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清朝通過鎮(zhèn)壓甲申政變遏制了朝鮮對晚清的離心傾向，《天津會議專條》又使晚清政府自認緩解了中日關(guān)于朝鮮問題的矛盾。但總體上日本越來越成為晚清在朝鮮的主要挑戰(zhàn)者。同時，法國對越南日益加深的侵略使晚清面臨如何處置朝鮮、越南這兩個藩屬國危機的難題。在朝鮮、越南勢難兩顧的情形下，晚清中國的安危天平上孰輕孰重、如何選擇，成為李鴻章所主導的晚清對朝鮮政策面臨重大挑戰(zhàn)和轉(zhuǎn)換的大背景和直接動因。

[關(guān)鍵詞] 李鴻章;對朝干涉政策;背景;動因

[中圖分類號] K25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2007（2019）04-0057-07

[收稿日期] 2017-03-30

[作者簡介] 方民鎬，男，朝鮮族，博士，延邊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東亞區(qū)域史、近代中朝（韓）關(guān)系史、史學理論。（延吉 133002）

1884年鎮(zhèn)壓朝鮮的甲申政變后，晚清政府認為此舉避免了朝鮮政局的更大動蕩，而中日《天津會議專條》的簽訂又使中日在朝鮮問題上的矛盾暫時得到緩解。與此同時，法國直接沖擊晚清在越南的宗主權(quán)并威脅到西南邊境的安危。同樣是宗屬國的朝鮮與越南，在晚清安危天平上孰輕孰重？對于苦于支撐而勢難兼顧的晚清來說，必須要在政策選擇和實施上謹慎斟酌。[1]

一、從甲申政變到中日《天津會議專條》

李鴻章所主持的晚清對朝政策除反映了長期形成的中國和朝鮮傳統(tǒng)關(guān)系的深刻影響外，還更多地體現(xiàn)著晚清中國地緣安全上的最為重大而直接的利益關(guān)切。特別是當朝鮮社會一些政治動向中夾雜著日本的操縱跡象時，清政府就很自然地從傳統(tǒng)關(guān)系架構(gòu)和現(xiàn)實安全角度去審視、衡量其對自身的影響。

清朝對于朝鮮的“壬午兵變”果斷出兵平息，事后也從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諸方面實質(zhì)性地強化在朝鮮的宗主權(quán)。一時受挫的日本表面上不與晚清直接對抗，但卻加緊滲透，尤其是在朝鮮政府中培植親日的勢力。1882年8月，樸泳孝、金玉均等以修信使身份到日本訪問時，日本朝野異常熱情，百般鼓吹朝鮮脫清自主的意識，甚至由日本正金銀行貸款17萬元等。^[1]（199）1883年6月金玉均的再次出訪日本就已帶有了較為明確的目的性：一則他力圖從日本借貸以圖促進其財政改革;二則他更有意借助日本的力量達到改革朝鮮現(xiàn)行政治的目的。^{[2]（905～915）}這些開化派借助日本力量來達到其政治目的，促使：一是，朝鮮政府重用守舊派而對開化派勢力形成越來越大的壓力;二是，中法戰(zhàn)事使得在朝鮮的吳長慶軍中三營（一半）調(diào)離[3]（421）等態(tài)勢造成晚清力量的削弱。

① 竹添進一郎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其背景是日本政府政策的轉(zhuǎn)向。1884年6月，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政府和輿論漸有乘機對朝采取積極政策的傾向。于是竹添奉參議伊藤博文之意結(jié)束休假回到漢城。他對島村外務書記官等說：“我政府已決定攻打中國，對朝鮮也要伺機而動。”之后，竹添等直接參與開化黨的政變計劃。（《田保橋潔前書》，第924頁）

總之，從有利和不利的角度解讀，均使開化黨人感到加快活動的緊迫性。1884年10月末，回國休假的日本公使竹添進一郎返回朝鮮，并一改以往對開化黨人冷淡的態(tài)度，保證將全力支持開化黨人。^①竹添進一郎的目的，顯然在于利用開化黨來擴展日本在朝鮮的權(quán)益，特別是借此機會削弱中國在朝鮮的優(yōu)勢地位和影響，而非真正為朝鮮的自主獨立助力。

1884年12月4日，金玉均等開化黨人按照事前和竹添進一郎所擬定的借助日本駐軍發(fā)動政變的計劃，利用郵政局新樓落成舉辦宴會的機會發(fā)動了“甲申政變”。

