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海
一
每天下午,呆在萬邦國際四樓,趙中正總是忍不住要走到窗前。
送快遞的小伙子還是跨在三輪車上,大口喝著水,身著白色上衣灰色短裙的姑娘望著他,兩個人一遞一句說著什么。他們背后是透著暖黃燈光的美滋每客蛋糕店。趙中正在停車場見過這對年輕人,男孩總是那個時間來接她下班。姑娘剪著齊劉海,烏油頭發(fā),高鼻子,兩腮幾粒雀斑若隱若現(xiàn)。留給他深刻印象的,是她那天穿著一件薄薄的粉色毛衣,胳膊處撐開兩個小洞,露出一圈白生生的肉。季節(jié)似乎突然到了夏天,兩場雨下來,楊樹毛毛蟲一樣的花開敗了,滿樹披掛上亮黃色的圓葉,空氣里到底還氤氳著涼沁沁的寒意。他們兩個旁若無人,自顧自地往前走。起風了,男孩脫下工作服披在姑娘身上,她小小的身體裹在暗色大衣里。駛出停車場,他看見他們居然還沒走遠,正蹲在路口的燒烤攤吃東西。
“真是瘋了,你知不知道,我周圍有兩個同學在鬧離婚?!?/p>
趙中正聽見姑娘的聲音從不太嘈雜的人群中傳過來。正是綠燈,前面接送孩子的汽車、電動車、自行車攪在一起。不耐煩的司機長長地摁著喇叭。男孩說了句什么,女孩一副驚詫的口氣說:“什么人到中年?他們還不到三十歲啊。好像離婚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似的?!蹦泻⒂终f老板換了倉庫,拉一次貨得兩個小時,工作時間更長了。話意都是抱怨,臉上卻始終帶著笑。姑娘臉色生動,看不出絲毫喪氣。有幾個路人朝他們看去。趙中正又望了一眼。那女孩像是接到了他的眼神,不管不顧地看過來。趙中正往窗外彈了彈煙灰,升起車窗。
車過新建路,又堵在了鐵路橋下的涵洞里。自從五龍口海鮮市場搬到附近,就沒有不堵車的時候。正想著要不要給孫改蘭打個電話,買點魚蝦回去,一列綠皮火車緩慢駛過。他的眼光跟著火車追了許久,直到火車完全消失,腦海里還是那個倚在窗戶邊讀書的女人,安靜溫和,跟畫里一樣。
梗塞了半天的車流又慢慢蠕動了。
七點了,孫改蘭還沒有回來,撥過去電話半天也沒人接。他打開冰箱,十字對開門冰箱填得滿滿當當,看了半天,取了罐黑啤,走到陽臺上,又把正接的一樁案子重新過了一遍。犯人長著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難以想象,就是這么一個人,竟然自制炸彈,去了市政府。
窗外的北沙河兩岸變成了一片繁忙的工地,往昔破爛不堪的平房不知什么時候推平了。好些年了,他一直和孫改蘭說,要是住的地方有個公園,他就能跑步了??吹秸诟脑斓谋鄙澈?,他想,這是不是一切都在變好的征兆?
孫改蘭進門,看見歪在沙發(fā)跟前的趙中正,又看了眼電視。電視正放著紀錄片《荒野求生》。孫改蘭說,回來了。趙中正看著電視說,哦。趙中正又問,吃飯沒?孫改蘭不緊不慢地脫外套說,哦。趙中正眼皮直跳,聲音高了些,問她怎么電話也不接。孫改蘭說單位要整改,賬對不上,重做了幾本才把賬平了。
“你說我可可憐憐掙這么兩個錢,圖什么?成天提心吊膽的?!?/p>
“我不是說過讓你辭掉工作?你又不愿意?!?/p>
“我工作也不全是為了錢,好吧?”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兩個人對話都帶著質(zhì)問。趙中正又說了陣北沙河改造的事,他好像對前景特別期待:“到時就可以跑步了。我們一起跑步好不好?”
孫改蘭像是疲憊得不行,直接就回絕了:“一點都不好。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成天無所事事,在法庭上說點人話鬼話,錢賺上了,回到辦公室,還有女秘書跑前跑后招呼?”
趙中正腦子一下就炸了。不就想兩口子散個步嗎?在他的想象里,孫改蘭不和他一起出門散步,情愿牽條斗牛犬獨自遛達。
女人還在客廳叫喚:“趙中正,你知不知道你多不厚道?我忙到半夜回來連口熱飯也吃不上。你倒好,怕別人編排我的不是就要折磨我,我真是受夠你了。”
趙中正半天緩不過神來。結(jié)婚前,他對孫改蘭談不上有什么了解,不過是兩個人都在警校念書,除了讀書也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干,就好上了。真到了談婚論嫁,孫改蘭爸媽卻嫌他是村里的,在太原連個房子也沒有。拿什么結(jié)婚?天天喝西北風?岳父岳母歧視他,他的情緒倒沒有受到影響,至少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不滿。他知道女人懷上了他的孩子,他都快要做父親了,怎么會和兩個毫無遠見的中年男女一般見識?他騎著自行車,帶著孫改蘭大街小巷地亂轉(zhuǎn)??匆婙Q笛駛過去的切諾基,他回過頭說:“老婆你等著,不需要幾年,我們也會坐進那樣的車里?!睂O改蘭什么也沒說,只是把頭貼在他的腰上,手呢,伸進他的襯衣里,輕輕揉著他的乳頭。他渾身充滿干勁,恨不得把自行車踩得飛起來。這才過了多少年啊,他都差點忘了這些年怎么過來的,等到車子房子都有了,他和孫改蘭卻沒什么話說了。
又看了會兒《荒野求生》。接下來,怎么睡著的,他完全忘了。
早上他被廚房里豆?jié){機的聲音弄醒了,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毛毯。女人可能怕他掉下來,還把茶幾移到了沙發(fā)旁邊。孫改蘭蒙著黑面膜從廚房里走出來:“用不用炒個菠菜什么的?”吃飯的時候,孫改蘭又說:“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們單位的錢潤平真是不要命了,天天喝酒,沒完沒了?!睂O改蘭有段時間沒怎么提起錢潤平了。趙中正看了女人一眼說:“人到中年,什么都有了,又沒什么具體的事情做,不喝酒還能干些什么?”
“喝酒就能解決問題?問題是他喝酒還要把別人捎帶上?!睂O改蘭提起這一茬好像特別生氣,“簡直是不要命了,真不知道你們男人成天想些什么?!?/p>
“焦慮唄。你以為什么都有了就不焦慮?人到中年,就跟你們女人的更年期一樣,由不得自己?!?/p>
“少把自己對生活的無能為力歸結(jié)為人到中年的焦慮?!?/p>
趙中正不知怎么笑了起來。好像看到女人還是像過去那樣鄙視他,處處反對他,一點都沒把昨晚的爭吵放在心上,他這才踏實下來。
到了事務所,趙中正剛把包扔在桌子上,祁可就進來了,給他倒了杯茶后問:有沒有什么別的安排?他擺擺手,掏出手機,看見李查德給他轉(zhuǎn)發(fā)了條信息。不知是誰用他的案例寫了篇文章。他倒沒有為里面的內(nèi)容感動,只是不明白這信息是怎么做成的。他打電話過去問了半天,李查德說:“這個簡單啊,就是個微信公眾號。你想要的話,我可以給你也申請一個。”
李查德過來后,拿著他的手機一通折騰。李查德問:“公眾號起個什么名字?”
“不玩花哨的,就用事務所的名字,中正?!?/p>
李查德走后大半天,趙中正就只琢磨微信公眾平臺上的模板。先是想著發(fā)點接過的案子,把自己寫的辯護詞貼上去,卻又感覺太冷血了些。他讓祁可把事務所所有的卷宗都翻出來,回想著過去為當事人奔波的情形,將期間曲折的過程詳細敲在了電腦上。偶爾也忍不住夸大自己的功勞,多數(shù)時候卻感覺自己像是陷在泥潭里。意識到這幾十年來,光顧著索要辯護費用,很少考慮當事人的困境。
李查德發(fā)過來微信:趙主任,你可以么,現(xiàn)在沒幾個人對當下的生活有懺悔意識。你的境界可不是一般的高。趙中正回復說,比起你們專業(yè)人士來,還是差一大截。兩個人客氣一番,見李查德后來話少,不?;匦┬δ?,他也就放了手機,順手拿起案卷,想再寫點什么,到底毫無頭緒。想到自己就因為李查德說了幾句恭維話,竟然還飄飄然,不由又嘆了口氣。
二
“二哥,李奎他們出來了,想請你去坐坐?!?/p>
老四電話打過來時,趙中正在盤古和律協(xié)一幫人喝酒。老四說喝完了過來,一起宵夜。掛了電話趙中正又接著講玉石話題。有那么兩年,他喜歡玩石頭,從買回家里當擺件的欣賞石,到玩玉,他沒少投資。他從腰間解下一塊白玉石說,你們看看這做工怎么樣?傳給每個人把玩了一遍,回到自己手里時,趙中正又不停地捏摸,說真正的好玉,正兒八經(jīng)的和田子料,不便宜。在座的一個女律師就笑,說終于知道在什么地方打劫趙主任了。趙中正說什么地方?女人說,你解開褲帶的時候。說完哈哈大笑,眾人也笑,都聽懂了她話里的曖昧。趙中正笑著笑著,臉上就有些僵。他還想說說玉,眾人話題卻拐到了女人身上。喝了酒的男人似乎渾身都長著雞巴,說起勾搭女人的經(jīng)歷,一個個唾沫橫飛。不知誰提到了那個年過五十還沒結(jié)婚的女法官,說她固執(zhí),不好打交道,結(jié)果有人就跌出一句:“用老四的話說,女人就得鬧,不鬧肯定會出問題?!?/p>
趙中正沒喝多少酒,聽到后來有些不自在,站起來往衛(wèi)生間走,李查德跟了過來。洗完臉,趙中正看了眼鏡子里的自己,好像完全不認識。李查德在身后遞給他濕巾。他說:“一會兒到天地人間唱歌,你也去?!?/p>
李查德沒吭聲。等到老四到樓下來接,李查德又客套了一番。老四大牙一咧,你不深入生活怎么能寫出好東西來?李查德好像被這句話說服了,便上了車。
剛進包廂,一個蹦跳著的男人從茶幾上沖下來擁抱趙中正。閃爍的燈光打在他滿是文身的背上,李查德看得暗暗驚心。趙中正介紹說,這就是著名的李奎。李奎擺個手又接著唱鄧麗君的歌,“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幽怨的歌詞通過李奎的嗓子出來,卻是一股豪氣。
李奎在監(jiān)獄十幾年,成天只做兩件事,唱歌,做俯臥撐。趙中正對李查德說,就因為有這個特長,還進了樂隊。監(jiān)獄長挺高興,把他當成改造好的典型,來人參觀就把他們集合起來表演。旁邊的老四聽見了,說他也進過監(jiān)獄。李查德問是哪一年,老四說是一九八三年嚴打。趙中正就笑,老四,誰讓你耍流氓呢?老四說,什么啊,就是談戀愛,那娘們兒后來的主嫌我干過他女人,就利用嚴打把我拷起來,搞了個強奸罪名,勞教了老子五年。李奎過來敬酒,獨聽見這一句,就說,老哥我不管你有沒有強奸,反正你進了監(jiān)獄,咱們就是同道中人。老四杯子舉起來,也沒喝,接著說,我進了監(jiān)獄,就是天天讀書。李查德說,監(jiān)獄有那么多書?趙中正說,那個姑娘可能良心上過不去,常去看他,帶的全是書,就是想讓他好好改造,怕他出來再禍害別的女人。老四說,什么啊,都是家里給寄的。說起坐監(jiān)獄的事,老四話多了,說他服刑的地方是個磚場,不做磚的時候就讀王陽明,讀尼采。李查德說,感覺你們都不是去服刑,倒是又念了回大學。大家喝得正高興,門打開,來了一溜姑娘。眾人消停下來,都推讓,說正哥先挑。趙中正來回脧了兩路,要了個頭發(fā)卷曲身著旗袍的女孩。李奎說,正哥就是眼光毒辣。
