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茹怡
《飛蛾之死》是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所作的散文,全文雖只有寥寥一千一百多字,但它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和較高的美學藝術價值,因此成為了伍爾芙最著名的散文之一,也是文學史上傳世的不朽名篇。而此類散文翻譯往往是翻譯上的難點,它包含兩個重要因素——意義和文體風格的翻譯。因此在眾多翻譯原理和標準之中,筆者選擇奈達的功能對等理論作為指導散文翻譯的一個重要理論,即在準確傳達原文的情感意義的基礎上,又盡可能保留原文的文體風格特色。本文選取了陸谷孫(2001)和劉須明(2006)的譯文,通過對比分析,發(fā)現兩篇譯文有風格特征上的共通之處,也有情感意義表達上的不同之處,同時也都存在一些值得商榷之處。
功能對等理論,由美國人尤金·A·奈達(Eugene Nida)提出,所謂翻譯,“是用最恰當、自然和對話的語言從語義到文體再現源語的信息。意義是最重要的,形式其次?!保üㄖ?,2000)。相較于傳統翻譯所注重的形式上對應,功能對等理論將讀者反應引入到翻譯領域中,即以語義對等和風格對等為基礎,特別強調目的語讀者和源語言讀者對作品的反應基本一致。因此譯者必須在原文的基礎之上,運用功能對等理論和其他翻譯理論和策略方法,高效、完整的將原文內容和作者表達的思想情感體現在譯文當中。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辈煌淖g者由于時代背景、文化差異等等的不同,對同一部作品的翻譯必然會體現出自己獨特的風格和理解。陸谷孫的譯本通讀下來會覺得語句優(yōu)美,辭藻拿捏到位,與原文散文的風格相符,甚至不知情的人只讀譯文的情況下,可能會有此散文乃譯者原創(chuàng)的錯覺。陸谷孫自己評價說“翻譯時最大的難處莫過于捕捉作者發(fā)揮想像力的大致軌跡,變通適會,同時用心于細節(jié),把原文的意象和旨趣盡量忠實地傳達出來。”因而我們可以通過這篇譯文體會到陸谷孫對細節(jié)的把控、對原文意象的摸索、風格的靠攏等等,但這一切都離不開對原文情感基調的理解——“寫‘生’為主時也發(fā)憐憫,也有唏噓,而寫到死神強大時也不忘抗爭的英勇和強悍”(陸谷孫,2001)。而劉須明的譯文更追求譯文風格與原文風格的“神似”,即譯者風格與作者風格或譯文風格與原文風格的和諧統一,重現翻譯文學的審美勝境,實現“作者、譯者和讀者的共鳴與視界融合”。這一點不得不說與功能對等理論是不謀而合的。因此兩篇譯文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譯文,下面將通過一些具體例子分析兩篇譯文在語義對等、風格對等、讀者反應對等方面的異同。
例1:
原文:Moths that fly by day are not properly to be called moths;they do not excite that pleasant sense of dark autumn nights and ivy–blossom which the commonest yellow–underwing asleep in the shadow of the curtain never fails to rouse in us.They are hybrid creatures,neither gay like butterflies nor sombre like their own species.
陸谷孫譯:白晝出沒的飛蛾,準確地說,不叫飛蛾;它們激發(fā)不起關于沉沉秋夜和青藤小花的欣快意念,而藏在帷幕幽暗處沉睡的最普通的"翼底黃"飛蛾卻總會喚醒這樣的聯想。"翼底黃"是雜交的產物,既不像蝴蝶一般色彩鮮艷,也不像飛蛾類那樣全身灰暗。
劉須明譯:白日里活動的飛蛾嚴格說來不該叫飛蛾;它們不同于眠于窗簾暗影處那些普通的黃色飛蛾,總能激起類似幽暗的秋夜和常春藤的芬芳帶來的那種快意。它們是些雜交的種類,既不像蝴蝶那般色彩斑斕,也不像它們的同類那樣色調灰暗。
這兩個譯本在語義上是完全不同的。值得商榷之處就在于第二句的第一個單詞“They”,我們細讀原文可以發(fā)現這個“They”指的是白天里活動的飛蛾,而不是黃色飛蛾,因此雖然“翼底黃”這個翻譯確是作者花了一番苦心,在求真之余仍保有創(chuàng)意,但其指代發(fā)生錯誤,會給目標語讀者造成誤解,在語義對等和讀者反映上的對等上確不如劉須明版本的譯文“它們”,雖然指代也并不清晰,但是在目標語讀者看來,這個“它們”與前文的“它們”指代的應該都是同一個主語,即白天里活動的飛蛾,不太容易造成誤解。再者這句話還有一個地方“their own species”,陸的翻譯為“飛蛾類”也值得商榷。這個詞將這個品類陳述出來,給人一種排外感,即主語似乎與這個種類不屬于同一品類,然而通過原文可以很清晰的了解它們就是同一類的,因此在這里劉須明的將其翻譯為“它們的同類”更貼合原文語義,更勝一籌。
例2:
原文:But,as I stretched out a pencil,meaning to help him to right himself,it came over me that the failure and awkwardness were the approach of death.
