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靜
安徽省蕪湖市第一中學
“文章有為我、兼愛之不同。為我者只取我自家明白,雖無第二人解,亦何傷哉,老子古簡,莊生詭誕,皆是也。兼愛者必使我一人之心共喻于天下,語不盡不止,孟子詳明,墨子重復,是也……”周作人引用錢振锽《名山小言》中的這段話中,所講的“兼愛”和與墨家的“兼愛”不是一個概念,應該是包括“仁愛”在內(nèi)的對他人的愛,因為后面舉的例子是“孟子詳明,墨子重復”。不論是“仁愛”還是“兼愛”,儒墨兩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倡導對他人的愛,為此孟子毫不留情地指出梁惠王不是什么自詡的愛民仁君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虐民暴君,墨子更是直言當時之世“竊國者諸侯”的血淋淋的殘酷現(xiàn)實,有愛人的拳拳之心故要寫出醒世的凜凜之文!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和墨子不約而同地采用了重復敘述的表達方式,正是因為他們有“語不盡不止”的熱心腸!
正反重復敘述不單單是加強了文字形式上的排列美,也不只是加強了語氣,更有論辯的實際需要。如孟子在論說他肯定宋牼此行游說秦、楚之王以制止戰(zhàn)爭的志向,而否定其以利誘之的論述立場的理由時,可以說是苦口婆心地說了這樣一段話:“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告子下》)這段話其實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了:天下之人懷利以相接則亡,天下之人懷仁義以相接則王之??墒沁@樣概括了之后,孟子為文的“浩然之氣”也就蕩然無存了。如果從論說內(nèi)容、論證角度和論述對象三個方面去考量這段話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列舉了三種人,而囊括了在一個男權(quán)社會中最重要的三種關系:君臣、父子、兄弟。生存于世,不為人臣,總要為人子吧,沒有兒子,可能有兄弟吧,總而言之,逃不出其中一種身份,必定要處理其中一種關系。天下之人莫不如此,天下之事莫不如此。這樣的繁筆不可簡省,其背后是全面論理的思路。
孟子的文章也有不詳明之處,如課本《〈孟子〉選讀》第二節(jié)《王何必曰利》,第三則選文:“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與蹠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孟子·盡心上》)孟子的這句話說得簡略而模棱兩可。教學時碰到這樣的地方,我們絕不可以輕輕放過亦或是一帶而過,而是應該做一點具體分析,反復地質(zhì)疑問難。筆者首先詢問學生:“利”在這里具體指什么?“為”在這里讀第二聲還是讀第四聲?然后引導學生進一步探尋:關鍵在于孟子說的是“為善是善人,為利是惡人”,這樣真的可以嗎?還要追問:明知將“利”等同于“惡”是不對的,為什么還要這么說?我們要用孟子所提倡的“知人論世”的方法去理解孟子說這樣的話的用意,進而完成我們自己對“義”和“利”關系的辯證思考:孟子并沒有否定利的價值,而是擴大了“利”的范疇。在孟子看來仁義于天下之人皆有好處,這就是最大的利。而另一方面,對仁義的追求不能以避談利、否定利來完成。“義”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方向,而“利”是在義的引導下應該去做的事,否則正常的“利”得不到滿足,民族大義也無法實現(xiàn)。古文中的簡筆是觸發(fā)我們與古人對話的契機,在這樣的思維碰撞中,用現(xiàn)代觀念去審視古代作品是一個很實在的教學任務。
孟子和荀子對人性的看法不同,主張亦有不同,但畢竟同出孔門,思想還是有相通之處的,行文亦有相通之處。筆者在教學《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這篇課文的時候,正是拿《寡人之于國也》這篇課文來做一個參照式的閱讀。孟子清醒地認識到梁惠王關于“河內(nèi)兇”“河東兇”的說法完全是在避重就輕,他在闡述王道內(nèi)涵的時候一再提到“不違農(nóng)時”就是含蓄地批評梁惠王種種擾民的做法,“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而不知發(fā)”這樣的話更是直指梁惠王不顧百姓死活,還不止自省的冷酷本質(zhì)。孟子針對梁惠王歸咎年成的做法,旗幟鮮明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場——比起天災,更可畏的是人禍吧!這與荀子的觀點如出一轍。孟子為文喜歡在酣暢淋漓的詰問之后,用一段排比來結(jié)束自己的論辯,而本文也是如此,以六個“孰與”的連用來完成比較,用十二個“而”和“之”的交錯來完成思索,讀來氣勢恢宏而又發(fā)人深省。比同之后,還要求異。孟子和荀子的語言都如黃河之水一般地連綿不絕,但孟子勝在說話有底氣,論辯有自信,而荀子長于縝密的思路,精于更加嚴密的論證。
與孟子在虛晃一槍之后就推出結(jié)論不同,荀子的結(jié)論是在他對“天”和“人”的概念做了具體的辨析之后得出的。因此,筆者將教學重點放在探究荀子在文中所論述的“天”和“人”的內(nèi)涵和外延上,提出一個主問題來引發(fā)學生對文本的細讀:文章中所論及的“天”包含哪些事物?從中我們知道荀子所講的“天”應該是指什么?當時的人們認為這樣的“天”和“人”的哪些方面有關?文章主要從三個層面思考了“天”和“人”的關系:第一層次的“天”是指包含著“日月、星辰、瑞歷”和“繁啟、蕃長、畜積、收藏”以及“土地”的“自然現(xiàn)象、自然條件”;第二層次的“天”指“時勢、天命”,文中舉的例子是“楚王后車百乘”和“君子啜菽飲水”;第三層次由所列舉的“星墜木鳴”“日月之有時、風雨之不時,怪星之黨見”等事物可知“天”是指“異常的天象、天災”。那么君子所能做的是遵循禮義的常規(guī),加強后天的學習,統(tǒng)治者不能違背禮義,政令舉措要得當。超出這個范疇的“天”和“人”并不包括在荀子的結(jié)論之中。對文章之中荀子所論及的“天”和“人”的概念做了細化的分析之后,學生會認識到就“天”的某一方面來講,比如說“自然規(guī)律”,是和“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的,是要人們?nèi)ロ槒暮土私獾?。這樣看來荀子為文的“詳明”比孟子的高出一籌,他可以在辨析概念中通過層層對比和因果分析,直達論述中心,圍繞一個論題,不枝不蔓地進行合理而有序的思考,這跟孟子貌似正確的長篇大論是有區(qū)別的。
我們在讀《齊桓晉文之事》的時候應該想到諸如以下問題:“以羊易?!庇袥]有別的解釋?孟子為何就一口咬定齊宣王是出于不忍之心?你能一下子想到的“不能”和“不為”的事情分別是什么?孟子所舉的“為長者折枝”的例子除了說明“不為”這個道理還有什么用意?以弱勝強,以寡敵眾,以小對大就真的不可以嗎?有沒有反例?通過這樣的不拘泥于文章的反向思考,學生可以意識到舉例論證的基本要求和它的局限性,如一方面所舉事例是從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去解釋,材料要與觀點保持一致;而另一方面正因為先有觀點后有材料,所以據(jù)此得出的結(jié)論是片面的狹隘的??梢哉f孟子在當時是沒有遇到強勁的對手,齊宣王只要仍然拿出“湯放桀,武王伐紂”的例子就可以反駁他“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的觀點。荀子和孟子為文同樣使用繁筆,可是一密一疏,只有經(jīng)過冷靜的思索和深入的辨析,我們才能從古人自成一家的語言運用中得到思維的訓練,如此古文對我們的語言也就有了新的建構(gòu)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