幾圈啤酒喝下來,趙中正坐不住了,說先走一步。拉一下李查德,李查德也出來了。李查德喝多了,一上車就打開了呼嚕。到了李查德租住的敦化小區(qū),見李查德開門都不利索,趙中正到底是不放心,便把李查德攙上了樓。
“怎么連個電視都沒有?”趙中正無法想象家里沒有電視怎么過?!耙粋€人也要把日子過起來?!彼f。
第二天早上,趙中正打過去電話,說再過十分鐘就來接你,一起去彭村舊貨市場轉(zhuǎn)轉(zhuǎn),那里能淘到不少好東西。李查德半睡半醒,上了車也不說話,不停搓手。轉(zhuǎn)了半個小時,趙中正買了臺四十英寸的電視機,還有機頂盒,《越獄》《權(quán)力的游戲》等一大摞碟片。
等到《越獄》的畫面在房間里響起來,趙中正像是了了一件心愿,才在床頭坐下來。李查德語無倫次地說些感激的話。趙中正說,也沒花幾個錢,家里有點動靜,不至于那么孤單是不?再說,也不是白給你做這些,有正事求你呢。
前些日子趙中正回了趟老家,見一個表兄為母親寫了本傳記。書印得好不好,內(nèi)容寫得感不感人另說,趙中正只是糾結(jié),為什么這么一件事,不是他先做出來,要是自己再寫點回憶和舊聞,就毫無新意了。他想到了李查德。要是找個作家去自己家族里采訪一圈,內(nèi)容是不是會更飽滿一些?一想到自己的母親有專業(yè)人士來寫傳記,趙中正感覺到總算做了件正經(jīng)事。李查德聽了,忙說自己沒經(jīng)驗。趙中正說你不要謙虛,寫完少不了你的好處。李查德就笑,說不是什么大事情,只要你滿意就好。
清明前一個星期,趙中正又打去電話,說一起去水西關(guān)的友誼肥牛喝個酒,順便談談具體采訪的細節(jié)。李查德去了才知道就三個人,坐在趙中正旁邊的女人看起來三十來歲。李查德一時尷尬,眼睛不知該往什么地方放。趙中正說,狄曼,我剛認識的朋友。又說李查德是他的好兄弟,作家,汶川地震、趙家?guī)X礦難,他都寫過長詩,展現(xiàn)舉國上下精神團結(jié),不遜于馬雅可夫斯基、李季。狄曼說,都是功德。趙中正說他平時愛看《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學生時代也做過作家夢,就是現(xiàn)在,讀到好看的小說,也會給他的女人看。說到動情處,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說里面都是關(guān)于他媽的資料,讓李查德提前看一看,熟悉熟悉。
狄曼一直給趙中正夾菜,趙中正呢,坦然得很,女人夾什么到盤子里,他就把什么塞到嘴里,一刻也不停,像是剛做完什么勞累的事。當然,也沒忘記勸李查德多吃點。他跟前湯湯水水,瀝瀝拉拉,弄得到處都是,芝麻醬還濺在了白色襯衫上。狄曼又連忙扯紙巾幫他擦掉。
李查德心思不在吃飯上。趙中正從盤子跟前抬起頭來,喝了口西瓜汁說,李查德還沒結(jié)婚呢,你有沒有沒結(jié)婚的朋友?有的話,給李查德介紹一個。狄曼笑了笑,說有是有,問題是你們都在龍城,距離我們大同三四百公里,遠水能解得了近渴嗎?趙中正嚼著一口生菜,好像突然才反應過來,說你就沒結(jié)婚啊。狄曼臉騰地一下紅了,說你要死啊。
三
清明前一天,李查德跟著趙中正去了趟洪洞。
在車上,趙中正給弟弟打電話,說幫他買兩束鮮花。到了市內(nèi),拐進一家消防器材公司,趙中正說是他家老九的攤子。坐在辦公室的人紛紛過來和趙中正打招呼,趙中正坐在轉(zhuǎn)椅上也不看他們,抓起瓜子就嗑,只問老九在哪里。晚上吃飯的時候,老九出現(xiàn)了一會兒,喝了杯茶,又著急要走,說還得去應付個客人。
第二天,車往洪堡村走,說是清明去上墳。聽介紹,不大的村子,先前竟有三座煤礦,現(xiàn)在都停產(chǎn)了。原先的設(shè)施也沒拆除。趙家的祖墳山下面就是座煤礦。趙家老九一直想把這地方全買下來,都種上松柏,卻始終沒談攏,對方認為他是打著保護祖墳的幌子,想吞并更多的礦山。
下了車,趙家老九問今天有沒有去澆水?幾個看守墳山的人把兩輛灑水車從車庫里開出來。趙中正就指著對面的一座山,說那山上全是他們家老九栽的樹,雇了四個人常年看守陵園。
幾朵白云飄在不遠處,山里安靜得很。老九媳婦忙著給眾人煮面條。李查德不知該如何插話,蹲在院子里逗兩只半人高的看門狗。趙中正問老九的女兒想不想考個公務員,他在司法系統(tǒng)可以幫著想辦法。小姑娘說不想成天坐班,看著手機,不怎么接話。吃完面,眾人往山上走,李查德也跟在后面。趙中正捧著鮮花,生父生母墳前放了一束,養(yǎng)父養(yǎng)母墳前也放了一束。趙中正生父生母的墳前碑座闊大,祭臺方正,襯得后面的墳堆單薄。趙中正跪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墳前,其他人跪在另一邊。李查德不知所措,站著似乎也不對,聽族長一聲叫喚,隨著眾人跪了下去。鞭炮放了半個小時,李查德捂著耳朵退到墓園外。對面的荒山里,也有上墳的人,放著稀稀拉拉的炮仗。
接下來的幾天,趙中正叫了個晚輩陪李查德去采訪。當?shù)卦挷缓枚?,人人聊起來,多是感激趙家老九,說是平時對他們幫襯不小。李查德問他們對趙中正養(yǎng)母的印象,都說她心地善良,出了名的孝順。到了最后,李查德明白了,這真是一個不容易的傳統(tǒng)家庭婦女。
回龍城前的晚上,趙家老九才又露面,穿條暗灰色的阿迪達斯運動褲,說是辛苦李查德了,帶他去洗個腳。進門就有旗袍開衩到大腿根的年輕姑娘問好。老九問,羅老板在不在?姑娘挺得板板正正,在前面帶路,一邊應答老九。老九說他平日也沒個什么愛好,打麻將輸個三五百都心疼,有那功夫還不如來這里放松放松,老板認識,給了他一個金卡會員。捏完腳出來,趙中正又交待老九,明天走之前給李查德準備點土特產(chǎn)。老九含糊地應了一聲。本來還要采訪老九,老九說,我媽的故事,哥哥姐姐們都講了,我就是個總后勤,也沒出什么力。你先寫吧,完了有什么補充的,我想起來再告你。見老九不愿講,李查德也不好再多問。
李查德也沒作什么修飾,就把誰誰誰怎么說的,誰誰誰又是如何形容,一五一十記了下來。整理完,直接發(fā)給了趙中正。
這天,趙中正打來電話,問怎么把手機微信里的照片拷到電腦上?李查德說,下載個微信網(wǎng)頁版啊。趙中正還是不知如何操作,李查德打個車到萬邦國際,接過趙中正的手機在電腦上登錄了,并演示了一遍。
正說話呢,有人打過來電話,趙中正拿起手機一看,連忙走到里面套間。李查德坐在轉(zhuǎn)椅上無所事事,聽見電腦里有動靜,點開一看,是狄曼在說話。他慌亂中看了幾條信息,也沒什么出格的話。鬼使神差地,他點開了她的頭像,記住了她的微信號。
提著趙中正給的一大包相冊回到家里,翻看了一陣子,又走到窗戶跟前透氣。窗外一堆人還在打撲克。
李查德昏天黑地混想了一回,又沉沉睡去。被尿憋醒,卻也沒著急起來,摸到手機,一條信息也無。蹲在馬桶上尿完,才感覺有些餓了。
走到廚房看見還有一根已經(jīng)皺了的胡蘿卜,又翻見兩截火腿腸,一起切了。孩子們奔跑的歡笑聲透過窗戶滲進來。盛上飯吃了兩口,看見書桌上的電視,起身摁開。看了半集《越獄》,仍是心煩意亂,索性抓過手機,直接就在微信里搜到了狄曼。沒頭沒腦的,他發(fā)送了一條請求:“有沒有人說過你臉色緋紅的樣子好美?”
又等了半天,她沒有通過他。半夜醒來,他看見手機上有條未讀消息,問他是誰?我是誰呢?仰著頭往玻璃窗外一看,月色清幽,幾顆星星點綴在旁邊。他又回了一條信息說,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想你。狄曼竟然沒睡,說無聊不無聊。顯然是嫌棄他不是個正經(jīng)人了。李查德呢,不要臉了,撩逗的勁頭上來,摁都摁不住。他又發(fā)了一條,怎么會無聊呢?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一點一點想你,只知道想你的時候是真實的。
他通過驗證,成了狄曼新的朋友。
四
做完早課,亮光從厚厚的窗簾間隙一點點透進來。
洗了臉,敷上黑騎士精華面膜,又跑到廚房打豆?jié){,熱上饅頭和紅棗。豆?jié){機時不時發(fā)出低沉的轟鳴。路過餐廳時,她還摁了下BOLAND 立式鋼琴。Mozart 的《A 大調(diào)第十一號鋼琴奏鳴曲》譜攤開著,好像等她隨時坐下來練習。她雙腿盤在沙發(fā)上,拿起一本《內(nèi)衣設(shè)計》 漫不經(jīng)心地翻起來。好像有了新的想法,又起身到書房,坐在書桌前畫內(nèi)衣設(shè)計圖。一個又一個想法飄出來,好像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感覺到真實的自己。
九點多,她懶懶地走進辦公室,正說著閑話的同事都閉了嘴。過了會兒,聽見開發(fā)辦主任在隔壁喊她的名字,她以為是又提醒她上班遲到了。坐在轉(zhuǎn)椅背后的男人也沒多話,遞過來一份報告,說有人舉報她吃空餉。
狄曼拿著兩頁舉報信回到辦公桌前,渾身都在發(fā)抖,到底得罪了誰?平日里她是沒有好好上班,大家情況也差不多,為什么現(xiàn)在獨獨把她舉報了呢?
有一天快下班,她站在窗戶跟前,看見分管人事的副書記下來,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去找他說道說道?有了這個念頭,等到上班的時候,她就站到了書記辦公室門口。通訊員見過她幾回,問她有什么事?狄曼見他眼神不停往自己身上掃描,便把遭遇一五一十說了。通訊員就說,書記太忙,只怕管不了你這事。那怎么辦呢?通訊員好像也為她著急,出了幾個主意。雖然沒一個主意靠譜,她卻被他的熱情打動了。
就是這樣,吃空晌的事還沒解決,她就稀里糊涂成了通訊員的女朋友。好幾回,她在他耳邊瑣瑣碎碎地念叨,自己的問題不能拖了,能不能瞅機會和書記說說?通訊員卻支支吾吾,總把話題岔到別的事情上。再到后來,眼見得男人為難,生怕男人嫌棄,也不好再多說什么。
“那你幫我打聽打聽,我們單位還有誰的情況和我類似?!?/p>
“你要干什么?”
