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紅鳴

我不知道當(dāng)年是怎么熬過來的。

那時我才六七歲，每天早上五六點鐘就被叫起床來，臉都來不及洗,睡眼朦朧，揉著眼屎，打著哈欠，趿拉著黃球鞋，一手提褲子，一手拿著趕牛的棍子，跟著放牛的大部隊，浩浩蕩蕩走向大堰，走向那一汪山間湖泊，走向那個怪石滿坡的放牛場。

多少年以后，我跟孩子講起當(dāng)年放牛的經(jīng)歷，那塵封多年的記憶向像山澗的清泉一樣汩汩翻涌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我甚至能記清楚二十多年前，那些放牛時我翻過的山崗，穿過的樹林，趟過的河流……能記清楚那些一起放牛的伙伴們的生動的臉，孟爺、國爺、嘎爺、華子、長根兒……他們或早已離世多年，或者奔波他鄉(xiāng)，或者定居異域。他們披的斗笠蓑衣，穿的深筒膠鞋，手中提溜著的趕牛蠅的棕葉刷子……所有放牛的場景，像過電影兒一樣，在我的大腦中一一浮現(xiàn)，我好像又回到了當(dāng)年的放牛場，又成了放牛娃……

牛是我家和幺爹、文茂伯三家合養(yǎng)的。那時候，牛很金貴，往往幾家合養(yǎng)一頭牛。平常每家輪著喂，到了農(nóng)忙時節(jié)，再輪換著耕田，老家把這種模式叫合胯子。還記得，我們喂的時間最長的牛是一頭水牛，我們叫沙牛。這頭?？雌饋砗芙〈T，實際上是一只病牛，有一只后腿有些跛。獸醫(yī)說，牛的后腿得了風(fēng)濕病。每天清晨，天剛麻麻亮兒，把它從牛欄里趕出來的時候，它的后腿膝蓋像脫了臼一樣，要拖著在地上刮蹭很長時間。待活泛一陣后，再猛地使勁一甩，牛腿才像被正了骨似的，恢復(fù)正常。剛開始放牛的時候，我總被這頭跛牛弄得驚慌失措，看著這頭牛既覺得可憐，又毫無辦法，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它拖著這條跛腿走過了道場，走上了堰堤，跳幾步坎子，很吃力地挪過大石扒，在松軟的草地上站定，然后頭扭上幾扭，甩一甩耳朵上的牛蠅，再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邁開步子，感覺腿使得上勁了，才一路狂奔跟上大部隊。

我每次跟著這頭牛，總比別人慢半拍。當(dāng)天放亮，聽到孟爺和漢子家的大門吱呀響起時，我媽就把牛欄打開，催打著慢吞吞的老牛。當(dāng)孟爺和漢子趕著牛已經(jīng)上了公路，我的牛還在堰堤上拖著一條病腿慢條斯理地四處瞎瞅。當(dāng)他們已經(jīng)將牛趕過了水塔，走過了中學(xué)的操場，我的牛才氣喘吁吁地尥著蹶子，打著響鼻，噴著粗氣，在后面狂攆一氣。而我則顧不得衣服扣擰了，鞋帶子松了，緊緊地跟在牛的后面飛奔，生怕牛在公路上被車撞了，跑到莊稼地里去偷嘴了。有時候，爹媽怕我跑不贏牛，特意給牛拴一根繩子讓我牽著，我把它攥在手里，有時也捆在腰間?？墒且驗槿诵∨懿粍?，等牛撒著歡跑起來的時候，只得丟掉手中的韁繩，任憑牛拖著繩子跑。我曾試著用腳去踩住繩頭，牛稍一用力，就把我?guī)б粋€仰巴叉，摔得生疼?？墒穷櫜簧吓牡羯砩系哪嗤?，又得爬起來繼續(xù)去抓韁繩。牛拖著長繩子在滿是石頭的路上狂奔，一不小心就會被石頭縫卡住，被樹枝纏住，碰到不知道回頭的犟牛，拼了命也要往前奔，肯定會傷了牛的鼻圈。就這樣，在擔(dān)驚受怕中，在氣急敗壞中，在氣喘吁吁中，追上了放牛的大部隊，這才稍稍放了心?？纯醋约旱难澴樱玳_了線，奔了紗，破了洞，鞋子也跑丟了一只。