政變后開化黨組建新政府，提出施政政策的政綱十四條。[4]（95）這十四條以內(nèi)政改革為主要內(nèi)容，包括廢除門閥制度、予人民以平等權(quán)利、改革官制、裁撤機構(gòu)等內(nèi)容。涉及對外事務方面，則是“大院君不日陪還事（朝貢虛禮設(shè)行廢止）” 一條，表現(xiàn)出新政府要廢除與中國的宗屬關(guān)系。

政變發(fā)生后，朝鮮官員如右議政沈舜澤、判書金允植、參判南廷植等請求清軍出兵。吳兆有、袁世凱等一邊向李鴻章報告情況，請求速派重兵援助，另一方面在入宮參見朝鮮國王的要求被阻情況下，于12月6日上午，聯(lián)名致書日本公使竹添進一郎（當時和日軍同在宮中“保護”國王）陳述出兵入宮理由，“一以保衛(wèi)國王，一以援護貴部”，[5]（36）并通過陳樹棠將此意通報各國使節(jié)。遲至下午未獲竹添回函，清軍開始分三路進兵。清軍在“壬午兵變”后，第二次直接對朝鮮事務進行武力介入。

政變很快在清軍鎮(zhèn)壓下失敗。竹添進一郎等退到仁川，主導政變的開化黨人金玉均、樸泳孝、徐光范、徐載弼等乘日船逃往日本，洪英植、樸泳教被殺。12月7日開始，朝鮮政局重新恢復穩(wěn)定，穩(wěn)健派大臣復職執(zhí)政，頒布金玉均等開化黨人的罪狀，并撤去其政綱改革內(nèi)容?！凹咨暾儭币浴叭仗煜隆倍娼Y(jié)束。

日本自迫使朝鮮開放門戶后，一直千方百計地在朝鮮挑戰(zhàn)中國的宗主權(quán)，進而企圖完全排除中國勢力，最終達到自己完全控制朝鮮的目的。金玉均等開化黨人政變所借助的日本，恰恰是晚清中國對朝政策的主要挑戰(zhàn)者，鎮(zhèn)壓這樣一場由敵手主導的政變對清朝方面來講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這對欲在朝鮮削弱中國優(yōu)勢地位以加強自己控制權(quán)的日本來講，不啻是一次沉重打擊。

“甲申政變”把中日兩國拉到直接對峙的狀況中，如何善后，又需一番外交斗爭。實際上這種斗爭，早在政變前已有所醞釀。隨著中法矛盾激化到戰(zhàn)事步步擴大，日本政府對華政策和態(tài)度漸趨主動。井上外務卿開始從維持現(xiàn)狀的協(xié)調(diào)外交變?yōu)槔眠@一機會在朝鮮采取積極政策，廢除中朝宗屬關(guān)系，促進朝鮮成為所謂“完全獨立國”。而宮內(nèi)卿伊藤博文、外務大輔吉田清成對改變中國和朝鮮外交政策雖無異議，但還是側(cè)重于避免和中國的直接沖突。井上馨最終接受了伊藤等人的建議，對朝鮮給予積極支持以促進其“獨立”，但同時努力避免和中國發(fā)生沖突。而對朝鮮開化黨及其行動，則由竹添公使隨機予以具體處置。[2]（922^～923）在日本政策轉(zhuǎn)變的這種大背景下，留在漢城的代理公使島村久和開化黨加緊接觸，并不斷建議政府采取積極介入政策。休假后回任朝鮮的竹添公使更顯迫不及待，鼓動開化黨利用中法戰(zhàn)爭機會抓緊發(fā)動政變，從一開始就直接卷入到政變的全過程之中。[2]^{（919～929）}

對于日本在朝鮮的這種動向，中國方面已有所察覺。袁世凱11月初呈函李鴻章時稱：“朝鮮君臣為日人播弄……欲離中國……不受制中國……此等意見，舉國之有權(quán)勢者半皆如是?！踔笥蚁逃闷渲\?！盵6]（417～418）李鴻章的判斷和擔心是，“朝人生心，日人播弄，皆由法事而起”，因此強調(diào)“法兵早解，我軍不再挫損”對解決朝鮮“隱患”的重要作用。[6]（417^～418）中法戰(zhàn)端已開，且在戰(zhàn)事上處于劣勢和外交上受挫的情況下，李鴻章深恐法國和日本合謀，因此，在朝鮮問題上更極力避免與日本激化矛盾。政變發(fā)生后，李鴻章一方面擔心開化黨此舉“恐有挾王叛華之意”，[3]（346）另一方面，在判斷“日本政府未必遽有開釁之意”的情況下，把派軍朝鮮的行動規(guī)定為“以查辦朝鮮亂黨為名，立意不與日人開釁”。[3]（^640）目前不與日本激化矛盾的想法在善后問題上繼續(xù)得以堅持。清廷對此也甚以為是，在會辦北洋事宜吳大澄、兩淮鹽運使續(xù)昌赴朝鮮處理善后時，指示的交涉方針為：“日本與朝鮮本系有約之國，彼如按照條約講論，中國但將朝鮮肇亂罪魁查明懲辦，即可平亂黨而息爭端?！盵7]（1520）顯然，在“切勿與倭人生釁”前提下，只把中國應辦之事限定在查明懲辦“肇亂罪魁”。至于朝日之間的交涉，則采取不直接干預態(tài)度。