“我就不信只有我一個人有問題?!?/p>
這天,正在玩著手機呢,想這事光自己瞎折騰,完全無頭緒,為什么不找個律師咨詢一下?她就在微信里搜律師,一頁頁翻下去,就看見趙中正在公眾號里發(fā)布的文章。連著追了一段時間,她認定他和別人大不一樣,便按著他留下的郵箱,寫了封求助信。
她是花了些心思的,太突兀地把自己的情況講出來,只怕他也不會答理。她說讀了他的文章,沒想到世上還有人堅持自己的理想。說到理想,她掩飾不住自己的失落。她說她本科念的是外語系,本來在上海一家外貿(mào)公司做得挺好,父母卻硬生生把她叫了回來。結(jié)了婚,因為丈夫家暴,想離離不了,就偷偷考了個研究生,跑到杭州讀服裝設(shè)計。說到縣城的不適,她用了個例子,“連個喝速溶咖啡的星巴克都沒有”。她甚至提到了外婆。當年生活在鄉(xiāng)下的外婆,做夢都想去縣城一趟,外公卻反復說,你去了,誰幫你喂羊?服裝設(shè)計讀完,丈夫倒是同意離婚,她卻還是沒有能力甩掉縣城生活。這一年母親病了,她只好回來,還是前夫幫她找下的那家單位。她挑挑揀揀說了一些,然后就把事情轉(zhuǎn)到了正題上。就因為讀了三年研究生,結(jié)果被人舉報,說她吃空餉。單位里不上班的人多了去,怎么獨獨把她拎出來?
起初,她每天都會看一眼郵箱,平日里跟人聯(lián)系少,連封垃圾郵件都沒收到。然后,她就有些氣餒。是啊,隔著天遠地遠的距離,誰會把她的這點麻煩放在心上呢?又過了兩個星期,趙中正竟然給他回信了,說最近為一個誰都知道要敗訴的案子奔忙,沒顧上上網(wǎng)。當然,狄曼也看出來了,男人在信里掩飾不住興奮,說沒想到隨意寫下的案例,竟會有人讀得如此認真。關(guān)于她吃空餉的問題,他也沒提到具體的解決方案,只說形勢變化莫測,最有自尊的生活莫過于自立自強。
縣紀委又來查了兩回。單位內(nèi)部也差不多達成一致意見,狄曼就是吃空餉的典型。狄曼坐不住了,徑直闖進辦公室找了回書記,書記沒給明確答復,只說這樣的事組織會調(diào)查清楚的。她又去找組織部,把自己的請假手續(xù)都給了過去,也沒什么結(jié)果。要處理她的消息同事都知道了,每個人看她,帶著同情,也有些幸災樂禍。
她完全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要是由著別人拿捏,哪里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她沒多考慮,就坐在電腦跟前,原原本本把自己的情況寫了封公開信發(fā)到了百度貼吧里。生怕分量不夠,又把聽到的單位內(nèi)幕,有名有姓的,全附了上去。
沒過兩天,上級紀委也介入了。調(diào)查了半天,給出的意見是,她的情況夠不上吃空餉。狄曼在自己的公開信里寫到自己那兩年因為離婚、父母生病,接二連三的打擊導致她抑郁。生怕人不信,還把去省精神衛(wèi)生中心的單子也附上了。單位人都知道不能輕易惹她,主任還特意交待,單位也沒什么事,不用天天坐班。只是狄曼好不容易才擺平這件事,怎么能再給人留下把柄呢?她每天去得比誰都早。盡管沒人給她安排事情,她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要么看看設(shè)計書,要么戴著耳機看電影。她興奮了一段時日。人一閑,也容易發(fā)慌,可又能干些什么呢?她念的是外語,是設(shè)計,可現(xiàn)在,她陷在虛妄的執(zhí)念里,竟然想著要和這么一幫人一般見識。太糟糕了。
“我喜歡法國女人,她們忠于自己,優(yōu)雅中帶著隨性。懷孕了,就是懷孕的模樣;老了,就是歲月爬上眉頭的模樣?!蹦鞘?015年3月,巴黎埃菲爾鐵塔前,上千個女人跳著熱舞,把內(nèi)衣拋向天空。好多女人的身材并不好看,卻是真實的自己。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鲎约耗兀?/p>
在給趙中正的信里,她說她終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那就是做一款滿足自己的內(nèi)衣。趙中正好像不太習慣和人討論女性內(nèi)衣,不過他的話里仍然在暗示,說他簡直想象不出她穿上一款那樣的內(nèi)衣是什么樣子。狄曼卻沒有按著他的思路往下走,她說她現(xiàn)在穿的是一件特別簡單的白T 恤,隱隱地還能看見黑色蕾絲內(nèi)衣,肩帶露在外面。她說,難道穿成這樣,你們男人也有興趣嗎?明明隨性又慵懶的話,卻表述得一本正經(jīng)。她說她和身邊的朋友都不喜歡擠胸類的東西。比起取悅男人,她堅信取悅女人自己更重要,還飆了一句英語:The most elegant thing is to be yourself。
趙中正也像是被她的鄭重其事震住了,說沒想到她會有如此超前的想法。他平日里說是做律師,為原告和被告的事四處找人,盡量把當事人的麻煩降到最低。但人只要一惹上官司,怎么可能少得了麻煩?連他自己也成了麻煩的一部分。好多夜晚,他回到家里,沖完澡,看著鏡子里日漸隆起的肚皮,嚇人的黑眼圈,不由自主地唉嘆:
“打官司的人越來越多,他是掙了些錢,問題是,怎么感覺自己越活越可悲了呢?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大概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共同話題,一來二去,兩個人的信就越寫越長。她講她平日的生活,說她愛讀經(jīng),鋼琴也過了十級,處處都昭示著,她是個熱愛生活的女人。她一個人,也活得有板有眼。他呢,說工作的苦悶,厭煩了,也跟朋友們徒步穿越庫布齊沙漠,看秋天的胡楊林。聊了那么久,誰也沒提見面的事情。終是她忍不住說,過兩天準備去龍城看個朋友。趙中正過了幾天才回復,很不情愿的樣子,說好啊,好啊,來了隨時聯(lián)系。
怎么聯(lián)系呢?他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因為事情太多,電話都沒有告給她。
五
“只有這些嗎?”李查德總是這么問她。
“那你認為我和他還應該發(fā)生些什么?”狄曼臉沉了下來。
李查德當然明白他和她的關(guān)系非常脆弱,說些好聽的話都來不及,干嗎非要揭人的短處?但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假裝嫉妒,演變到后來就無端蒙了層猙獰。他生氣的,也不知道是女人的無謂態(tài)度,還是為自己的窩囊。她說起那段經(jīng)歷,沒有一點羞愧也就算了,當他著急的時候,她居然還要為趙中正辯護。
女人臥在另一張沙發(fā)上看書,李查德湊過去,狄曼說別這樣,我們就不能安安靜靜呆會兒嗎?李查德說,你不知道時間有多寶貴。他話是這么說,卻也生怕惹惱她,便退回來翻沙發(fā)背后那些厚重的時裝設(shè)計。中間夾著一本庫切的《兇年紀事》,他沒怎么讀進去,倒是被其中一句話勾住了:“恥辱是突然降臨的,一旦它找上某人?!彼戳搜鄣衣吮P著雙腿,板板正正地坐在沙發(fā)上。他又撿起奧修的《禪宗十牛圖》,復印本。狄曼說是淘寶上買的。也不知是不是無聊,李查德竟然讀進去了。廓庵禪師說:“在這個世界的原野上,我不停地撥開高高的草叢尋找公牛?!彼闷鹗謾C百度了半天原詩,發(fā)現(xiàn)還是喜歡翻譯過來的版本。他原先讀些社會學、人類學、歷史,野心勃勃的,好像要窮盡人類的智慧。等到年過三十,記性越來越差,每一本看過的書都像從沒翻過一樣,他開始感到恐慌。這回坐在狄曼的房子里,讀起經(jīng)書來,百感交集,想著這么多年,他到底是在折騰些什么呢?
“佛經(jīng)沒有你想象的那樣消極,你要是認為這樣就可以逃避現(xiàn)實,還是誤讀了?!钡衣袷锹犚娏怂麅?nèi)心的狂亂想法。
“你說為什么近些年來我認識的人不是父母信佛,就是自己皈依了?”
“說明你跟佛有緣?!?/p>
“那你是更喜歡佛還是喜歡我?”
“這怎么能比較呢?我從來沒有像愛你一樣愛過一個男人。李查德,你不知道……我多愛你?!?/p>
李查德突然笑起來,狄曼問他笑什么?李查德說:“你讀過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嗎?包法利夫人最后破產(chǎn),萬般無奈,又去求從前的情人羅道耳弗借三千法郎,說的話和你一模一樣?!?/p>
“你的意思是,我和她一樣,也是在賣淫?”
“天,你怎么會這么想?!?/p>
“我算是看明白了,李查德,你成天說些陰陽怪氣的話,就是故意虐待我。你是算準了我受不了這些話,所以才故意含沙射影攻擊我,對不對?”
“我只是在和你聊天,在和你分享我讀過的書?!?/p>
有一回,兩人差點談到了未來,她說她去昊天寺專門問了師父,師父知道她的心事,送給她一句話,空想都是妄念,行動才是正道。她本來是要好好規(guī)劃一番接下來的生活,李查德的話卻徹底敗壞了她的胃口。
“所以你就只身跑到龍城去找趙中正了?”
“他是我生命里一個重要的人,但不像是這么愛你?!?/p>
“愛?別扯這些大詞好不好?你不覺得我們這么大年紀的人,動不動就把這些詞掛在嘴邊,也挺膈應人的?”
“你滾,你把我操了,我還說愛你,你卻又嫌棄我,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p>
“你不知道嗎?一個有正義感的律師。”
一個律師?還有錢?還有正義感?趴在狄曼的身上,李查德看著女人快要垂到地板的脖子,不知怎么又涌起更多的挫敗感。他明明知道趙中正對他也不錯,可就是無法消除沒頭沒尾的嫉妒。事后,他沒來得及聽女人說話,就稀里糊涂地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天色完全黑了下來。狄曼說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赤祼著身體在廟里奔跑,那么多僧人來來往往,低垂雙目,沒有一個人想著借給她一件僧袍讓她遮羞。說完,她好像不放心,又拿起手機百度,想知道做這樣的夢到底有怎樣的象征?
李查德本想著現(xiàn)實的威脅只有一個律師,沒想到占據(jù)她心靈的還有無所不在的和尚。他躺在兩米乘兩米二的實木床上,心慌意亂,又穿過幾十平米的客廳去廚房喝水。除了盡量在床上折騰她,他對她一點把握都沒有。平日里,為配合她的吃齋念佛,他也表現(xiàn)得事事看開,好像衣食夠用即可,內(nèi)心里只有他能清醒地感受到那種焦慮。他向往有錢人的生活。他從沒和她說起過,好幾回趙中正出差回來叫他吃飯,趙中正去上廁所,讓他幫著提一下包,他透過沒拉緊的拉鏈,看見里面全是一捆一捆的百元鈔票。他簡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如此把錢不當錢?
女人并不知道黑暗里他的真實想法,還在那里翻手機,說夢見和尚是吉兆。李查德說,你光著身子在廟里奔跑,說明你為了追求信仰,想掙脫現(xiàn)有的枷鎖。
“什么是我現(xiàn)在的枷鎖?”
“男人。俗世中的感情?”
她白了他一眼:“什么啊?!?/p>
“你不想到龍城去嗎?”
