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剛下鄉(xiāng)的時候，無人可說話，我只好將視線對著土地。地上有青青的野草，還有隱藏在草叢里的星星點點的小野花，這些景象我百看不厭。和我一樣對土地和青草看不厭的，還有一些異類朋友——羊。

在人煙飄蕩的鄉(xiāng)野之地，能見的就是羊。它們很溫順，很憨厚，也很乖巧，或者兩只三只，或者孤身只影，在路邊和田頭低著頭吃草。見到有人經(jīng)過，偶爾會抬起頭來，用沉靜的目光看著你，也許會“咩”地長叫一聲，叫得你心顫，這叫聲里，包含著許多凄涼和無奈。

我曾很仔細(xì)觀察過羊的眼睛，它們的目光清澈而黯然，似乎從來沒有變化，被關(guān)在羊圈里失去自由時是這樣，孩子們笑著用青草喂它們時是這樣，在田野里自由散步時也是這樣，甚至在被牽進屠宰場時，還是這樣。在童話故事里，羊永遠(yuǎn)是忠厚而孱弱的一族，可憐巴巴地被兇猛殘忍者欺負(fù)。

那天在田里種油菜，看到一只母羊和兩只小羊在路邊吃草。這時，路上走過來一群孩子，領(lǐng)頭的是村里的“淘氣大王”。大概是為了在孩子們面前表現(xiàn)他的勇敢和強悍，走到三只羊身邊時，他飛起一腳，將一只小羊踢翻在路邊，又俯下身子，一把抱起另一只小羊，拔腿就跑。

這時，發(fā)生了讓我意想不到的一幕：母羊先是沖到跌倒在地的小羊身邊，幫它掙扎著站起，又用嘴輕輕安撫了它一下。然后，它急步奔到那“淘氣大王”的前面，轉(zhuǎn)過身子，站在路中間擋住了他的去路。

“淘氣大王”抱著小羊停住了，母羊的舉動使他吃驚，他瞪著母羊，一時不知所措。母羊一動不動地站在路上，和他對峙著。

母羊的目光，看上去依舊平靜木然，沒有焦慮，也沒有憤怒。抱著小羊的“淘氣大王”卻憤怒起來：你一頭老實巴交的羊，竟敢和我過不去？笑話！聽見小羊在他手里大聲哀叫，他用力拍了一下小羊的腦袋，邁開腳步，想繞過母羊繼續(xù)向前走。

母羊低下頭，用兩只短而小的角對準(zhǔn)“淘氣大王”猛沖過去?！疤詺獯笸酢扁Р患胺?，驚叫一聲，被撞翻在路中間，逃脫的小羊連聲叫著奔到母羊的身邊。母羊只是用身體撞了“淘氣大王”一下，它的角并未頂?shù)綄κ帧Ｒ娦⊙蚧謴?fù)了自由，母羊便停止了攻擊。

這時，另一只小羊也過來了，母羊帶著兩只小羊又回到路邊，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重新低著頭吃它們的青草，一副悠閑的樣子。

那“淘氣大王”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大概覺得很沒面子，撿起一塊土坷垃朝母羊丟去。土坷垃打在母羊身上，母羊只是抖動了一下身體，竟沒有其他反應(yīng)。

“淘氣大王”還想在路邊找土坷垃，一個農(nóng)婦憤怒地喊著從田里奔過來，這是羊的主人。孩子們一哄而散。

這時，母羊抬起頭，看著孩子們的背影，音色顫抖地長叫了一聲。我看到它的眼睛，還是老樣子，清澈而黯淡，平靜而木然。

不過，這次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羊的另一面，它們的本性中未必都是膽怯和懦弱。盡管這只是夜空中流星似的一閃，但有了這樣耀眼的一閃，黑暗似乎不再是無窮無盡了。

（李金鋒摘自《戰(zhàn)馬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