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花
舞蹈作為一種貼近生活的高雅藝術(shù),是富有感染力的文化表現(xiàn)形式。與其他以歌舞為陪襯的電影相比,《芳華》中舞蹈是有靈魂、有生命的,其舞者的動作,故事的底蘊,無一不深深打動著觀影者,在散發(fā)舞蹈魅力的同時將那別樣的血色浪漫娓娓道來。
在影片開篇,長鏡頭給到了正在送文藝團特招新兵小萍到禮堂的劉峰,此時,文工團員們正在緊張地排練舞蹈《草原女民兵》?;疑牡匕濯q如厚實的大地,綠色的帷幕好像無邊的草原,大提琴聲響起,伴隨著悠揚唯美的舞步,身材姣好的文藝團姑娘們踩著整齊的步點,一個接一個從鏡頭前閃過——身背長槍,手拿紅旗,翩翩起舞。此時,站在一旁看得出神的小萍心中的當兵夢以最熱烈的形式沸騰。她們優(yōu)美的舞姿與音樂融為一體,隨著音樂的起伏,時而熱情高漲,時而優(yōu)美抒情,搖擺著柔軟纖細的腰身,舞步優(yōu)雅,舉手投足,無不透露著欣喜與向往之情。
片中的領(lǐng)舞蕭惠子擁有令人羨慕的身材,還有舞者特有的高貴氣質(zhì),扎實的舞蹈功底。通過第一次鏡頭的交接,即將她蒙古姑娘舞蹈中特有的美麗與瀟灑表現(xiàn)了出來,渲染出她樂觀向上和整個軍營充滿活力的一面,使得電影一開篇就牢牢抓住了觀眾的心。在影片中段,何小萍在高原上慰問騎兵團的那段舞蹈,讓人觀之震撼。在高寒、高海拔地區(qū)跳舞,本就不易;何小萍在起伏的山巒和藍天的陪襯下,起舞如流水行云,時而若蛟龍騰飛,時而似彩鳳起舞,形舒意廣。而女民兵的巡邏舞蹈,則更像是雄鷹展翅,瀟灑、優(yōu)美、舒展——志在展示高原巍峨之勢,意在舞出女民兵豪邁之情;連續(xù)的高難度、疾風(fēng)般的旋轉(zhuǎn),長裙飛舞,將女兵們巡邏的不畏艱辛和堅韌不拔的精神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沖擊力[1]。
影片接近尾聲時,何小萍因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戰(zhàn)地救護,救治了大批傷員,戰(zhàn)后成為英雄。但戰(zhàn)場太多的血腥場面和戰(zhàn)后突然降臨的榮譽和關(guān)愛,讓這個單純、柔弱的女孩再也經(jīng)受不住多重的、來自精神層面的沖擊,精神失常了。醫(yī)生的治療沒能讓她的疾病好轉(zhuǎn)。劉峰聞訊趕來醫(yī)院看望何小萍,溫情的呼喚和憐憫的眼淚也沒能喚醒精神失常的她。然而,當她過去所在的文工團到醫(yī)院來慰問演出時,舞臺上一段耳熟能詳?shù)囊拭身?,卻讓她心靈受到觸動。何小萍若有所思默默地走到禮堂邊的草坪上,隨著禮堂傳出的音樂聲,翩然起舞——那段孤獨、寂寞、美麗的舞蹈,震撼人心,是舞蹈喚醒了她迷失的心智,是舞蹈慰籍了她飽受創(chuàng)傷的心靈。舞蹈的魅力拯救了何小萍,也再一次打動了觀影者的心。
這個帶有詩歌色彩的片名《芳華》,著實讓這個并不那么美麗的故事多了幾分詩意,但我們不妨留意一下原作的名字——“你觸摸了我”。如此樸素直白的名字是影片的主線,但馮小剛導(dǎo)演選擇了更加隱晦的表現(xiàn)方式,用舞蹈,而不是名字來翻開這苦澀的篇章。
劉峰,這個在舞臺上跳起激昂向上民族舞的帥氣男兵,是對同志如春天一般溫暖的社會主義暖男,是人民的標桿活雷鋒。他心靈手巧,用無數(shù)小事很快在文工團里證明了自己的重要。再看林丁丁,經(jīng)常跳芭蕾舞的她就像話劇中的小公主那樣嬌貴,她梨渦淺笑,身段和表情無不給她貼上了“芭蕾少女”的標簽[2]。這樣的女子平日說話還帶幾分天真,對男孩的殷勤半推半就,自然討喜。劉峰跳的民族舞,林丁丁跳的芭蕾舞,一個陽剛,一個柔媚,一個舒展激昂,一個雅致優(yōu)美,終于,感情的爆發(fā)釀成了無法填補的鴻溝。在紅色年代,劉峰對愛意的表達并不那么露骨,而丁丁也不是不領(lǐng)情,只是這份無法言表的感情太過甜美,讓人無法看清和抉擇。