“你是說讓我放棄現(xiàn)在的工作?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現(xiàn)在的一切?你讓我就這樣跑到龍城重新開始?不是跟你說過嘛,給我點時間,等穩(wěn)定下來,就去龍城看你?!?/p>
“我知道。我理解。我只是覺得悲哀。我要是像你認識的那些男人一樣有錢就好了……”
“不,你有錢就不會在乎我了。我不需要你有錢。我對這些沒什么欲望?!?/p>
兩人說著一些沒邊沒沿的話,每一句話背后的意思,都要據(jù)理力爭,好像不這樣,就顯示不出他們的認真。
下午兩人一直在做愛,睡了一大覺起來,天色已經(jīng)暗了。兩人就喝了碗稀飯。狄曼問想不想出去走走,李查德說,你不累啊?這么好的時間,干嗎浪費體力,安安靜靜地呆在家里不好嗎?狄曼白了他一眼,好像完全不相信他是個能安靜下來的人。
出了門,狄曼直接到了地下車庫。李查德說,不是走路嗎?還要開車啊。狄曼說,我?guī)愠鋈ザ刀碉L。白天的時候我很少出門,晚上煩悶了,就出來開著車跑一圈。夜里什么也看不見。到了火山口下,狄曼把車速提到一百,在并不平坦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跑起來,動靜也很嚇人。李查德雙手緊緊把住拉手。狄曼說,怎么,不相信我的技術(shù)?李查德說,大晚上的,在這路上飆什么車啊,多危險。狄曼說,我就是喜歡在誰也看不見我的夜里透透氣兒,尤其是把音樂開到最大,在這路上跑兩圈,整個人好像都不一樣了。說著扭開音樂播放器,哼著My Way 的曲調(diào)。李查德說,有個男人陪著你更安全。狄曼沒說話。李查德說,有時候我特別討厭龍城,不管去哪里,只要不在龍城就成。狄曼看他一眼,好像在琢磨他是不是話里有話。她說,不會吧?我也討厭大同,我們都這么討厭自己生活的地方,下一步該怎么辦呢?
李查德好像也被這個問題難住了,只是去抓她的手。車里的音樂開得很大,李查德深吸了口氣,感覺心臟快要爆裂了。
回到龍城后,狄曼從沒有主動和他聯(lián)系過,倒是李查德一天一個電話。有時打半天,對方還在忙。又過了半個小時,終于打通了,他問:
“和誰說話啊,講這么久?”
“能和誰說話?我媽啊。我媽身體不好?!?/p>
“還以為你又談戀愛了?!?/p>
“你說話怎么怪怪的,誰又招惹你了?”
他本來設(shè)想過和她的婚姻,只是現(xiàn)在又泄了氣,一想到她并沒有說實話,處處都在提防他,更是惱火。但他又沒法兒發(fā)作出來,生怕她看出他的狹隘。他處處在她跟前展現(xiàn)的都是一個明白人的形象,一個與世無爭的人,為的就是要與她的信仰相配。他怎么好意思隔著幾百里的時空和她爭執(zhí)?
周末幾個朋友喝了酒,說是要去爬爬東山。走著走著,就到了敦化小區(qū)。李查德說,上去喝會兒茶吧。本是順口一說,不曾想其中一個哥們兒喝多了,說好啊好啊。進了門,見家里地板如此干凈,他們還納悶,說沒想到一個光棍的家里竟然收拾得這么干凈。另一個走到他的書房轉(zhuǎn)了轉(zhuǎn),看見紅色相框里狄曼的照片,問這是誰?。?/p>
“我女朋友年輕的時候?!?/p>
“我操,你才分手多久,就又搞了一個?!?/p>
“不要說那么難聽?!?/p>
“來讓我們看看你女朋友現(xiàn)在的樣子。”
李查德把手機遞了過去。朋友還說,唉喲,還開著JEEP 呢。李查德忙解釋,她自己的車,代步工具而已。送走朋友們,李查德也沒急著回家。樓道里鄰居養(yǎng)的小雞唧唧直叫。這個搞裝修的鄰居總是養(yǎng)著什么東西,先是養(yǎng)了條狗,李查德每天回來,它都狂叫。再后來,又生了第三胎,他們好像什么都不怕。裝修的東西堆滿樓道,完全把這不寬敞的空間當成自留地了。他輕輕合住門,又拿起狄曼的照片看。那是一張年輕的臉,姣好單純,完全想象不到她接下來會遭遇到那么多變故。他也一樣啊,年輕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幻想和夢,以為自己的生活注定與眾不同。他不記得曾經(jīng)的決心,也忘了打算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
酒醒后,李查德還挺慚愧,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急著解釋。難道是怕被別人看出他就是一個見錢眼開背信棄義的人?一想到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歡狄曼,而是帶著那么多的欲望和目的,他對自己又多了幾分鄙視。
六
要不是狄曼跑到龍城來,趙中正以為他的生活也就這樣了。
他陷在這乏味的生活中,就像流水線上分揀的土豆,由著機器篩選。過去他一直不太明白,為什么孫改蘭明明厭惡財務工作,卻偏偏干了這么久?,F(xiàn)在,他好像反應過來了。費掉大半輩子干一件自己并不喜歡的事,比起隨心所欲地滿足自己的夢想,是不是要更勇敢些?或者也不能說是勇敢,那些責任、隱忍和犧牲,不也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這么說還是拔高了,她其實和他一樣,之所以能夠忍受目前的困境,不過是害怕要去適應新的麻煩。
狄曼說她已經(jīng)到龍城了,想到他單位見一面。當然,她用的不是見面,而是特別書面化的詞:晤面。好像生怕他多心,還說她并不是專門來見他,就是想著他和祁可在一個辦公室,想著畢竟也通過信,正好見一面。他暗暗心驚,沒料到她還認識祁可。
趙中正老遠看見白楊樹下站著一個姑娘,差不多有一米七,藏青色風衣,里面套件暗紫色打底。趙中正說,你是羅蔓吧?她像是有些委屈,說你把我名字都忘了?我叫狄曼。趙中正匆匆說了句抱歉,就把她往辦公室領(lǐng)。坐下了,也沒什么鋪墊,好像她和他一直相識。能聊些什么呢?無非是問問她的工作,內(nèi)衣設(shè)計工作室準備得怎么樣了,最近有沒有去北京聽音樂會。等到祁可來,他才吁了口氣,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松了松皮帶。
兩個女人聊得好像還挺開心,那種快樂的笑聲隱隱滲過來。她們竟然有那么多話說。臨走之前,狄曼又拐進來,加了他的微信。
期間兩個人也聊過幾句,不痛不癢的,無非是他看到有意思的話題分享給她,她呢,讀到有趣的文章也會和他說一說。有一天喝多了,他寫了幾筆王維的《相思》,拍下來,順手發(fā)給了她。狄曼像是懂了他的心思,說有空一定還會再去龍城。他肯定對她有了別的想法,平日里受到的刺激,孫改蘭的種種不是,都說了出來。他以為她就是希望,什么都可以從頭再來。
“想你,怎么辦?”
她回了四個字:那來看我。
趙中正卻猶豫了:怕弄得你不好。
她問:什么意思?
“怕影響你的正常生活?!?/p>
“不影響啊?!?/p>
“你想找個什么樣的男人?”
“不知道呢?看命運讓我遇見誰?!?/p>
“我怎么樣呀?”
“很好啊??茨睦锒柬樠郏睦锒加形兜?。”
“你是希望我做下錯事嗎?”
“我只是靜待一切事情自然地發(fā)生?!?/p>
掛了電話,他就訂了一張去大同的火車票。去衛(wèi)生間洗漱的時候,他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印堂發(fā)黑,沒有一點精氣神。我這樣的人,還能存有一點夢想嗎?還能像年輕人一樣,談一場遠天遠地的戀愛嗎?他擠了擠眉頭,又洗了把臉,好像不管不顧了。
火車太慢了,要不是有個比他小幾歲的女人坐在旁邊不停地說話,時間更難打發(fā)。女人說了些什么,多數(shù)漫漶,了無印象??粗巴恻S中泛綠的山野,他只是暗暗驚訝,幾十歲的人了,竟然還跟個不經(jīng)世事的年輕人一樣。
狄曼在出站口等著。見趙中正出來,還不太好意思,撲閃著大眼睛說,剛剛好險啊,差點撞見我們領(lǐng)導,他好像也剛從龍城回來。他要是知道我接另外一個男人,沒有去上班,可能會找我的麻煩。趙中正笑了笑說:“他都翻臉不認人說你吃空餉了,你還怕他?”狄曼沒接話,只是在前面帶路。她的車停在不遠處。
大片大片的杏花,好像就為迎接他似的。他好久沒有這么放松的感覺了,一切都特別的新奇。
進了門,坐下來喝了杯水,趙中正才看清一百三十來平米的房子里空蕩蕩的。墻上到處貼著她幾年前畫的水彩畫,一張一張,貼滿了電視背景墻。她說有一段時間無事可做,就照著安德魯·懷斯畫畫。她的畫還不錯,至少在他這個不懂畫畫的人看來,意境啊色彩啊都挺炫。只是這些畫,邊角卷曲,隨時會要零落一地的樣子??吹贸鰜?,這是一個無心在這間房子里收拾,也不怎么熱愛俗世生活的女人。
兩個人聊天,東一句,西一句,既沒有開頭,又沒有結(jié)尾,就像六月的風雨。趙中正其實是想抱一抱她。他想著或許這樣,就能讓她和他的關(guān)系更親近一些??伤灰赃呉蛔?,狄曼都會躲開。
天一點點暗下來,狄曼站起來去拉窗簾,這回他抱住了她。他嘴湊上前去,她卻向外昂著頭,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說:“別這樣,這樣不好?!?/p>
能怎么樣呢?到了這個年紀,趙中正早就沒有激情去勉強一個女人,更何況還是在她家里。那就嚴肅正經(jīng)地坐著吧!兩個人說了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沒有說。談了一些沒邊沒沿的話題,從美學說到人的自殺,終于快到十點,才把這最艱難的時間熬過去。
“累了吧?累了你就睡吧,你睡另外一間房子,平時我爸媽來也睡那里。”她忙著去鋪床。
趙中正說:“不用啊,我自己會鋪的?!?/p>
她好像才反應過來:“是啊,我又不是你老婆,干嗎給你鋪床?”