在這樣的大方針下，吳、續(xù)二人到達朝鮮后，只是和朝鮮國王及官員們晤談中提到與日本談判時應該堅持的幾項建議，并稱“中朝不愿與鄰邦失好，貴國又不能與日本相抗，其勢不能不委曲求全，以息事寧人為歸結(jié)”，[7]（1589～1590）把清朝不與日本激化矛盾的方針，勸導到朝鮮政府和日本的交涉之中。到了朝日交涉完畢，簽訂《漢城條約》，李鴻章才有了如釋重負之感，“朝日既經(jīng)定議，則本案已結(jié)?！盵8]（^411～412）

日本方面是于1884年12月11日從清朝駐日公使黎庶昌處獲知政變消息的。到了12月13日才接到竹添轉(zhuǎn)來的報告。對這次事件的善后交涉問題，日本政府幾經(jīng)權(quán)衡。此次政變有日本方面直接卷入的充分證據(jù)，如果朝鮮深入追究政變的責任，日本將難脫干系。故此，日本決定盡力避免政變責任的追究，主要以日本人被害、公使館燒毀等問題，要求朝鮮方面謝罪、賠償損失、償付死難者撫恤金。[2]（1014^～1024）日本政府采取這種不把事態(tài)擴大的方針，也有暫時不把中日關(guān)系徹底惡化的一種考慮。[1]（204）

“甲申政變”被清朝駐軍迅即鎮(zhèn)壓的事實本身，已經(jīng)明確證明晚清中國在朝鮮的勢力和地位遠勝日本。日本通過前一段單獨和朝鮮方面的交涉，保全和擴大了自己在朝鮮的侵略利益。至于中國在朝鮮的優(yōu)勢地位，且通過鎮(zhèn)壓政變而更為擴大的控制力和影響力，日本也不可能完全漠視。

“甲申政變”被清軍鎮(zhèn)壓后，日本國內(nèi)不惜與中國開戰(zhàn)的輿論甚囂塵上，駐清公使榎本也建議增兵朝鮮并占領(lǐng)朝鮮戰(zhàn)略要地，以此開展對清交涉。[2]（1066^～1078）而伊藤博文和井上馨等則鑒于當時國內(nèi)外形勢，認為日本尚未具備與中國決裂至開啟戰(zhàn)端的程度，決定暫時采取以和平方式與清朝談判的方針。之后，日本政府任命參議兼宮內(nèi)卿伊藤博文為全權(quán)大使、參議兼農(nóng)商務卿陸軍中將西鄉(xiāng)從道為“輔佐”，并帶領(lǐng)若干隨員前往中國展開交涉。日本政府以井上馨外務卿的名義發(fā)給使團的訓令中規(guī)定對清交涉的兩項要求：一是處罰12月6日事變中的清軍指揮官;二是駐扎漢城的清日軍隊撤離。[2]（1075^～1083）得此訓令后的1885年2月28日，伊藤等離開橫濱前往中國。

政變平息及朝日之間訂立條約后，李鴻章感到危機已過。在《漢城條約》訂立后的第三天，即1885年1月12日稱：“朝日既定約，中日事本小，必無妨大局”，[8]（408）且更認為“不至另生波瀾”。[7]（427）在原駐日公使黎庶昌和接任公使徐承祖來電中，得知日本來華議約共同撤兵事后，李鴻章并未覺得很意外，稱：“亂黨大定，朝鮮能整練自立，再議抽撤為妥?！盵5]（419）似乎其對中日共同撤兵一事并不十分在意。

1855年3月11日，清廷命李鴻章為全權(quán)大使與伊藤等談判。4月3日，李、伊談判開始在天津舉行。經(jīng)過雙方多次艱難交涉，4月18日，在天津直隸總督衙門訂立中日《天津會議專條》，分別由李鴻章和伊藤博文代表各自政府簽字。條約內(nèi)容為：