劉峰為了表達自己的愛意在文工團聚會的時候利用包餃子的機會,揉成了一個有糖夾心的面團,為了讓林丁丁吃上自己做的甜餅,他請了林丁丁寢室所有的人,可惜林丁丁并不領(lǐng)情;作為文工團最漂亮的女兵,她是個不成熟的略帶“庸俗”的女孩,她的夢想是更物質(zhì)的生活,想做官員的兒媳婦。為了達成這個庸俗的夢,她托家里人買了兩塊洋手表,又是送攝影部的領(lǐng)導(dǎo)又是送門診醫(yī)生,這和蕭穗子為了男兵的牙齒而貢獻出自己的金耳環(huán)不同,林丁丁不成熟,但物質(zhì),而蕭穗子成熟,卻少了幾分市井氣息。劉峰對林丁丁的一廂情愿的悲劇來得有點出人意料。某一天,劉峰領(lǐng)林丁丁去庫房看他為炊事班長新做的沙發(fā),林丁丁略帶嫵媚的眼神和嗲聲嗲氣的語調(diào)讓劉峰心中的“邪念”徹底發(fā)芽,擁抱了他心儀已久女孩,可被嚇壞的林丁丁哭著跑了出去。當鬧劇告一段落時,庫房內(nèi)留聲機播放的芭蕾圓舞曲也停了下來,協(xié)調(diào)的氛圍消失殆盡,鏡頭切換到了訓(xùn)話的小房間,劉峰被訓(xùn)導(dǎo)主任記了處分,掉下了“活雷鋒”的神壇,丟了工作和心愛的人,也迷失了方向。
舞蹈終于謝幕了,劉峰被趕到了伐木連。他走之前收拾行李時,那些曾經(jīng)的獎項和證書仿佛靜靜地躺在桌面上嘲諷著他,仿佛在質(zhì)問他:你的熱情、你的奉獻,你的癡狂,除了后悔,還給你帶來了什么?片中只有小萍對他“不離不棄”,仍然把這些獎項當做帶有真情的仰慕,最后,她在劉峰邁出寢室時的吶喊,塑造出了最質(zhì)樸的形象:“劉峰!明天早上我送你!”——何小萍,她的人生里從沒感受過真正的善意,即使是劉峰那里也沒有,可她還是打開了心門[3]。電影里的小萍為了給還未平反的父親寄一張軍裝照,偷了丁丁的軍裝去照相又悄悄地還回來。馮小剛導(dǎo)演對小萍這個人物塑造得相當完美,她代表著每一個失意的人最缺乏的善意,在她對劉峰敞開心扉后,善意對她來說已經(jīng)成了絕緣體。兩個在誤解中成長的人對善意最敏感,二者的惺惺相惜則是通過舞蹈,通過觸摸。在一次舞蹈排練中,沒有人原意搭理渾身汗味的小萍,但劉峰主動要求和小萍搭舞。劉峰像小萍兒時的父親那樣,忍著腰傷把她用力高高舉起,送到肩上,這份父親般的溫暖與踏實讓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濃烈的善意與被珍視的感覺。
在這個激昂樸實的年代,靈魂上的觸碰成了劉峰一輩子的賭注和惦念,可這份惦念不是每次都有回報的。劉峰因為意外觸碰了林丁丁,萬念俱灰之后被派到了前線,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洗禮斷了一臂,然而多年后他仍然惦念著林丁丁,或許心傷比斷臂更痛。幾十年過去了,鏡頭里的劉峰看著郝淑雯遞過來的丁丁遠嫁澳洲發(fā)福的照片,眼里仍是溫暖——“只愿她初心依舊才不枉自己過去轟轟烈烈投入的青春和深情?!盵4]
描寫軍旅生活的影片不少,但《芳華》卻脫穎而出。它擺脫了俗套的煽情,也沒有浮夸的主角光環(huán),情節(jié)亦不落窠臼。主人公所有的情緒都自然而然、不經(jīng)意地在一個個舞蹈動作中緩緩流露出來,撩撥起觀影者內(nèi)心的漣漪。
影片將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的敘事手段相結(jié)合,比一般的文革記憶更浪漫,也更殘酷。影片中,文工團內(nèi)所有的變故都由舞蹈串聯(lián)起來;當小萍因劉峰的事而心情郁悶時,面對文藝團長官讓她領(lǐng)舞的安排選擇了逃避,在她的世界里,劉峰是她最珍視的人,是這個世界的英雄,她不理解為什么這樣一個人也會被世界拋棄,或許這佐證了那句臺詞:只有最不被善待的人,才最能明白什么是善良。而團長面對裝病的小萍,沒有任何同情,也并不想搞清楚她為什么裝病,反而以她為宣傳革命精神的工具,小萍像一個斷了腿的舞者,再沒了剛來軍營時的活力和盼頭。雖然在離開文工團后她作為戰(zhàn)地護士得到了同齡人的認可,也受到不少表彰,但她不敢奢求這份崇拜,因為劉峰當標兵的時候,在擁抱林丁丁之前,也曾被大家這樣崇拜過。她不懂,這么多贊美的辭藻和熱情的表揚有多少是屬于那個曾經(jīng)整個文工團都不愿觸碰的何小萍。就像小萍在精神分裂后喃喃的說道:“我不是英雄?!盵5]在這樣一個我方唱罷你登場的時代,沒有人是真正的領(lǐng)舞,每個揮灑血與淚的舞者仿佛都是累垮了的附屬品。