趙中正在黑暗當中脫得精光,躺下想,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波瀾不驚,總算是來看過她了,看了然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明天買個火車票回太原,一切就是這樣。他以為也就這樣了。
隔著門,他能聽見她的聲響,聽見她洗涮,能看見房間透出的光亮。聽到她又跑去廁所,沖馬桶的聲響。迷糊中他還動過歪心思,大不了晚上再起來,就裝作走錯門,再進她的房間。那樣犯渾,好像能為自己辯解一下。他正沒邊沒沿地胡思亂想呢,聽到狄曼的聲音:
“趙中正,你還是過來睡吧! ”
坐了幾個小時的火車,又很機械地和她說了半天話,身體早就累了??伤荒懿蝗?,他要不去豈不是顯得太不中用了?他徑直走了過去。她坐在床上。他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他的手找到了她的胸。這一次,她沒有說不喜歡這樣。她什么都沒有說。他的身體找到了她的身體,兩個人都忘了眼前的問題,好像拼命獲得的性愛可以暫時緩解他們精神上的痛苦。
早上起來,狄曼說要開車帶他去看大同的風景名勝。她說,我們這里是小地方,也沒什么可看的,你別抱太多期待。趙中正說,和你在一起,去哪里不是風景呢?狄曼說,都是套路。話是這么說,她聽了還是高興。
去的地方就是昨晚準備上山的地方,昊天寺公園,火山口邊。她說在那里可以找到師父,就是她信佛的師父。山腳下各種花都開了,大蓬大蓬的桃花、海棠、梨花,趙中正走路的步子也輕快了不少。還有中年女人挎著籃子,在草地里找野菜。兩個人走了一圈,快到昊天寺的時候,一個小男孩在階梯上吹肥皂泡。泡泡那么大,竟然飄到他倆跟前。狄曼用手去托沒托住,還差點絆倒。趙中正抓住她的手說:
“快看快看,泡泡里能看到我們。”
話音剛落,肥皂泡就落到了地上,消失不見了。進了廟門,狄曼挨著在每一尊佛像跟前跪拜了一圈,出門見趙中正趴在那看碑文,便問,你說那些充軍發(fā)配到此的犯人天天往這上面運石頭不累嗎?趙中正說,這簡直就是阿爾貝·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寫過的場景啊。我以前也不明白那個搬石頭上山的西西弗到底怎么啦,可看到火山口這座寺廟,好像有點理解了。他好像證明不是自己隨便一說,又掏出手機百度,找見一段話給狄曼看:
“這個從此沒有主宰的世界對他來講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這塊巨石上的每一顆粒,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顆礦砂唯有對西西弗才形成一個世界。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
狄曼說,你看書真多。趙中正說,瞎看呢,一個朋友是作家,愛看小說,有事沒事喜歡給我推薦。也沒功夫多看,不過是翻點金句,看到他人對自己的生活有所反思,好像整個人也能暫時從繁雜的法律工作中解脫。你想想,人不停地繁衍,不停地重復,到最后是在圖什么呢?狄曼說,也不是等到最后才有所企圖,人活著不是享受當下每一天嗎?想什么終極,多累啊。趙中正說,你比我覺悟高。
到了后山,趙中正雙手圍在嘴邊,大喊了一聲。不遠處像是有人在回應,也喂喂地傳過來。
正是五月,藏青色的山巒鋪排得無邊無際,偶爾一片陽光從云層里漏下來,打下一地金黃。遠遠望去,縣城一覽無余。狄曼尋找著她住的地方。她沒想到平日里感覺擠擠挨挨的縣城,才這么大一點。
狄曼說,去年你突然不理我,困惑得很,就去問師父,為什么在兩個人聊天聊得很愉快的時候,突然就把我拉黑了?這個男人為什么要如此對待我?師父問,你們信里寫些什么呀?她說也沒什么,就是尋常的話,可能也有一點點曖昧和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傾訴在里面吧。師父就說,那你去龍城找找他啊,有時候緣分是需要你主動一點的。她說,我們肯定是有緣分的,要不然怎么會這么快見面,又這么快在一起呢?趙中正喜歡她用佛法解讀,好像這樣一來,他和她的行為就顯得不是那么瘋狂。
七
靠街樓房兩三層,被推土機一鏟就挖垮了。
滿天煙塵過后,露出房間的內(nèi)部,如同屠宰場開腸剖肚的牛羊。撿垃圾的不要命了,拿著氧氣罐正忙著切割水泥磚塊中的細鐵絲。一扇破門上,紅色的對聯(lián)只剩下一半:國泰民安家康健。三樓的柜子里還有粉紅色的暖壺,臥室里的紫色壁紙像是剛貼不久。有一家竟然連巨幅婚紗照都沒有帶走。晾衣繩上,大紅鴛鴦圖案的床單還在風里緩慢飄搖。李查德說,有時候不想做飯了,來這里吃碗羊雜,買點狗糧,方便得很?,F(xiàn)在呢,這些人全被趕走了。
男人還在說話,狄曼看見樓上幾十米長的白布上寫著一行黑色大字:強烈抗議強拆,誓死保衛(wèi)家園。條幅還在,抗議的人卻不知道去哪里了。唯一還在堅持的,就是樓角收破爛的一家人,大大小小的袋子塞得鼓鼓囊囊,都堆到了街邊。亂七八糟的磚石把臨街一棵泡桐刮得白皮外露,紫色的泡桐花仍是不管不顧地迎天怒放。樓下紅色的“拆”字旁,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足療店往西五百米。狄曼說,你平時來這里只吃羊雜嗎?李查德回過頭看了女人一眼,像是在揣摩她話里的意思。
拐進崇善寺,先前的嘈雜完全不見了。
狄曼進到大殿,挨著佛像跪拜。李查德看了會兒,就去了客堂那邊。他坐在五觀樓下,聽著屋檐下的風鈴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舉著手機試著錄下來,卻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狄曼過來問他干嗎,他說想把這聲音錄下來。感覺還不錯吧?這寺廟唐朝的時候叫白馬寺,明朝朱元璋的兒子為紀念母親,才擴建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狄曼也拿著相機拍了幾張照片,嘴上不忘應答,說了句是不是?
轉(zhuǎn)出來,卻見一個女人在廟門口脫了褲子,罵罵咧咧的,好像是說誰欺負了她。廟里也沒人出去制止。他看著女人多毛的陰部,突然對女人也感到害怕起來。狄曼連忙脫下一件衣服,試圖蓋住裸露的女人,卻被推開了。
出了巷口,狄曼說,一個女人如果發(fā)瘋了,無需別人欺負她,也會做出變態(tài)的事來。
李查德說,那你對林奕含怎么看?
狄曼說,這能比較嗎?為何我苦苦掙扎著試圖保持知、覺、行的一致,而你們這些混賬老男人卻不需要。你們學到的東西從不觸及心靈,說出的話就像放屁,對他人造成的傷害從不細思,整個人活得支離破碎,自相矛盾,造孽無數(shù),卻還喜滋滋地把這些當作自己的人生成就。我要是總結(jié),是不是也應該說,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我不會那樣說,我知道如果真有那樣的遭遇,是應該站起來反抗,而不是認同你們腐朽甚至是瘋狂的價值觀。
李查德瞥了一眼狄曼,發(fā)現(xiàn)她說話的時候雖然語氣篤定,嘴角下撇,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有一陣子,兩個人沒說話,狄曼本來牽著他的手,不知什么時候放開了。
他們抄小路,試著盡快回去。
剛從涵洞里走出來,一個男人氣咻咻地往前沖,后面一個姑娘哭著攆過來:“你給我解釋清楚?!蹦械目炊紱]看,順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姑娘偏過去兩步才站穩(wěn)。李查德還沒反應過來呢,狄曼已經(jīng)沖上前去:“小伙子你要干嗎?你松不松手?不松手我報警啊?!蹦泻⒄f:“這是我老婆,我是她老公?!?/p>
“我不管你是老公還是老母,你打女人就是不對?!?/p>
男孩往后退,想從圍觀的人群中躲出去,邊退邊說:“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管不著?!?/p>
“嘿,今天這事兒我就管定了,不信你再動手試試?你信不信我報警?”
李查德拽著狄曼的手。她把他甩開了。
“她太不給我面子了,我說任何一句話,她都讓我閉嘴,不是一回兩回了?!?/p>
狄曼說:“你不要辯解了。你一個男人,打了人就是你不對。對一個路人都不能這樣,何況還是天天和你在一起的女人?!?/p>
男孩眼中閃出一絲寒光,手往兜里掏。李查德見那年輕人長相不善,怕節(jié)外生枝,不停扯狄曼的衣服。狄曼卻激動得不行,忍不住又說了半天。圍觀的人也附和狄曼。狄曼說,真想不到現(xiàn)在的小年輕,怎么敢下這樣的狠手。又扭過身來繼續(xù)說:
“我跟你說,年輕人,當年我老公沒少打過我,我忍不了才和他離婚,你要這么對女人,將來你女人死了心和人跑了,你就好好哭吧。”
男孩聽見狄曼嗓門高,周圍好多人都在往這邊聚攏,才松了松手,整了下眼鏡,好像還氣不平。狄曼又說,你快把她扶起來,這么臟的地。男孩又去摟地下的女人,女孩仍是尖叫,不讓男人碰她。
等到男孩走了,狄曼才問身邊的姑娘住在哪里,要不要給她父母打個電話。姑娘一副被打傻了的樣子,站起來,不忘拍屁股上的灰,也沒說個謝謝,又跟著往男孩離去的方向走了。
“你知不知道?剛才把我嚇壞了,你是沒見那男孩在兜里掏什么。我敢肯定,那是一把刀子?!?/p>
好在一列動車呼嘯而過,淹沒了李查德的話。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滿樹盛開的泡桐花在影影綽綽的燈光里閃現(xiàn)出紫色。兩個人雖然還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話,李查德卻走神了。李查德好像才認識狄曼似的,原以為她離過婚,早就自暴自棄了,沒想到還是這么講求原則。他知道,別看他平日虛張聲勢,偶爾還仗著她的好脾氣,挑剔她白色的發(fā)根,眼角的皺紋,甚至連她做內(nèi)衣,彈琴誦經(jīng),也要帶出幾絲嘲諷的語氣,其實她和他不是一路人?,F(xiàn)在,他甚至結(jié)結(jié)實實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窩囊。他摸著下垂的肚皮,不由地一陣羞愧。
洗完手,見狄曼穿著平腳底褲歪在沙發(fā)上,李查德直喊,天,怎么窗簾也不拉?對面的人全看見了。狄曼說,怕什么,我又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李查德在地上做了幾十個俯臥撐,喘著粗氣,又要往她身上爬。
狄曼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在一起,除了上床,就是上床,跟真正的奸夫淫婦沒什么區(qū)別?李查德說,你怎么能這樣定義自己呢?我們明明是先有精神交流,才有了后來的一切好不好?說完,他像是表明自己是真的體諒她,不停地摸著她的頭發(fā)。
“我只是驗證下這么多年為你保持的童貞有沒有點效果。”
“你惡心不惡心?說白了就是嫌棄我結(jié)過婚。你跟那么多女人上過床,居然還這么恬不知恥。你知不知道我們這樣未婚同居也是邪淫?”
“唉,我說的是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橋段。一個老頭喜歡一個女人,為了她一輩子沒結(jié)婚,沒結(jié)婚不等于他沒有性生活。老了,兩個人終于在一起,老頭說他為她保持了童貞。”
“你的意思是到現(xiàn)在你的精神還沒被人操過?”
“操,你一個女人能不能別動不動把這些動詞掛在嘴邊?”李查德好像嚴肅了。
沉默了會兒,李查德說:“不行,我們結(jié)婚好了?”
“結(jié)婚?你連個婚都不求,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個二婚就得白送給你?”
李查德也不接茬,還不尷不尬地笑,說我們這樣的生活真像是老夫老妻了。李查德還在那里說他的懦弱,見周圍的人得名得利在網(wǎng)上蹦跶,他也羨慕,卻又不得其法。領(lǐng)導讓他總結(jié)先進典型的材料,跟進“兩學一做”的宣傳,他也會全身心投入。也會暗自浮想半天,想著這么配合,有一天也能有所進步??上]人關(guān)心他的付出。他漸漸成了氣急敗壞的人,說些不合時宜的話,故作清高,好像鄙視他們,就能獲得心理平衡,就能把他從茍且的人群中區(qū)隔開來。他說起對未來的恐懼,好像日復一日毫無變化的生活讓他不堪重負。他渴望過有價值的生活,卻不知道如何去實現(xiàn)。他甚至都沒有怎么去努力??仗摰臅r候,只是沒頭沒腦追逐女人,至少認識她的動機就帶有非分之想,以為她會是他生活的一條出路。
“我就是想掙點錢,可以讓我,讓我們過上更好的生活?!?/p>
“我都經(jīng)歷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幾段不靠譜的感情,我渴望的是一種不需要法律約束的關(guān)系。如果我們真的能好好相處,肯定不是因為法律把我們束縛在一起。”
她沒有對李查德說實話。他的焦慮,他的懦弱,都讓她想到自己。她想起先前和趙中正好的時候,趙中正可能也反復權(quán)衡過吧。
狄曼說了一半,她好像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好在李查德只是翻著手機,并沒有意識到她在說些什么。在燈光底下,她這回清晰地看到了他黑亮的臉,滿是煙垢的牙齒。要論情商,李查德和她之前處過的男人也有一比,論起長相來,還有言談行事,也不遜于前人。他們的相處是擦出過火花,但那更像是對自我的想象,一點孤寂旅途上的安慰。她甚至隱約有些感激,要不是因為他們的刺激,怎么明白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呢?她知道,那些她曾排斥、怨恨的生活,其實早就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可惜兩人認識的方式不對,怎么想都流于下作,憑他有什么優(yōu)點也枉然了。偶爾聽見李查德又說及過往,似乎是用不尷不尬的嫉妒證明他對她的在乎,甚至動情了還要為自己辯解,說什么不這樣如何能認識她之類。狄曼常年禮佛供僧,對自己半生所為本就有不少后悔之事懺虔,哪里還能聽進男人半真半假的情話。次數(shù)多了,她也只是訕然一笑,想著兩人平日吵吵鬧鬧,看起來是三觀不合,本質(zhì)上還是對彼此身份不認同,見佛就拜的和什么都不信的,能鬧到一塊兒嗎?后來她想,也許她放棄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八
趙中正惦記著去大同,一宿也沒睡好。
天還沒亮就去洗澡,等到天色一點點明亮起來,又光著身子去陽臺,等太陽把濕漉漉的身子曬干。從岳父的房檐下搬出來后,幾十年了,每天早上,趙中正洗完澡總是喜歡去陽臺,順手撿起曾國藩的《經(jīng)史百家雜鈔》或者《史記》,大聲誦讀。書里講的什么意思,他也并不在意。孫改蘭起初受不了他的怪癖,等到他解釋,說是為了鍛煉自己在法庭上的口才,這才慢慢接受。等到趙子騰一天比一天長大,他早上洗漱完還是要去陽臺念書,到底沒敢脫個精光。又過幾年,趙子騰上了大學,趙中正又放肆起來。孫改蘭沒少說過他,嫌他幾十歲了,也不要臉。肚皮耷拉下來,也好意思對著滿天日光顯擺。趙中正聽了,也不生氣,只是嘆氣,想著女人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說話夾槍帶棒的,連點女人應有的羞恥之心都沒了呢?