陸谷孫譯:我手持一枝鉛筆朝它伸去,想幫它翻一個身,然而就在這時我認識到,撲騰失敗和姿態(tài)別扭都是死之將至的表征。
劉須明譯:就在我伸出鉛筆,試圖去幫助他翻過身來時,我意識到,他的失敗和笨拙是死亡的預兆。
原作散文文字優(yōu)美又富有詩意,但是用詞簡潔明了,而且作為英文,喜用名詞性短語和弱勢動詞等,但是在翻譯成中文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中英文特征的區(qū)別。陸谷孫在翻譯“failure”“awkwardness”“death”時將其翻譯為“撲騰失敗”、“姿態(tài)別扭”和“死之將至”這種動名詞短語實際上是不符合漢語表達習慣的,有歐化的嫌疑,對于中文讀者來講也會易費解,而劉須明的譯文則看起來簡潔明了地多,也很符合漢語表達習慣,在風格對等和讀者反映對等上更勝一籌。
例3:
原文:The rooks too were keeping one of their annual festivities;soaring round the tree tops until it looked as if a vast net with thousands of black knots in it had been cast up into the air;which,after a few moments sank slowly down upon the trees until every twig seemed to have a knot at the end of it.Then,suddenly,the net would be thrown into the air again in a wider circle this time,with the utmost clamour and vociferation,as though to be thrown into the air and settle slowly down upon the tree tops were a tremendously exciting experience.
陸谷孫譯:還有那些白嘴鴉,像是正在歡慶某一次年會,繞著樹梢盤旋,遠遠望去仿佛有一張綴有萬千黑點的大網撒開在空中。過了一會,大網慢慢降下,直到林中的每一處枝頭落滿黑點。隨后,大網突然再次撒向天空,這一回,劃出的圓弧更大,同時伴以不絕于耳的隊隊鴉噪,似乎一會兒急急騰空而去,一會兒徐徐棲落枝頭,乃是極富刺激性的活動。
劉須明譯:白嘴鴉們又開始了它們每年一度的節(jié)日慶典。它們盤旋在樹梢之上,像一張布滿數千個黑點的大網被拋向高空,旋即又慢慢地落在樹上,這時候每一個枝頭都好像打了一個結。頃刻之間,這張大網再一次被拋向蒼穹,這一次張得更大,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喧囂和歡騰聲,好像被拋向高空又緩緩地落在樹梢之上是一種極度興奮的體驗。
原文散文中有不少的意象,通過生動的畫面呈現出來,且對照的巧妙運用將生死的動與靜、歡躍與肅靜、小生命與大自然有機地結合起來,渾然一體,達到了一種深遠的意境。從語義對等和風格對等上,兩篇譯文都極盡筆力描繪出了一幅烏鴉飛騰的情景,與原文語義都十分貼近,而陸谷孫在這里細節(jié)的處理更為細膩,“遠遠望去”、“過了一會”、“同時伴以”、“一會兒急急”、“一會兒徐徐”,通過遠近景結合、動靜態(tài)結合的描寫,先述其景,再敘其情,如同電影鏡頭一般,使這一情景躍然紙上,與原文風格更加貼近,讓讀者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和氣息,讀者對這一譯本的反應也更強烈。
例4:
原文:The possibilities of pleasure seemed that morning so enormous and so various.
陸谷孫譯:這天早晨,生命的樂趣表現得淋漓盡致又豐富多樣。
劉須明譯:那天早晨的樂趣如此豐富多彩。
對比而言,劉須明的翻譯側重于原文字面意思的翻譯,而陸則通過意譯的方式將“enormous”和“various”翻為“淋漓盡致”和“豐富多樣”,在樂趣前還加上了一個定語“生命的”,這個處理更能讓讀者體會到原句的語用意義,即表達生命的歡欣和奇跡。
例5:
原文:The possibilities of pleasure seemed that morning so enormous and so various that to have only a moth’s part in life,and a day moth’s at that,appeared a hard fate,and his zest in enjoying his meagre opportunities to the full,pathetic.