隨著蕭穗子在舞蹈房里一遍遍重復(fù)練習(xí)著絨花式的飛舞旋轉(zhuǎn),在這種革命浪漫主義的情懷中,觀眾不只看到了舞蹈,而是仿佛回到了20世紀70年代,胸膛前是血亮血亮的崇高感,直奔靈魂深處。文字和旁白的表達往往不能還原最純真的感受,但如果作為觀眾的我們真的通過舞蹈感受到了這一切,又何必煞費苦心去尋求文字上的解釋。馮小剛對主旨的把控非常合理到位,他沒有刻意渲染什么,但卻讓單純欣賞舞蹈的觀眾領(lǐng)略到了最美的舞姿,讓每一個心生波瀾的人回歸最質(zhì)樸的感動。
電影開篇蕭穗子跳的那兩段舞蹈與小萍在雪山上的獨舞,將觀眾的視線拉進了這個充滿情感的軍營,直到觀眾再三品味小萍在月夜草坪上的獨舞時,才能領(lǐng)略到馮導(dǎo)對舞蹈和影片主旨的把控[6]。他在眾多舞蹈的渲染中將其它的舞蹈片段當做陪襯,而將草坪獨舞作為全片的高潮之一,以這樣的方式幫助觀眾進行了側(cè)重點的選擇,這意味著觀者只需要記住這一段舞蹈;這段舞蹈不僅是小萍最擅長的民族舞,更代表著她永遠無法理解的世界,代表著她對劉峰的敬仰甚至是愛慕。正是因為這段舞蹈的串聯(lián),觀眾才明白,她與劉峰的紐帶依然存在,雖然兩人并不兩廂情愿,但劉峰舍棄的“芳華”和小萍所不理解的世界,都是苦澀青春的產(chǎn)物。在草地上起舞的小萍讓觀眾不禁動容,即便是受到精神上的打擊,脫去了精神筆挺的舞服,她的每一個動作,一顰一笑,還是那樣生動,仿佛文工團內(nèi)所有的姐妹們都在為她伴舞,而臺下看她跳舞的,有個人叫劉峰。通過大銀幕將舞蹈的細節(jié)無限放大,觀眾才終于看清了一個真正有素養(yǎng)的舞者,她的氣息,肌肉線條,身韻,從指尖到腳尖的精致,舞臺上的流動感,讓人從每個動作每個表情中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陷入思考。影片最后,何小萍足尖上的夢在時代洪流中謝幕,當她神情恍惚離開劇場,在廣場上獨自跳起《沂蒙頌》時,患有精神病的她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一個永遠不被善待的人終于輪到自己當主角時,毫不猶豫地拒絕:“我跳不了?!币粋€始終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
影片結(jié)尾,文工團的每個人都沒有得到自己的歸宿,或者說,沒有活成自己想要的那樣,但馮小剛導(dǎo)演不愿太多渲染這樣一個結(jié)局,就像劉峰掉下神壇后并不想過多地苛責(zé)將自己推下深淵的林丁丁。馮導(dǎo)只是簡單地給了幾個鏡頭,交代了她們與剛進文工團時偏離的生活軌跡:劉峰推著擺攤用的三輪車,與仍未結(jié)婚的小萍去墓前看了戰(zhàn)友,感慨著時間的流逝,卻沒有重提文工團的往事,或許這就是二者的惺惺相惜,最后,兩人坐在石階上,小萍靠在了劉峰的肩膀上。導(dǎo)演將美好全都留在了銀幕上,愿意接收這份美好的人會將所有甜美都收下,而那些有著屬于自己的悲傷的人們卻無需在銀幕上找尋慰藉[7]。
逝去的歲月像一張溫柔的大網(wǎng),選擇性地過濾了那些黑暗冰冷的故事,放大了那些溫暖的色澤。平凡的我們無法改變世界的芳華,但每一代的青春都有相同的印記,愿人們在芳華中綻放自身,愿流年可憶,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