開車到雁門關(guān)服務區(qū)的時候,他給狄曼打電話,說快到大同了。狄曼說,我就在龍城啊,在你家樓下。趙中正說,不是說好我去看你嗎?狄曼卻在電話里哈哈大笑,我就是想看看你愛人長什么模樣,剛剛我敲門,她給我開門了。和你描述的完全不一樣,她保養(yǎng)得挺好的。
趙中正像是掉進了深不見底的火山口,驚起滿天蝙蝠在他的腦中亂竄。
“你們說了些什么?”
“沒說什么,我就問問你們這個月的煤氣該交費了。你們在家做飯的時候挺多嘛,一個月走那么多字?!?/p>
“一點都不好玩,你太瘋狂了。”
“怎么,你害怕了?”
“我的事情我會解決好,干嗎把她牽扯進來?”
“呀,我看出來了,你還是愛著她的?!?/p>
“這和愛有什么關(guān)系?你越界了懂不懂?”
“我知道,我知道,趙中正,你不要生氣。我是在龍城,我哪里有膽量去找你愛人?我一個人可憐地在這吃王萍面皮呢?!?/p>
回到龍城已是下午。接上狄曼,趙中正也不說話,狄曼問還生氣呢?說著把手放到了他大腿上。趙中正說,這樣一點都不好玩。狄曼說,哪個女人不喜歡看后宮戲呢?我們天生就喜歡把自己當成受害者。我也不是喜歡當受害者,問題是正好遇見這一出,我要是不這么表演一番,感覺自己不像個正常的女人。趙中正嘆了口氣說,都是我不好。狄曼說,你別這么說自己,你要是不好,豈不是又在鄙視我沒有眼光?趙中正看了眼狄曼問,怎么穿這么一件衣服?狄曼看了看自己一身黑色蕾絲,問不好嗎?一般是重要場合我才穿的。趙中正問,你這回是準備參加什么重要場合?
“準備去你家看看你愛人啊?!?/p>
前面的出租車司機別了他一下,趙中正惱火得不行,一腳油門上去,快要蹭到車尾才剎車。狄曼雙腳死死抵住。趙中正反超了對方,又罵了兩句,氣才順過來。狄曼說,開車賭什么氣啊,萬一出了事,難受的還是自己。兩個人都沒有談未來的事。他還專門解釋他的車,說別看這么不起眼,好賴也是Acura RLX,性能好。說到了他的車,男人的興致才漸漸高了。
趙中正摁開收音機,說是聽首歌吧,上回你帶我滿大同轉(zhuǎn)悠,一路上放的My Way 我很喜歡,回來我下載了五首,輪番播著聽。他好像這么說,她就能理解他對她的在乎。狄曼卻仍是無動于衷地看著窗外,隨著蒼涼的旋律飄出來,氣氛似乎正在緩解。
到了解放路,趙中正說,一起去萬達看個電影怎么樣?進了商場,趙中正說,給你買身衣服吧,還是休閑點好。等狄曼換上PORTS的棉布裙子,趙中正牽住她的手,又往四樓電影廳走。
看完電影出來,見對面有座老房子,狄曼問是什么地方,趙中正說是教堂。兩個人也沒說要去,腳卻拐到了那個方向。一對年輕人在教堂跟前拍婚紗照。他們在里面坐了坐,還不到彌撒時間,也有一些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有一年平安夜,趙子騰還帶著孫改蘭來過一回,說在教堂的感覺如何好。趙中正當時在呂梁幫人打官司,根本沒把妻兒的話放在心上。他翻開座位上的一本《圣經(jīng)》,看了幾頁《箴言》,卻見狄曼走到前面彈開了鋼琴。房間里走出一個女人,對狄曼說,這里只能彈頌歌和贊美詩。狄曼訕訕地走回來。
出了門,趙中正還感慨了一句,在這樣的地方呆一會兒,就感覺整個人凈化了一樣。平日里走到哪里都吵吵嚷嚷,好像到了這里,一下子就能安靜下來。兩個人又說了會兒對宗教的理解,才去酒店。
事后,他坐在馬桶上刷微博。電話響起來,是一個多年沒見的律師同行,說有點事情咨詢一下。女人在電話里說:“我們這里的人都是刁民,難纏得很,你能不能給點開放性的意見?”趙中正哈哈大笑:“我喜歡你說的開放這個詞兒。就是,我成天呆在龍城這么個地方,人也跟著變呆了。”女人好像完全明白他在暗示什么,不過話題很快就轉(zhuǎn)到正經(jīng)事上了。他說事情簡單得很,還讓她編個百把字的短信過來,他會把她的訴求轉(zhuǎn)給幾個關(guān)鍵領(lǐng)導,事情差不多就能成。
出了衛(wèi)生間,卻見狄曼臉色肅然地站在門邊,趙中正才意識到剛剛過分了,忙解釋說,從前一個廳工作的同事,這兩年跑到北京去了,成了個會油子,到處給人講課。狄曼說,我又不是你老婆,你不用給我解釋。趙中正說,我和她真沒關(guān)系。狄曼說,你們有沒有關(guān)系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就是想問你,你當著我的面和別的女人調(diào)情,你就是想故意刺激我你不缺女人對不對?
“你怎么會這樣想?”
“你這樣背著老婆出來,就不害怕?”她并不是擔心他,只是厭倦了沒有結(jié)果的關(guān)系,才委婉地提醒,就這樣耗著終究不是辦法。她年紀不小了,如果趙中正沒有老婆,也是個不錯的結(jié)婚對象。
趙中正說:“你讓我怎么辦呢?她都不愿意和我吵架?!?/p>
好像吵不起架來足以證明他們的婚姻還沒有走到破裂的地步。他說他恨不得孫改蘭無事生非,找他鬧點別扭,他也好找到收拾這個爛攤子的理由。他那么講的時候,也暗暗驚駭,其實他對孫改蘭并沒有厭惡到要離婚的程度。
狄曼站在水池邊刷牙,沒再說話。趙中正沖了馬桶,去摟狄曼。狄曼抽出牙刷,遞過來一句:“真沒想到你也是這樣的人。”趙中正看著鏡子里的男女,說你不要對一個老同志那么沒有信心。狄曼吐了口牙膏,繼續(xù)刷著她的牙。趙中正抱了會兒,又躺在床上看他的《荒野求生》了。
走到陽臺上,狄曼推開窗戶,貪婪地呼吸了兩口新鮮空氣,又摸出煙盒,點燃了一支。她努力想看清窗外被改造的工地,卻什么也看不清。高架橋上仍有車輛時不時飛快地駛過。遠遠的,似乎還有狗的叫聲。清亮的天空里,一彎細月,幾顆星星,照耀著這人世的一切。整幢高樓里,這個叫融田綠洲的地方,大半夜的,只有她一個人把頭伸在窗外。
九
孫改蘭報了個威風鑼鼓團,每晚都到建設(shè)路高架橋下敲到半夜。
趙中正有個小小的疑團一直沒好意思問出來,孫改蘭有一陣子沒抱怨錢潤平叫她喝酒的事了,莫名其妙地,動不動又往建設(shè)路跑。建設(shè)路他每回開車都路過,想不明白一群中老年人在車聲嘈雜中敲鑼打鼓到底圖個什么勁,到底是什么吸引了她?回到家里,孫改蘭擇菜洗菜,仍不忘氣沉丹田,有板有眼地哼唱?,F(xiàn)在,她坐在那里一頁一頁翻曲譜,規(guī)規(guī)整整摞在一起,又用釘書機釘好。窗外天黑地黑,河邊的葎草被風吹翻,露出灰白的葉背。
“看來你和錢潤平是真愛???”孫改蘭又是十點才回來,趙中正電視也不看了,劈頭就是一句。
“你說什么?”
“我想說什么你不知道嗎?你以為我真的相信他是天天叫你去陪酒嗎?”
孫改蘭本來雙眼通紅,這會兒哀哀地瞪了男人一眼說:“趙中正,你給我解釋清楚,你到底想說什么?”
趙中正說:“如果你真的愛他,你們就應該結(jié)婚?!币妼O改蘭兩眼空洞地看著他,好像在期待他的下文,他又說了一句:“如果只是平常的通奸,也沒必要拆散兩個家庭。我敢肯定,這么多年,你之所以一直沒提離婚的事,就是因為錢潤平離不了婚。我也想明白了,他為什么喝酒,無外乎就是借酒澆愁?!?/p>
“我真沒想到你是這么冷血的一個人?你是把我們的關(guān)系當成一件案例研究了嗎?你研究了多久?是不是一直在想方設(shè)法把我弄死?”
架吵到后來,還是趙中正動的手。他氣急了,一把摟過孫改蘭就往床上薅??上话褯]薅動,倒是孫改蘭推了他一下,竟讓他倒在了床上。還沒釘完的曲譜,散了一地。
趙中正卡住女人的脖子,熱氣噴到她的臉上。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眼睛里像要冒出火來。他到底理智了些,想著不能打架。打架解決不了問題。得冷處理。想著這么多年,他和她形同陌路,卻還綁架在一起,越發(fā)不是滋味。
他走進衛(wèi)生間,順帶著把門反鎖上了。洗臉池邊放著一把水果刀,那是孫改蘭每天早上刮舌苔用的。他拿起來看了看,刀尖不知撬過什么硬物都卷了。而她仍是平日用這樣一把刀在舌頭上刮來刮去,好像完全不擔心刀子的危險。突然把話挑明了,整個人是輕松的,卻也有一種毫無來由的恐懼,接下來的生活該怎么辦?離婚嗎?他為別人打了那么多年官司,卻從沒想到類似的程序也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他總是刻板地在當事人雙方之間說些大同小異的話,對于他們的痛苦從不在意。就是和狄曼在一起的時候,他更多的是為情欲的發(fā)泄感到滿足。對于女人正在遭受的精神折磨,他從來沒有放在心上。想到過去竟然是如此冷漠的一個人,他狠狠搗了一拳,本是想拍自己的腦袋,不料出手太快,一下子杵在鏡子上。玻璃瞬間破裂,坍塌一地。
“趙中正,你到底想干嗎?”孫改蘭晃著門把手。
聽見里面半天沒有動靜,孫改蘭又說:“趙中正,你想離婚,也可以,你先出來,我們把話說清楚?!?/p>
“我們沒什么可說的?!?/p>
“你想好了,我們是不是明天就去辦離婚?”