一、議定中國撤駐扎朝鮮之兵，日本國撤在朝鮮護衛(wèi)使館之兵弁，自畫押蓋印之日起，以四個月為期，限內(nèi)各行盡數(shù)撤回，以免兩國有滋端之虞，中國兵由馬山浦撤去，日本國兵由仁川港撤去。

二、兩國均允勸朝鮮國王教練兵士，足以自護治安。又由朝鮮國王選雇他外國武弁一人或數(shù)人，委以教演之事。嗣后中日兩國均勿派員在朝鮮教練。

三、將來朝鮮國若有變亂重大事件，中日兩國或一國要派兵，應先互行文知照，及其事定，仍即撤回，不再留防。^[9]（465）

條約訂立后，李鴻章似乎比較滿意。訂立條約第二天的奏章中稱“幸免損越”，后又稱：“以后彼此照約撤兵，永息爭端，俾朝鮮整軍經(jīng)武，徐為自固之謀，并無傷中日兩國和好之誼，庶于全局有裨。”[^{10]（59～60）}特別是對于談判中最核心的共同撤兵問題，其自以為得計地說明：“朝廷眷念東藩，慮日人潛師襲朝，疾雷不及掩耳，故不惜糜餉勞師，越疆遠戍。今既有先互知照之約，若將來日本用兵，我得隨時為備，即西國侵奪朝鮮土地，我亦可會商派兵，互相援助，此皆無礙中國字小之體而有益于朝鮮大局者也?！盵^{10]（59～60）}值得懷疑的是，李鴻章的這些言辭是否只是向朝廷搪塞而為之？他確如這般相信這一條約的約束力？想必是無可奈何情況下的自我期許。特別是或與日本“會商派兵，互相援助”，更是與其一貫以日本為主要假想敵的戰(zhàn)略迥異。這一條約對晚清中國朝鮮政策的致命沖擊是：中國和日本在派兵朝鮮問題上已具全然同等的地位，使朝鮮實質(zhì)上處在中日兩國共同保護的位置。從具體細節(jié)而言，所失去的是中國原有的特權(quán)，如第二條“均勿派員在朝鮮教練”。“甲申政變”前只有中國在朝派員教練，因此，這一條款所針對的只是中國而已。

特別是，從近代國際法意義上簽訂涉及第三國的條約，中、日雙方完全排斥當事國朝鮮，姑且不論其對朝鮮主權(quán)的巨大漠視，實際上李鴻章自己也否認對朝鮮的宗主地位，予日本以實際上的平等權(quán)利。李對伊言：若有他國對朝侵占，“中、日兩國皆當派兵救護”，因為“朝鮮關(guān)系我兩國緊要藩籬，不得不加顧慮”。[6]（473）顯然，李鴻章不僅僅把朝鮮當作中國地緣安全的緩沖或前沿，同時，也承認其同為日本地緣安全的緩沖或前沿。既然朝鮮是中日共同的地緣安全前沿，那么，日本在朝鮮當然要擁有和中國同樣的特權(quán)。連后來甲午戰(zhàn)爭時擔任日本外相的陸奧宗光亦認為，“該條約確為表示兩國在朝鮮權(quán)力均等之唯一明文，……而從來中國所謂屬邦論之理由，亦固之大減殺其效力?！盵^11]（8）這一條約的訂立，也足證日本在《江華島條約》中所稱之朝鮮為自主平等國家之語為謊言。因為日本在此談判中，全然未把朝鮮當作與之“平等”的主權(quán)國家。條約的另一大失誤，就是沒有追究在朝鮮發(fā)生中日軍隊沖突的責任，沒有追究雙方?jīng)_突緣何而起。雖然李鴻章在條約中排除了日本要求中國“懲辦”清軍指揮官一節(jié)，但卻以約外照會的形式，同意如確證中國士兵侵害日本人時，則“定照中國軍法從嚴拿辦”。[12]（374）懲辦違紀兵弁，實屬應當。但是條約根本不追究日本之國家代表的公使率軍嚴重干涉他國內(nèi)政的行動和舉措顯然是外交上的失誤。簽訂如此失策、細節(jié)上又多有失算的條約，說明李鴻章和“當時鴻章左右，皆不習國際法學，有此巨謬，成公同保護之條約，以至甲午遂起大端，成中國之巨禍，皆此之成也”。[13]（12）這種評論應該說不會冤枉李氏了。一句話，總括《天津會議專條》惡劣后果，誠如論者所言：“甲午戰(zhàn)爭的情況已在這時約定了?！盵14]（277）