在我們老家，放牛有個習(xí)慣。為了讓牛多吃新鮮水草，喂得膘肥體壯，農(nóng)人總是不嫌麻煩，每天早晚都會把牛趕出去，讓牛多在山坡上，河谷里，田坰里逛一逛。老人們說，牛要養(yǎng)得好，不能整天關(guān)在欄里，而要多拉出去放養(yǎng)。所以我們老家說放牛，叫放“游”。牛即是“游”，放牛就是“放游”。早上放牛，五六點鐘就要把牛趕到山林中。牛餓了一晚上，急切地想尋找水草填滿肚子。它們不管山高林密，不管坡陡路險，不管田里的莊稼，還是田埂上的野草，只要能吃，它們都會貪婪地啃上一氣，比如匍匐在地、盤根錯節(jié)的螞蟻精，花枝招搖的狗尾巴草，各種各樣的茅草尖子、椐木梢子、黃金蒿。這可苦了放牛人，要跟著牛鉆進荊棘叢中，走進密林深處，爬陡坡，上陡坎，趟深水。生怕一入林中，牛便不見了蹤影。隨時要讓牛在視線范圍內(nèi)，稍不小心，牛就可能去偷嘴，啃了別人的莊稼，那可就闖下了大禍。好說話的田主人，無非說下次過細一點，莫讓牛再毀了青苗。遇到強勢一點的莊稼人，他是非要拉著你的牛，除了聲色俱厲的教訓(xùn)外，還要你的父母來賠償他的損失。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當(dāng)年住在大堰邊上的劉老頭管我要賠償?shù)那樾?。那天放牛，把牛趕上了山坡，我便纏著國爺講他年青時拉壯丁的故事。國爺是個會講故事的人，有時講得手舞足蹈，唾沫紛飛。他講解放后他在中畔里遇到那個曾經(jīng)拉過他壯丁，還把他打得皮開肉綻的白臘的保長，他一手比劃著，一邊咬牙切齒地說，我當(dāng)時舉著一把彎刀把那個狗日的追了十好幾里路，從老鼠尾巴兒追到炮樓子，差點沒把那個老頭子追上……我越聽越入迷，一不小心，牛悄無聲息地溜出我的視線，跑到劉老頭的麥田里肆無忌憚地一陣猛啃。麥苗尚未抽穗，正嫩歡得很，牛也撈欠，一下子啃出簸籮大個圈。當(dāng)時，我正聽國爺講到舉刀砍人的當(dāng)兒，只聽得一聲巨吼，“哪個娃子放牛不長眼晴的啊，哪家的牛不主貴啊，偷吃了我這半田麥子，我還指望著收了麥子交統(tǒng)購的，這回我是要找他爹媽賠我麥子的”。國爺正講得興起，我也聽得入神，突然這一嗓子，把我嚇得趕忙站起身來，心想這下完了，要是這老頭把?？哿粝聛恚一厝ピ趺春偷鶍尳淮?。國爺安慰我，說你去給劉老頭兒說說好話，就說以后一定把?？醋。麓卧俅螓溙镞呥^用兜嘴把牛嘴兜住，絕不會再讓牛吃他半根麥子。我跟著國爺來到劉老頭兒身邊，只見他氣得滿臉通紅，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花白胡子不停地顫抖，他一手拉著牛鼻圈，一手指著我的臉，唾沫紛飛地一頓臭罵。國爺不停地幫我說好話，我也哭喪著臉，像小雞吃米似的不停地點頭賠著小心。心想只要你不把我爹媽叫來，不讓我賠你的麥子，只要把牛還給我，慢說是罵我，就是打我，我也忍得住。過了好一陣，他估計罵夠了也累了，最終松了口，半是認真，半是恐嚇地說，“今天讓你把牛拉回去，明天讓你爹媽給老子一斗麥子來，不然下次再看到你在大堰這兒放牛，我聲都不作直接把牛拽回家”。牛是被我安全拉回家了，后來也沒有去賠他的麥子，只是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到大堰邊放牛了。有時候，跟著爺爺奶奶上油菜坡去插青上墳，都得繞老遠，不敢從劉老頭家旁邊經(jīng)過，生怕那威嚴(yán)的老頭兒從家里沖出來抓住我，要我再賠他一斗麥子。直到有一天，我聽國爺說，這位劉老頭兒已經(jīng)拱了土，再也找不著我的麻煩了，我才敢大搖大擺地再次吆喝著牛走向大堰……