“求求你,別說了。”
“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認為我瘋了。你認為我不對勁,所以就從沒想過要和我好好溝通?!?/p>
“溝通什么?溝通你和錢潤平怎么干的嗎?”
“你知道嗎?錢潤平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就感覺胸悶,不舒服,他還去建設(shè)路溜達,結(jié)果走了半圈就倒在地上,還沒送到鐵路醫(yī)院就過去了。我不是因為他不在了,就想求得你的原諒?!?/p>
孫改蘭聽見衛(wèi)生間又弄出一片聲響。她瘋狂地搖門:“趙中正,我們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嗎?就算我對不起你,你也沒必要這么虐待,對我冷暴力吧?”
“你能不能把嘴閉上?你知不知道就因為這些破事兒,搞得我們的生活沒了人樣?”
“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把嘴閉上?!?/p>
趙中正看著自己沁在溫開水里的手,紅色的血液在水里一圈一圈浸染開來。散亂在洗臉池旁的玻璃碎片折射出他猙獰的臉。每一塊玻璃碎片都有著他的一部分,卻又無法拼湊出他完整的模樣。他看見眼睛的時候,就只能看到眼睛,他看到鼻子的時候就只能看到鼻子,他看到自己滿是油膩的脖子上方,吊著一顆碩大無比的腦袋。他找了塊沒用過的白毛巾把手裹上。
這樣大吵大鬧的對話,之前在他們的生活中也出現(xiàn)過幾回,甚至兩個人都拿出了結(jié)婚證和戶口本,準備去婚姻登記處再領(lǐng)一個藍本,只是陰差陽錯,不是他有事,就是孩子上學的問題,把這個問題暫時擱置了。
家里很安靜。
女人側(cè)身躺在床上,好像睡著了。他站在門邊看了一眼,又走到另外一個屋,全祼著癱在床上。好像黑夜仍然有遮擋不住的光亮刺眼,他還戴上了眼罩。
孫改蘭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的。她先是用手不停地撫摸著他的乳頭,起初他還抗拒,想著這一回得鐵下心來,至少戲碼得往那個方向演??申幥o卻徹底失控了,那么不知廉恥地豎起來。孫改蘭又趴在他的兩腿之間。趙中正的雙腿繃直了。她抬起頭,拱到他跟前。趙中正說:
“求你了,不要這樣好不好?”
十
“和善社區(qū)想挖掘村里的文化,做一本書,你有沒有興趣?”
“怎么挖掘,你可以有自己的思路。糊弄下村里,對你寫過幾本書的人來說,還不是手到擒來?”
“謝謝趙主任。看了你媽的傳記沒有?有修改的地方隨時告我?!?/p>
李查德和村里的人對接上,又拿到《積善村志》,收集了幾條線索。對方的意思是,村里的古建筑雖然都拆了,但也可以采訪老人們。還給介紹正在修復的結(jié)義廟、龍王廟,說再過一百年,這些也是古董了,我們做文化眼光要放長遠些。風土民俗好采訪,兌點資料,看上去也充實,就是說到村里的幾處老宅院,出了問題。好些人都提到村里的天豐院如何富麗堂皇,李查德想這是個典型,得好好聊聊,哪知道找上門去,碰了一鼻子灰。領(lǐng)路的人也算是個負責干部,說文革期間他們還因為這個院子挨了批,后來平反了,又把院子退回來,主人也不敢要。后來終于明白形勢太平,住在里邊的人陸續(xù)搬走,主人又住了進去。哪里知道沒過幾年,又趕上城市擴張征地,好不容易收拾好的老房子又被迫拆遷。不提往事也罷,現(xiàn)在倒好,又掉頭來揭傷疤。主人見李查德還揪著過去問個沒完,就沒好聲氣:“是不是你們想咋就能咋?”領(lǐng)路的說,他這是把我們當階級敵人,幾十年的怨氣還沒過去呢。我們也不過是為了干活,把氣撒到我們頭上算怎么回事?能有多大仇多大怨,怎么就不能往前看?
李查德對于天豐院具體的形象沒怎么描述,倒是把不少筆墨用在了房子變遷上。書稿寫完,送給積善社區(qū),很快就印了出來。他還等著最后的幾萬尾款,不曾想趙中正打來電話,說是積善黨委書記有些意見和他溝通溝通。
正是六月天,又擠著公交車,堵了半天,才跑到積善大廈二十九層。書記半天沒見著,人來人往的,聽說是上面馬上要來檢查??煜掳鄷r書記出來了,也沒寒暄,劈頭就是幾句:
“你怎么一點覺悟都沒有?還是不是黨員?寫出來的稿子都是些什么?。磕阋詾槟惚磉_下自己的觀點就能證明你與眾不同?”
“我沒有自己的觀點——”
“自己的觀點都沒有,就像你給老趙他媽寫的傳記一樣,就七大姑八大姨的拼湊,要你做什么?”
“事實——”
“全是閑話和瑣碎,挖墳有什么意義?”
“文化——”
“文化人就是酸腐。拿著我們的錢,我是讓你給我們好好宣傳正面形象,你倒好,成心給人添堵。大家都安安心心過日子不也挺好嗎?非要給人添堵,到時候出了問題,大家都受制,你就開心了不是?”
錢還沒拿到手,李查德一口氣就忍住了,連賠不是,說是一定要重新修改。
下樓來,趙中正打來電話,問有沒有空,說是看了他媽的傳記,想再聊一聊。便約著一起去桃園路新開的一家江湖菜。見了面,喝了兩杯啤酒,李查德還沒說他遇到的問題,趙中正就說開了。
“要是再提升一下就更好了。為什么年紀大的人愛抹口紅?就是整個人沒法看了,得化點濃妝,才提得起精氣神。你看,我們洪洞這地方,自古都說‘洪洞縣里無好人’,但像我媽這樣的賢良女人卻被一句戲文遮蔽了,她是不是能和中華傳統(tǒng)美德聯(lián)系起來說一說?寫文章不都講求文眼嗎?這個立意還是得更高一些,要不然說了半天,我媽還是一普通婦女,費半天周折寫出來,又有什么意義?讀者看了又能有什么收獲?”
李查德說這樣的紀念文章,過于華美,反而失去了原來的本色。見趙中正聽不進去他的話,又說:“要不加點《論語》里關(guān)于孝道的論述?”他這么說的時候,突然想起那回清明節(jié)在趙家祖墳前跪拜的樣子,孔夫子說“非其鬼而祭之,諂也”,更是別扭。
趙中正還在說著家風家教,說他遺憾的是,沒有在父母生前好好盡些孝道,反而因為自己的瑣事讓父母操盡了心。他把李查德當成了教堂的懺悔室,說得那么真誠,倒讓李查德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李查德想起父母來太原的那段時間,他沒有好好陪父母。他總想著自己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哪里知道,不知不覺快三十了。趙中正每說一句,都像是砍在他的心坎上。
“要不你去我前妻那里了解下情況,她和我老母親生活的時間最長,平時我上班,都沒她們一起朝夕相處得久?!?/p>
李查德這才意識到趙中正離婚了。
“也不能說是離婚,就是我們兩個人都認為應該分開好好想一想。你想想看,我們兩個各自經(jīng)濟也獨立了,白天不需要對方,晚上回到家也不需要對方,好不容易擠出來點熱情,對方還橫挑鼻子豎挑眼?!?/p>
說完正事,趙中正又隨意問了一句:“最近怎么樣?什么時候能喝到你的喜酒?”李查德說:“早分手了?!壁w中正說:“聽你說過那么多回分手,這回是認真的?”李查德說:“最近為寫你母親的傳記,看了好多老書,也看了些佛法方面的書?!壁w中正靜待他繼續(xù)往下說。李查德講:“突然發(fā)現(xiàn)佛法里好多東西早把人看得透透的。死纏爛打那段時期,她動不動就說我始亂終棄,種下不好的因,果報不好,會遭報應。老實說,聽她說得多了,我也恐懼。倒不是渴望來世有個好去處,而是真的困惑,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好東西。只是她說得越多,我越反感,搞得好像我成天在虐待她似的。也是讀了些佛法方面的書,才明白我們這不是好緣分,好的緣分不會像我們這般扭曲。”趙中正快笑岔氣了:“天,你確定你讀的是佛法,而不是《青年文摘》之類的雞湯?”李查德也跟著笑。趙中正說:“不得不佩服你們年輕人,你們原諒自己安慰自己的方法太絕了。你開口閉口都是佛法,說得那么一本正經(jīng),還以為你會談出什么不一樣的心得,結(jié)果就用了這么個稀松平常的理由為自己的背叛和不負責任找到了借口?!?/p>
李查德沒說話,只是跟著笑。也是在笑的過程中,一陣絕望,還有難過,填塞到他的心頭。
李查德看著趙中正。他看著這張被狄曼反復摸過的臉,好像又看見了她。他什么時候才能變得像眼前這個男人呢?他聽說趙中正在798 旁邊買了兩套房子,現(xiàn)在價值將近兩千萬。他實在想不明白,他們怎么就可以順順當當?shù)玫竭@一切?
“世界跟我想的不一樣?!?/p>
李查德手里拿著羊肉串,半杯啤酒才喝掉一半,“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蔽目U縐的話嚇了趙中正一跳,從佛法到世界的位置,這些言論似乎和燒烤攤的情境都搭不起來。趙中正甚至都能感覺到周圍人說話的聲音低下去,他們兩個人凸顯出來了?!昂劝??!壁w中正舉起了酒杯。李查德卻是意猶未盡:“我突然對做什么都沒有自信了,感覺成天活在焦慮當中?!?趙中正說:“因為沒錢,還是因為婚姻?”李查德說:“我想不明白人為什么要那樣生活。我就是想過得簡單些,可是太難了。”趙中正說:“推薦你看一本書吧,《沖動的社會》,或許讀一讀,能解讀你的困惑。你就是小說讀得太多了,結(jié)果多愁善感,應該多看點歷史、人文方面的書?!壁w中正說人都會有困難,他說起他代理的那件故意爆炸案,明知道這人精神有問題,可法律并不講人情。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說了一陣話,天色黑了。
和趙中正分開,李查德?lián)艿衣碾娫挘舆B打了十幾個都無人接聽。快十點,狄曼發(fā)過來一條信息,問怎么啦?李查德說,求你接一下電話。狄曼卻說,有什么話短信里說吧,現(xiàn)在不方便。李查德有些泄氣,他本來是想聲討一番狄曼,可又實在無力。他算她什么人?他編了長長一封信,沒再追問趙中正離婚是不是因為她,而是把兼職的事情說了一下,他說他做這些就是為了能去CC 卡美買個幾克拉的戒指,體體面面地向她求婚。
狄曼再無消息。到了晚上,她才回過來一條,說是她最近在昊天寺做義工,每天抹灰糊泥。
她壓根兒就沒有接他的話茬。
李查德想,看來她是參透了,便沒再說那些連自己都不信的話。
他把她的微信、手機號全刪掉了。他唯一慶幸的是,沒有記住她的電話號碼,這也意味著他喝多了的時候,不會再毫無底線地去騷擾她。
十一
趙子騰的聲音低低的,怎么也不說多話。
趙中正連問了幾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趙子騰卻哭開了。趙中正見不得人哭,聲音高了些,問他在哪里?趙子騰說在腫瘤醫(yī)院。趙中正還以為兒子身體出了問題,掛了電話就往腫瘤醫(yī)院走。
到了病房,才看見趙子騰正在給孫改蘭擦背。趙子騰抬頭見了他,喊了一聲爸。趙中正這才進去。手機里正放著音樂,Prisoner of Love。
說了幾句話,趙子騰就找個借口溜了出去。趙中正說,你兒子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孫改蘭說,什么你兒子你兒子,難怪他對你有意見。見趙中正不太自在,孫改蘭又說,明明是兒子長大了。趙中正說,難不成他這是懂事了,給我們創(chuàng)造一個獨處的機會?說完也沒聽孫改蘭說什么,若無其事地翻看病床邊一堆處方單。孫改蘭關(guān)了手機音樂,說別看了,我得的是不好的病。趙中正說,一個乳腺增生有這么夸張?兩人說了會兒話,后來趙中正就勢歪在另一張病床上,拿起手機查乳腺增生方面的信息。
孫改蘭掙扎著起來,走到窗戶旁邊,又順勢坐在了他旁邊。趙中正看著寬大病號服里的孫改蘭,瘦得快要脫相了,忍不住摸了下她的手,孫改蘭縮了回去。趙中正說,我沒別的意思。孫改蘭說,我知道。趙中正又說,真沒什么,都這么老的人了。
“我是個殘疾人了?!?/p>
她說她簡直不像個女人了。一個女人連胸都沒了,還算什么女人呢?趙中正說,別這么說。孫改蘭嘆了口氣,好像為了證明她不是胡說,抓起趙中正的手放到胸口。趙中正從孫改蘭空蕩蕩的病號服里伸進去,女人的胸扁平,瘦得摸得見肋骨。趙中正的臉有些僵硬。
“別這么說。”趙中正像是安慰她,“外國有個叫安吉麗娜的還是什么叫朱麗的不也切掉了?都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活個精氣神?!?/p>
他抬頭看了看門外,好像生怕人進來。
窗外楊樹輕輕搖曳,滿是塵土的玻璃濾掉了強光,篩進來一片碎影。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你記不記得離婚前我們吵的那一架?我并不是真生氣。我就是表演給你看的?!?/p>
孫改蘭說:“再提從前有什么意思?”