二、李鴻章政策天平上的越南與朝鮮

朝鮮發(fā)生“甲申政變”以及事后中日雙方就朝鮮問題進行外交交涉的同時，中國和法國在越南問題上矛盾激化并發(fā)生戰(zhàn)爭。朝鮮、越南危機同時發(fā)生，夾擊晚清中國并考驗其對藩屬國保護力度時，李鴻章表現(xiàn)出對朝鮮和越南不同的政策考慮。比較這種政策的差別，也許對更深入地解析李鴻章的朝鮮政策會有幫助。

1858年至1862年間，法國進攻南圻（越南南部），并吞并南圻數(shù)省。19世紀70年代開始，法國又把侵略方向轉(zhuǎn)至越南北部（北圻），試圖變整個越南為其殖民地，并由陸路打開中國西南的大門。1874年，法國強迫越南阮氏王朝簽訂《西貢條約》，法國承認越南為獨立國，同時取得監(jiān)督越南外交、開港、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等侵略特權(quán)。法國承認越南為獨立國，實際上是為了否定中越之間的宗屬關(guān)系，以為其完全吞并越南掃清障礙。法國將條約內(nèi)容通知清廷，清廷明確表示越南為中國藩屬。1883年8月，法國攻占越南首都順化，強迫越南簽訂《順化條約》，確認法國對越南的保護權(quán)。在法國對越南步步加緊的侵略面前，清政府并未以強力的軍事對抗去應對，而著力以外交交涉解決爭端。1884年5月11日，李鴻章和法國水師總兵福祿諾簽訂《中法簡明條約》（亦稱《李福協(xié)定》），中國承認法國對越南的保護權(quán)。

1884年8月，法國進攻臺灣，又突襲并全殲馬尾港的福建水師，中法戰(zhàn)爭正式爆發(fā)。1885年3月，清軍在鎮(zhèn)南關(guān)取得大捷，收復越南北部重鎮(zhèn)涼山，臺灣軍民也大敗法軍。經(jīng)雙方多次外交交涉，清朝政府在軍事勝利的情況下卻決定“乘勝即收”，[8]（501）1885年6月9日，李鴻章和法國公使巴德諾在天津簽訂《中法新約》，中國承認越南為法國保護國，中國放棄對越南的宗主權(quán)，[6]（466～469）中越宗屬關(guān)系正式終結(jié)。

中法戰(zhàn)爭中李鴻章的對法妥協(xié)外交，多為朝野所非議。清軍在前期對法戰(zhàn)爭中的不斷失利，也被慈禧太后利用為排斥其政敵恭親王奕?的機會。1884年4月，慈禧太后以清軍戰(zhàn)事不斷失利、執(zhí)掌軍國大計的軍機處難辭其咎為借口，罷免以奕?為首的全體軍機大臣，以光緒帝生父醇親王奕譞代之，此即為光緒朝“甲申易樞”。即使在朝廷政爭如此波譎云詭的情況下，且對法戰(zhàn)事不力成為朝野所痛斥對象之時，李鴻章仍未以強硬措施對抗法國，尤其在法國危及中越傳統(tǒng)宗屬關(guān)系的行動中步步退讓。這里確有其對日本借機在朝鮮加強侵略，特別是與法國勾結(jié)夾擊中國這種危機的現(xiàn)實擔心。日本對中法爭端極為關(guān)注，試圖以各種手段獲取清廷有關(guān)戰(zhàn)爭決策的機密材料，[2]并且不斷散布日法聯(lián)合的輿論，以此為迫使中國妥協(xié)的砝碼。這些確實讓李鴻章?lián)奶幵诟贡呈軘持?，成為其在對法、對日交涉中盡早妥協(xié)息事的一個重要因素。[3]

李鴻章消極應對法國對越南的侵略，不盡全力保護中國在越南的宗主權(quán)，主要是以其對中國地緣安全戰(zhàn)略中越南地位和作用的判斷為基礎(chǔ)的，其中還包括中法在越南的力量對比上的現(xiàn)實差距。