早上放牛，為了讓牛吃到帶露水的新鮮草料，不僅要起得早，鉆林子還會被露水打濕半頭衣服，膠鞋也會被灌滿水，走起路來咯吱作響，腳丫子泡得發(fā)白。日上三竿，家家戶戶冒起了炊煙，忙了一早上農(nóng)活的鄉(xiāng)親們開始收工回家做早飯。這時候，放牛人才相互吆喝著，把散在坡上的牛趕出山林，準(zhǔn)備回家。這時候，看看牛，兩邊的肚子圓滾滾，像繃起的響鼓。牛的食窩、水窩都已經(jīng)飽滿了。牛們心滿意足地瞇縫著眼，回芻著草料，不緊不慢地踱出山林。在路邊的水塘里，爭相喝幾口水，嘴里泛白的唾液拖得老長，伸長脖子甩一甩頭上掛著的露珠，搖一搖尾巴，順勢臥到泥塘里，滾一身泥巴，愜意地抖一抖身上的牛蠅。到了平坰里，撒一撒歡兒，幾頭牛擠在一起，你用角頂我一下，我用尾巴甩你一下，你嗅嗅我，我瞪瞪你。偶爾幾頭惹是生非的牛，還會一“眼”不合，便拉開了架勢，兩只前腿叉開站定，后腿像弓一樣繃起來，肩膀向前凸出，頭使勁埋下去貼著地面，尋找最佳的攻擊機會，四只角糾纏在一起，碰得砰砰直響。有時候抵架紅了眼，往往需要牛主人用棍子使勁敲牛頭才能拉開架。一旁的牛絲毫不理睬這兩只“冤家”，自顧自地悠閑享受著回芻的快感。隨著幾聲吆喝，幾聲怒罵，幾聲鞭子的悶響，牛們老實地走上了回家的路。那兩只剛剛抵過架的牛卻像什么也沒發(fā)生的，一前一后，順從地跟著大部隊回家去。

我從六七歲開始放牛，一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不論寒暑假，還是休息日，哪怕是當(dāng)天要上學(xué)，我也得先放了牛，等母親把飯做好，換我回來吃了再去學(xué)校。當(dāng)時的我，很羨慕鄰居華子，他有爺爺替他放牛，他只是寒暑假偶爾才放一兩回，他放牛不用割牛草，不用打疙瘩，拾柴火，可我樣樣要做。當(dāng)然，放牛于我而言，也有不少的快樂。放牛的空當(dāng)兒，和小伙伴們滿地刨熟得像蜜罐的地盤果兒，摘酸得掉牙的三月黃子，找紅得透亮的丫巴果兒，抽香軟可口的毛丫。我們可以架起火堆，去偷新鮮的苞谷，挖尚未收獲的紅薯，烤著吃，燙得直咧嘴……我們可以圍坐在一起聽國爺講抗美援朝的經(jīng)歷，聽嘎爺講古，聽山叔唱《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

如今，我的老家已經(jīng)沒人放牛了，放牛的斗笠，趕牛的鞭子，打座的草墩，拴牛的撇繩，防牛的兜嘴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村莊，聽不到牛哞，看不到腳跡窩，聞不到牛屎香了。那么，當(dāng)我的孩子回鄉(xiāng)時，我該用什么樣的語言為他描述一只曾經(jīng)鮮活的“游”的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