陸谷孫譯:這天早晨,生命的樂趣表現得淋漓盡致又豐富多樣。相比之下,作為一只飛蛾浮生在世,而且是只有一天生命的飛蛾,真是命運不濟。雖則機遇不堪,飛蛾卻仍在盡情享受,看到這種熱情不禁引人稀噓。
劉須明譯:那天早晨的樂趣如此豐富多彩,可在生命的諸多形式中,只擁有一只飛蛾那樣短暫的生命,而且是一只白日里的飛蛾,這命運也太悲慘了。而他居然也興致勃勃地盡情享受自己那份小小的樂趣,這不由得不讓人同情。
這句話的翻譯從字面意義上看起來兩個譯文都大同小異,都忠實的原文的語義信息,但是一些詞傳達出的感情色彩則截然不同。例如“a hard fate”陸譯為“機遇不堪”,劉譯為“太悲慘了”,后一句的處理,陸譯為“雖則機遇不堪……不禁引人稀噓”。兩者都有表現了飛蛾的同情,但前者更側重傳達的是作者的贊揚、欽佩、歌頌,感情色彩上是褒義的,而后者則側重表現了作者看到飛蛾命運悲慘又不自量力時,產生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可憐,甚至有些嘲諷的口吻。讀者在讀到這兩段譯文時也許會產生不同的反應,不同的共鳴。筆者認為在感情色彩的對應上,陸谷孫做的更好,摒棄雜質,一個“卻”字讓整句話的重心放在了后半截,更能讓讀者感受到原作者當時的心理,以及她對生命和死亡的態(tài)度。
例6:
原 文:Yet,because he was so small,and so simple a form of the energy that was rolling in at the open window and driving its way through so many narrow and intricate corridors in my own brain and in those of other human beings,there was something marvellous as well as pathetic about him.
陸谷孫譯:然而,正因為它微不足道,正因為它以簡單的形式體現了從打開的窗戶滾滾涌進并在我和其他人大腦錯綜復雜的狹縫中沖擊而過的一種活力,飛蛾不但引人稀噓,還同樣令人驚嘆,使人感到似乎有誰取來一顆晶瑩的生命之珠,以盡可能輕盈的手法飾以茸羽之后,使其翩躍起舞,左右飛旋,從而向我們顯示生命的真諦。
劉須明譯:然而,正因為他弱小,以如此簡單的形式呈現的能量,從那敞開的窗戶涌進來,進入我的和蕓蕓眾生那紛繁曲折的大腦神經,故而,他就越發(fā)有些既可憐又神奇了。就好像有人手捧一粒小小的純凈的生命之珠,用細絨和羽毛將它裝點,命它翩翩起舞,蜿蜒而行,以向我們顯示生命的真諦。
這里兩篇譯文的區(qū)別與例5相似,即在一些用詞上體現了不同的感情色彩。陸谷孫用“引人稀噓”、“令人驚嘆”兩詞體現了飛蛾的反差使作者感到驚訝,感到欽佩;而劉須明則用“既可憐又神奇”并沒有強調出飛蛾“marvellous”的地方,反而讓讀者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可憐”,仿佛作者在諷刺飛蛾的自不量力,然而通讀全文,我們能感受到的感情色彩都是積極向上的,因此此處陸谷孫的譯文更能使原文讀者和譯文讀者的反應產生對等的效果。
本文運用功能對等理論,對《飛蛾之死》陸谷孫和劉須明的兩篇中譯文從語義對等、風格對等、讀者反應對等,特別是讀者反應對等角度加以對比分析,找出兩篇譯本各自的優(yōu)劣之處,從而對語篇翻譯有更好的理解。語篇翻譯把翻譯看成是一個從上而下的過稈,作為譯者我們需從整體出發(fā),大處著眼、小處著手,不僅要考慮文本內部語言的連貫和邏輯關系、整個語篇的文體風格,還需聯系文本外的文化語境,考慮目的語讀者的反應和接受程度。同時,散文翻譯對譯者的文學功底也提出來很高的要求,像陸谷孫和劉須明兩位譯者擁有極為深厚的漢英文學功底,才能用最貼切、最流暢的語言將原文的風格和韻味準確、獨到地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