反應。我們讀的都是譯者的語言。所以分析譯作的文本并深入內部,太冒險了。
譯出的域外作品存在三種語言方式。第一種是作家的母語,第二種是翻譯家的語言。后一種語言只有意思上的聯(lián)系,少有或沒有語言藝術層面的聯(lián)系,那是翻譯家自己的表達。第三種語言就是翻譯家盡可能地理解外國作家語言之妙,然后把握其動感、韻律、滋味,再用本民族的語言表達出來。這等于他們兩人結合,誕生了一個孩子,是新的生命。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譯作了。
壯夫不為的藝術/現(xiàn)代時空的語態(tài)和場域
那些被文學史屢屢提到、形式上走得很遠、創(chuàng)新意識很強的作品,像《追憶似水年華》《尤利西斯》等,都屬于經(jīng)典了。這類杰作鼓舞許多人在形式方面大力探索,比如在法國等歐洲中心國家,經(jīng)常出現(xiàn)實驗性的作品,好像樂此不疲。但是,像《尤利西斯》這類作品,形式上極具革命意義的標志性作品,大概有一部就可以了。極度追求形式上的突破與革新,往往是二流作家所為。
法國曾是文學藝術的中心,各種藝術實驗走在世界前邊,大家奔向那里,主要還是為了學習技法。一位著名詩人曾說:雖然俄羅斯作家寫得有分量,但要講技術和形式,還是歐洲,還是法國,俄羅斯根本不行。他在這里把形式和技術視為一種專門的、獨立出來的元素,姑且不論是否正確,但將其與其他方面完全割裂,就過于簡單了?!胺至俊币瞾碜约夹g與形式。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些近代歐洲藝術,比如電影,非?,F(xiàn)代,有新意,也怪異,鏡頭轉換和剪輯凌亂而瑣碎,讓人稀里糊涂,最終不知道它想表達什么。一旦形式上過于專注,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就變成壯夫不為的東西了。我們寧愿讀一些質樸的誠懇的作品,也不愿去讀那些花里呼哨、故弄玄虛的文字。是否先鋒,與形式有關,但還不是主要的。形式怪異,骨子里老舊的偽“先鋒”,實在是太多了。
真正的杰作必須有強烈的當代性,一定須是“現(xiàn)代”的“先鋒”的。但這絕不是指表皮上的那層油漆,不是簡單學習上個世紀的歐洲,而是作者在這個時空中形式上的自我掌控,回到一個極其自由的現(xiàn)代語態(tài)和場域中,不是照搬和借用。
年輕人的朝氣/文從字順不是一件小事
寫作者年輕的時候不知道累,正可以不停地訓練自己。到了五十多歲會讀得多,寫得少。我在20世紀90年代初,稍微有一些影響后,很多雜志約稿,我就把過去寫的好幾百萬未發(fā)表的文稿挑揀一個,稍做修改寄出。后來認識到這樣有害無益,就把它們用膠帶封起擱到高處。人終究是懶惰的,有時候還是拆開翻找。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最后終于想出一個徹底的辦法,就是將它們付之一炬。大概有350萬字,都是年輕時的練筆。一位出版家朋友燒前挑出20多萬字,出了一本書叫《他的琴》。燒掉這300多萬字覺得很悲壯,不給自己留退路。但是快要60歲的時候就后悔了,認為里邊一定有老年人沒有的東西,比如年輕人的朝氣和純粹。
專業(yè)技能的訓練是一個漫長艱苦的過程,如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的那樣,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須經(jīng)歷“三種境界”,最后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文學語言的抵達同樣如此。據(jù)說現(xiàn)在網(wǎng)絡寫手最快一天能敲3萬字,它與文學會有關系嗎?剛才談到的“三個源路”,實際上內在的一些東西是相通的,那就是強大的生命力、不知疲倦的訓練、時間的磨練。而現(xiàn)在某些寫作的放肆和瘋狂,與文學是無關的。閱讀那樣的文字,可能毀壞語言的味蕾。大量的手機和網(wǎng)絡語言,蕪雜混亂,亂象叢生,催生出一些四六不通的社會流行語,使許多人喪失了基本的判斷,這是非常可怕的。有時候打開一份雜志或報紙,錯字病句比比皆是。網(wǎng)絡時代的胡亂涂抹,不負責任的文字堆積,損害的又豈止語言本身。
語言是多么珍貴,這是上天賦予人類的一個寶物,應該好好捧住。無論從事什么工作,文字訓練一點都不能松懈。前段時間買了一支錄音筆,看了半個多小時的說明書,怎么也搞不明白如何操作,按照說明步驟越擺弄越糊涂。本是很簡單的,語言繞來繞去就是說不明白,沒法讓人看懂。有相當一部分電器說明書無法簡明扼要地將事項說清,把簡單的事情搞復雜、搞亂?;镜恼Z言訓練,文從字順,絕不是一件小事。這也不是輕易能夠做到的事情,千萬不要小看語言的通順和準確,無論是閱讀還是練筆,過程是很長的。要細心地對待每一個標點、每一個詞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