早在1881年末法國人于越南侵略擴張時，雖然李鴻章表面上對當時法國駐清公使“正告以法國如欲吞并越南，中國斷不能置之不問”，但其真實想法是：“越南孱弱已甚，事事求助法人，既立有約據(jù)，恐非中國所能勸阻?！浦豢刹患床浑x，隨時設(shè)法調(diào)停。”[^6]（91）其對越南危機妥協(xié)退讓意圖，實際上在這里已經(jīng)充分表現(xiàn)出來。到了1883年越南問題日益嚴重時，李氏對法國的戰(zhàn)事仍多有顧慮，稱：“稍一進兵，勢必惹禍上身，無論屬邦名分難存，且有糾纏不了之日。”[6]（240）保護對越南宗主權(quán)而抗法被視之為“惹禍上身”的舉動，由此可見其態(tài)度之消極。

為什么對“屬邦名分難存”這樣直接挑戰(zhàn)晚清中國對藩屬國政策的重大危機表現(xiàn)如此消極呢？蓋因李氏的內(nèi)心中深以為慮的朝鮮這另一藩屬國的安危問題。

因為對吳長慶法戰(zhàn)事日緊而請調(diào)回駐朝清軍大部回防的建議，李鴻章陷入深思，“此事關(guān)系頗鉅，躊躇月余，難遽定計，久未作答”。[^{6]（278～279）}考量甚為周密后，李氏決定暫留清軍于朝鮮。這里除有法國人尚不能兵臨渤海門戶的判斷，更為要緊的是如何安定朝鮮的問題：

且聞朝鮮君臣趨向不定，時時探洵越事，似觀望以為向背者。大軍暫留鎮(zhèn)懾，不可輕率舉動，致令屬藩藐視。況太公馀黨誅索正急，民情攜貳，倘麾下舉足內(nèi)渡，彼間又起波瀾，將若之何。似目前宜靜不宜動。津防各軍，訓練精強，即使法船來擾，當可力遏兇鋒?！毡颈s定期年撤回，已否抽撤……彼兵未撤，我軍尤未便全撤。[6]（278～279）

顯然，朝鮮政府的不安分動向，特別是日本仍駐軍漢城，是李氏留住清軍在朝鮮為之“鎮(zhèn)懾”的主要原因。在對法軍事、外交斗爭方針設(shè)計中，朝鮮問題就這樣內(nèi)在地關(guān)涉其中了。

三、對朝鮮危機認識的深化

李鴻章強調(diào)：“至若朝鮮為遼沈門戶，登、旅藩籬，形勢極關(guān)緊要，非越南遠在荒外者可比?！盵15]（380）1883年10月26日，李鴻章在致總署的一封函件中，對越南問題又有議論，除仍申其不與法國大動干戈之意后，還是強調(diào)安定朝鮮的特殊意義。其曰：

竊查中國之于屬邦向止循奉貢虛文，并無干預其政事，侵占其土地……本年七月法越新約（指1883年8月的《順化條約》——筆者注）雖由逼脅而成，然越南固自為一國也，其君相既肯允行，各國無議其非者，豈中國所能代為改毀。今若聲罪致討，須為改毀此約，則必自量兵力、餉力能驅(qū)逐河內(nèi)、西貢等處法人否，能變異越王否，能誅系訂約之奸臣陳廷肅、阮文祥等否?！寝k到以上三層，則法不能屈從，約不能改毀。揆之目下中國人才、兵餉皆萬萬辦不到者也?！谀铋_仗以后，我勝則法必添兵再戰(zhàn);我敗則尚可退回本境，法必不遽深入，亦尚不至牽動大局，屆時再徐議分界畫守?！r隱患亦多。……德國……欲改上年約稿，仍照日本原約認朝鮮為自主獨立之國。鴻章因咨明朝王勿聽他人播弄，致貽后悔，專船送交，以為先發(fā)制人地步，并密屬吳提督與馬建常等相機維持，未知可預圖補救否。^{[6]（299～300）}

① 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藏檔案《清法戰(zhàn)爭文件與帝國之中立政策》卷宗中，有兩封何如璋回國后寫給日本人的親筆密信，除說明難以得手李鴻章“由上海三次五百里陳奏越南事件”奏章底稿而請求原諒外，提到總署大臣們對中法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張偉：《清首任公使竟成間諜》，《環(huán)球時報》，2005年2月18日）

② 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前開始，李鴻章特別留意日法勾結(jié)的問題，多次去電駐日公使黎庶昌關(guān)注“日本助法攻華之意”，要求“相機排解”（李鴻章：“寄黎使”，“復黎使”，均見《李鴻章全集》第21冊，第62頁、第100頁）。以后直到1885年中日《天津會議專條》訂立為止，李氏的奏章、函電中此類記載頗多，茲不備載。