“對不起。”
“又來這一套,酸不酸呀你?”
陽光從窗外打進來,趙中正就那么抓著,好像生怕一放手就傷害到她的自尊。等到趙子騰提著一兜水果推門進來,趙中正才就勢放手,孫改蘭也站起來,把散亂的頭發(fā)往耳后抹了抹。趙子騰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父母間的尷尬,只是把荔枝一顆一顆剝給孫改蘭,還不忘讓趙中正也拿上吃。
幾十年了,他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和她朝夕相處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剛結(jié)婚的那段日子,也膩歪在一起,卻只能叫做搭伙過日子。到了后來,孫改蘭單位有了食堂,趙中正的事務更忙,兩人一個月也在家里吃不上幾頓熱飯。而現(xiàn)在,他給她擦背,看著她變形的身體,也會想起當年兩人如何在岳父岳母的屋檐下,壓低聲音,貪婪地尋找對方的身體。甚至拉起簾子幫她端尿時,聽見時急時緩的尿尿聲,都會有一種久違的愜意。他許久沒這么心安過了,那些久遠的往事,簡直像是發(fā)生在上輩子。
孫改蘭精神好的時候,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家常。趙中正問,剛生趙子騰那會兒,你和我媽生活過一段時間,你還能想起點啥嗎?孫改蘭說,當然,老太太那么好,我就想,你肯定不是她的親生兒子。趙中正說,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是這樣的,我專門請人給我媽寫了一本傳記,也想聽聽你說一說咱媽,也算是個念想。
“老太太不是信佛嘛,好幾回初一陪她去燒香。我拿上三根就點,她攔住我,只讓我點一根。還說,那么浪費干什么,點上一炷,心誠就行了。你說你媽信的是什么佛呢?燒三炷香,是供養(yǎng)佛法僧的意思,她都不懂。不過,后來我明白了,老太太是節(jié)儉慣了。她多仔細啊,你是沒見過她過日子的樣子。當年住筒子樓,她在樓下稍微有點空間的地方搞了好多盆盆罐罐,全種上了菜。多虧了她的精細,那兩年,光這一項就省了多少錢?!?/p>
“這個好。改天見了來采訪的人,你就這么說好了?!?/p>
“我說什么呢?你是你媽的兒子,你說不就行了?”
“你是你的角度。你是站在兒媳婦的角度?!?/p>
孫改蘭豎了起來。
“搞了半天,原來是為這啊。這個時候想起利用我了?!焙孟裾f完不過癮,又加了一句,“誰知道誰才是你媽的兒媳婦?!?/p>
趙中正嘆了口氣說:“你看看你,你害病就是因為心眼太小。你白跟了我媽這么多年。佛家說,眾生皆是佛。一想到我活在眾生的世界中,感覺自己的運氣也不算太差?!?/p>
孫改蘭鼻子里哼了一聲:“趙中正你老了,你真的老了,變得婆婆媽媽的了?!?/p>
有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也沒說話。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來,孫改蘭鬢角的白發(fā)清晰可見。床頭放著三卷本《加繆手記》,那是狄曼最后一回來龍城送給他的,書脊上還留著她的口紅印。他裝作若不經(jīng)意地拿起來翻了翻。孫改蘭說,那是你的書。趙中正說,我還有這書?我都忘了。孫改蘭說,你每天人里鬼里周旋,怕有三頭六臂也分不開身,哪記得這些。
趙中正沒說話,又給她掖了掖被子。感覺腰困了,站起來,雙腿岔開,搖了幾圈屁股,又往衛(wèi)生間走過去。打掃廁所的阿姨不停地墩著地上的水漬。他踮著腳尖往里走,女人說:“沒事,你放心踩吧,反正我一天得拖無數(shù)遍?!壁w中正說:“就沒想過在這里放兩塊海綿墊子,省得多少麻煩?!迸苏f:“我的工作就是這個啊,花錢的事,我怎么考慮得到?”趙中正還想說點什么,到底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洗手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他嘴唇抿得緊緊的,猛一看,隱約露出一股女相。
北沙河快速路終于改造好了。
趙中正在鞋柜里翻球鞋,竟然找出幾雙從沒有穿過的跑鞋,商標都沒剪。他想,興許是趙子騰的,踩進去居然剛剛好。穿上跑步鞋朝北沙河走去,灰色的云壓在天上,零星的雨滴飄起來。楊樹卷作一團,梧桐樹闊大的葉子翻騰不停。迎著風,他走得并不快。
就是這個時候,接到了孫改蘭的電話。孫改蘭說趙子騰談了個女朋友,準備帶回家里。趙中正說那就見啊。孫改蘭說,要是讓姑娘知道孩子是個單親家庭,也不大好,你要方便,過幾天去你那里吧,周六晚上。趙中正這才意識到她是在和他商量呢。兒子的婚姻不是個小事情。聽說子騰對象愛喝咖啡,趙中正還打開手機,在春播上訂了ILLY 咖啡。想了想,又訂了兩斤松茸。
什么都準備好了,就等著兒子晚上回來了。到了下午,他照例穿上球鞋,準備出去暴走兩小時。也是走得渾身冒汗的時候,他仿佛感覺原先肉滾滾的身體正在恢復原形。那些經(jīng)年累月積下來的脂肪,好像隨著他的暴走,都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邊。
剛上了北沙河路,收到一條信息,圓通公司發(fā)來的,說是有他的快遞。他連忙回過去電話,說自己去取。從市場一出來,就往敦化路上走。清明剛過,連下了幾天雨,大街小巷突然彌漫著綠意。新修的馬路兩邊,剛開的桃花,粉的白的,挨挨擠擠,開得蓬蓬勃勃。他很少注意到灌飽雨水的樹枝,天地一片青灰,雨中的一切都透著亮光。到了巷子口,他也不管積水打濕鞋,索性放下傘對著滴著水珠的花不停拍照,還不忘發(fā)到朋友圈里。
快遞公司的倉庫不好找,小巷里的路也破,污水橫流,他踮著腳往里走了一截,看見送快遞的三輪車多起來。倉庫里到處放著包裹,人們正忙著裝貨。有個人過來招呼他,他說先前打了電話。來人問是誰打的,他說是李明。那人就說,那你給他打電話,看看狗日的在哪里。電話撥通了,卻沒人接。趙中正又去問電腦前的姑娘,姑娘眼睛時不時看著手機里播放的電視劇,手上卻也沒閑下來,還在不停掃描包裹。問清楚他的住址,姑娘又往剛剛查看過的貨架上翻揀一回,也沒找見。先前和趙中正搭話的中年男人進來,又笑著說,你看看李明的袋子里有沒有。結(jié)果姑娘翻開角落里碼的一堆袋子,一個黑臉男人從大包小包包裹袋里豎起來。姑娘說:“李明,你要死啊,怎么睡在這里?”
李明揉了揉眼睛,沒顧上辯解,只說沒送的包裹都在前臺放著。到了亮處,趙中正這才看清,這個李明不是別人,就是天天在他事務所下面接面包師的那個男孩。
趙子騰帶著對象進門,趙中正還在那里和孫改蘭說快遞的事。他說這個李明年紀輕輕的,為什么要這么辛苦做快遞員。這么耗下去,養(yǎng)得起那個面包烘焙師嗎?看到男孩的處境,趙中正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當年的自己。他想著平日里一旦快遞半天送不過來,他對這些送貨人就沒什么好臉色。他很少設(shè)身處地為別人想過。孫改蘭說誰不難了?誰都不容易。見兒子進來,孫改蘭咽下嘴里的話,連忙端茶遞水果。子騰對象有些受寵若驚,直喊阿姨別客氣,我自己來。孫改蘭遞過水杯,子騰對象雙手接過,也不喝,只是抱了會兒,又穩(wěn)穩(wěn)地放在茶幾上。孫改蘭事無巨細,打聽了半天。趙中正沒怎么好意思問,時不時翻一下手機。好多人都在他的朋友圈里點贊留言,說沒想到龍城的空氣這么好,彩虹如此漂亮。趙中正這才發(fā)現(xiàn),他光顧拍枝頭上的花,沒注意到雨后的太陽和遠處的彩虹。
趙中正拌了兩個涼菜,又做了道清水煮南美大蝦,孫改蘭也圍著圍裙做了個燴菜。子騰對象說,別做多了,吃不完浪費。等到菜上來,幾個人也沒怎么說話,能聽得見上下牙齒咬合的聲響。趙子騰說,家里太安靜了,放點音樂吧。趙中正正準備起身,孫改蘭說讓子騰去。又扭過臉對趙子騰說,書柜最下面一排有一張世紀對唱的CD。
Frank Sinatra 的聲音響起來,是My Way。子騰對象說,阿姨好雅興,還聽外文歌。孫改蘭說,我哪有這品位,都是你中正叔叔見多識廣。
趙中正臉色一凜,不過還是沒有多說一句話。
送走對象,趙子騰回來說女朋友還羨慕你們兩個的關(guān)系,幾十歲了還那么好。孫改蘭說,趙中正你演過了,不會人家姑娘每回來我們都得這么演一回吧?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喂我的狗了。
趙中正說,你看看,我都沒有你的那條狗重要。孫改蘭說,你怎么能和一個畜生比?狗什么都不說,我也明白它在想什么,你什么都和我說了,我還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趙中正說,是啊,做人就是太累,下輩子投胎千萬別做人。孫改蘭說,你倒是想得美。
等到孫改蘭和兒子出門,趙中正也跟著往樓下走。
稍微活動了一下,就沿北沙河路走起來。好多天沒動彈了,膝蓋有些隱隱生疼。他慢下來,掏出手機邊走邊看,看了會兒微信公眾號“跑步學院”上推薦的文章,別的沒記住,就記住了個“拉伸”,試著彎了彎腰,肚子太大了,低不下去。
走到解放路,又拐向新建路,不知不覺間,又到了五一廣場。他能感覺到背上滲出的汗珠正沿脊柱直下。亮黃色的路燈打在街面,人來人往。若不是楊樹葉子滿地翻飛,簡直像是春天。他拐進美滋美客面包店,圍著暗紫色圍裙的面包師走過來,笑著問他需要點什么?趙中正踮著左腳尖繞來繞去,說先隨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