此函件中有個很顯見的反差。引文開頭的所謂“屬邦”只是“奉貢虛文”之語，是為了強調(diào)可以放棄對越南的宗主權(quán)而預設(shè)的理論根據(jù)。再加上越南君臣已經(jīng)簽訂的條約不可更改，中國軍力又不能保證戰(zhàn)勝法國，所以避免更大的沖突做到自保就可以了。強調(diào)越南危機無可挽救和中國力量的不足，是要證明其在越南危機上退讓于法國方針的正確，特別是認為這也“不至牽動大局”。李鴻章的這個看法，極似琉球危機時他的主張。1878年，日本加緊吞并琉球，斷絕中琉宗屬關(guān)系。李鴻章認為“琉球地處偏隅，尚屬可有可無”，[16]（321）失卻的只是“本無大利”的朝貢“虛名”，[16]（312）建議駐日公使何如璋與日本進行交涉。李鴻章對琉球、越南危機上盡量妥協(xié)、息事寧人的做法，與其對于朝鮮問題的態(tài)度截然有別。在前函中，李鴻章緊接著就說到朝鮮：日本“設(shè)得步進步援例而及朝鮮，我豈終能默爾耶”，[16]（321）強調(diào)決不許在朝鮮引發(fā)危機的態(tài)度。這次也是如此，一說到朝鮮，李鴻章態(tài)度就大不相同了。對德國欲認朝鮮為“自主獨立之國”，李鴻章特意“先發(fā)制人”地“專船”致函朝鮮國王，要求其“勿聽他人播弄”。同時，特別叮囑駐軍朝鮮的吳長慶等密切關(guān)注有關(guān)動向。同樣的“屬邦”，但在具體的政策實施上，李氏顯然是雙重標準，把朝鮮問題始終定位在牽動大局的根本危機上。

因此，當接獲朝鮮發(fā)生“甲申政變”消息后，李鴻章即把此事和越南危機連帶起來，認為：“日謀叵測，明系乘中法有事，尋釁圖朝，恐禍更烈于越南……此事較援臺尤亟，應請旨敕南洋派出五船及北洋二船，會齊東駛朝鮮，援應彈壓。以敵法船之不足，以遏日謀尚足壯聲勢。”[8]（363）認為朝鮮危機比越南問題更嚴重，而且派兵朝鮮比增兵臺灣更為重要，李鴻章的這種判斷和決策，源于其對朝鮮局勢的分析和預測：“一切皆日人主持，朝臣皆日黨用事，恐有挾王叛華之意?！盵8]（361）

在李鴻章的這種政策選擇下，晚清中國丟掉曾為中國西南安全屏障的越南已經(jīng)成為大勢所趨?，F(xiàn)在只剩一個朝鮮，又是關(guān)乎清廷京畿門戶和屏障的朝鮮，李鴻章自然不再消極應付了。如果說中法之間的矛盾激化過程和結(jié)局，對李氏的朝鮮政策趨向有什么樣的影響的話，那么可以說，他吸取清朝對法國“圖越數(shù)十年”沒有切實對應，到了總危機爆發(fā)才“始與力爭，其何能及”[6]（233）的教訓，有意推動對朝鮮全面干涉政策的確立，從政治、經(jīng)濟、外交、用人等方面全方位地加強對朝鮮的實際控制。李鴻章這種政策的確立和實施，還由于圍繞朝鮮半島的東亞局勢的錯綜復雜。

1885年4月，在朝鮮發(fā)生的俄、英兩國的侵略和爭奪使圍繞朝鮮半島的東亞局勢驟然復雜起來。一是，朝鮮國王隱托俄國保護的第一次“朝俄密約”風聞的流傳;二是，英國為了對抗俄國而占領(lǐng)朝鮮巨文島。日本外務卿井上馨認為，圍繞朝鮮的國際緊張局勢是“瓜分朝鮮”政策的開始，但當時日本的力量不足以用強硬方針直接侵略朝鮮。在這種情況下，日本決定繼續(xù)沿用與中國妥協(xié)的方針，暫時默認晚清中國對朝鮮的宗主權(quán)，由清政府為主導站在前臺，把朝鮮置于中日兩國共同保護下，以此抵消俄國的侵略。[1]（206～207）

1885年6月5日，井上外務卿在約見清朝駐日公使徐承祖時詳述了日本對朝鮮的新政策建議。[7]（1844～1847）之后，井上分別電令日本駐津領(lǐng)事原敬和駐華公使榎本武揚向李鴻章轉(zhuǎn)告其建議。給榎本公使的訓令內(nèi)容有慫恿中國與英國交涉歸還巨文島，并鑒于朝俄關(guān)系微妙，為改革朝鮮內(nèi)政提出方案等。[17]（504～505）

李鴻章于6月11日接到駐日公使徐承祖來函并附帶節(jié)略三件。7月2日，日本公使榎本到津，向李鴻章轉(zhuǎn)呈井上所擬的《朝鮮外務辦法八條》，7月6日，榎本又與其晤談，探詢李對井上建議的看法。

李鴻章在致總署的復函與其他函件中，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一、李氏對井上的建議，總體上表示贊同，認為“井上持論甚正”。李鴻章之所以對其建議肯定，首先來自于他對日本動機的判斷：“顧其立意，似欲護持朝鮮勿被俄人吞并，洵與中、日兩國大局有裨”。李鴻章的這一思路延續(xù)了與伊藤議定《天津會議專條》時的看法。其在答復榎本詢問時稱，“若欲中國變通舊制代為主持一切，借保中、日藩籬，用意非不甚善”，^{[6]（504～505）}顯然他又把朝鮮列為中國、日本地緣安全上同等重要的位置。

二、李鴻章對日本要與中國共同保護朝鮮的用意還是有一定警覺的。后對日本建議中的合謀朝鮮外交，斟酌朝鮮用人，中國委員到日本會商井上等三條皆認為不可行，認為日本是“故欲皆以攬權(quán)干預，并爭雄長”，對朝鮮來說，“日系友邦，華為上國，名分不同，朝人無須請教日本，我更未便豫商井上也?！盵6]（537）

李鴻章的態(tài)度使井上馨決定撤回其八條方法，轉(zhuǎn)取對朝鮮事務的不干涉原則。其對駐津日本領(lǐng)事的訓令中謂：“我國對朝鮮的政略，必須盡可能地避免干涉，目前惟有注視其自然發(fā)展的趨勢，暫時持觀望態(tài)度而已。”[17]（110^～111）

暫且不論李氏對井上八條并非全然同意的情況，單從總體而言，李鴻章還是一步一步地隨著日本所設(shè)定的線路下滑。如派美國人替換穆麟德，釋還大院君回國，派袁世凱替換陳樹棠等。對朝鮮政府內(nèi)政干預，也已提到其政策設(shè)想中。在致總署函中，李建議，“可否請旨略于變通，密飭朝王，以后與各國議約必先請示，其擢用外務及兵、戶各署大臣，須先申報核準，然后施行。庶借皇威震懾，得以隨時操縱，使就范圍”，[7]（504）并且建議朝鮮高宗重用金弘集、金允植、魚允中等人。

至于派遣得力人員到朝鮮代替陳樹堂，李鴻章費了一番思量，一為人選，二為賦予何種職銜和職權(quán)的問題。

總之，甲申之變后，日本對朝鮮的戰(zhàn)略目的并非緩解，反而更為用心深遠地推進，英、俄等列強在東亞的侵略與爭奪導致朝鮮社會內(nèi)部對晚清的控制和干涉也漸多反感。在這些因素之外，中法之間圍繞越南的沖突，從更為宏觀的角度反映了晚清政府的朝鮮政策，這一切都使得晚清在對越南的宗主權(quán)漸行漸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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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33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

[7]《清季中日韓關(guān)系史料》，臺北：“中央”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

[8]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21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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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11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

[11][日]陸奧宗光：《蹇蹇錄》，北京：商務印書館，1930年。

[12]《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第八卷），北平故宮博物院，1932年。

[13]胡奇塵：《清季野史》，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

[14]王蕓生：《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2年。

[15]中國史學會編：《中日戰(zhàn)爭》，上海：新知識出版社，1957年。

[16]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32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

[17][日]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明治年間追補》，日本國際聯(lián)合會協(xié)會，1963年。

[責任編輯 全紅]

[[1]]添公使召集島村外務書記官等說：“我政府已決定攻打中國，對朝鮮也要伺機而動。”之后，竹添等直接參與開化黨的政變計劃。田保橋潔前書，第924頁。

[2]日國之《環(huán)球時報》，2005年2月18日。

[3] 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前開始，李鴻章特別留意日法勾結(jié)的問題，多次去電駐日公使黎庶昌關(guān)注“日本助法攻華之意”，均見《李鴻章全集》第21冊，第62頁、第100頁）。以后直到1885年中日《天津會議專條》訂立為止，李氏的奏章、函電中此類記載頗多，茲不備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