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東
對一個“怎么寫”已經(jīng)具足的人而言,“寫什么”自然更重要?!霸趺磳憽本咦阒甘裁??就是說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一套寫法,并行之有效。
一代人執(zhí)著于“怎么寫”,這沒有問題,但“寫什么”卻被一再忽略。后者也是閱讀和進入寫作的一個重要視角?!霸趺磳憽币活^獨大是有其背景的。
這代人訓練有素,文字平滑,編排有致,喜歡閱讀和寫作時的快感和舒服。局部考究,轉(zhuǎn)換靈動自如,有一身武藝,但基本上是在空轉(zhuǎn)。炫技表明了這代人良好的素養(yǎng)以及潛力,但就是有點不負責任。
現(xiàn)代詩的本質(zhì)是自由,困境亦然。怎么寫都可以,但需要某種來自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秩序整合相關因素。任何自外部建立秩序的努力都有違現(xiàn)代詩的根本。古典詩歌也需要來自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可能,但它的難題是在“不自由”中開辟道路。
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就是鼓勵說不同的話,說你自己的話。用自己的語言說話、口對心是最基本的,是誠實也是真實的一個前提。
鑒別一位寫作者是否自覺,要么他用自己的語言說話;要么他的語言方式是有傳承的,但這種語言方式已經(jīng)不那么熱門,甚至于冷僻。對我而言他就不是在人云亦云。
詩歌中有語氣,或者說腔調(diào),但還是語氣一詞比較好。在語氣中,說話的語氣是最自由和本質(zhì)的,最能體現(xiàn)個人的獨特性。有歌唱的語氣、吟誦的語氣,還有散文的語氣,但說話的語氣是我的最愛。
你沒看錯,詩歌可以說就是那個“啊”字。馬克思說,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重點是“嘆息”),詩歌中的“啊”也是嘆息,但并非用于嘆喟或者抒情。語氣也!詩歌就是那個拉長的“啊”,是語言的呼吸,人在說話,是獨特生動的人聲。
有一種文學語言是示意性的,傳達意思即可,此外它要求靈活和節(jié)奏(舒服和活泛)。準確性和邏輯之類不在考慮之列。例如章回小說的語言。
應該每天寫,這是增加敏感性也是降低敏感性,增加手的敏感而降低判斷的敏感。不利于寫作者的情況是,手生而不敏感但判斷敏感以至于過敏。這里的確存在此消彼長的情況。所謂訥于言而敏于行,不是說不說了你就能寫,而是寫了就無須再說。
寫作時的激動有時很可疑,你不是被所寫的對象激動了,而是被寫得如此絕妙所激動。這個判斷來自何處?因為有一只虛榮的鏡頭看著你。去除寫作中的這種“鏡頭感”的確很困難,但也許必要。寫得太激動的時候應該適時地走開。
寫作過程中盡量讓你的手去思考,頭腦的工作盡量消極。頭腦最大的任務是阻止妨礙手思考的因素。一個積極判斷的頭腦是有礙寫作的。
修改非常必要,但有其方法,需要尊重工序流程。只有在流程中我們才不是機器,是掌握了機器的人。
不修改就是將自己變成寫作機器,滿足于機械作業(yè)。很奇怪,你花了多大的力氣是完全可以看出來的。說到底,寫長篇是一個力氣活,不僅體現(xiàn)于宏觀規(guī)模,甚至,也許是更重要的,體現(xiàn)于你對每一部分的盡心盡力。
偉大的文字不僅可以改,也經(jīng)得起改。經(jīng)得起改寫、翻譯、誤讀。按博爾赫斯的說法,具有不朽的稟賦的作品經(jīng)得起印刷錯誤的考驗,經(jīng)得起近似譯本的考驗,也經(jīng)得起漫不經(jīng)心的閱讀和不理解……在變換中釋放能量,甚至運行能量。
在一個大的“氣場”中是允許有瑕疵的,甚至可以將欠缺變成某種優(yōu)點。這和粗制濫造無關。就好像手工產(chǎn)品總是有個人印記的,就算不規(guī)范也優(yōu)于機械制造的光滑平整。
唯一可能的評判是你有沒有你自己的依據(jù),你是否遵循了自己?是否集中了足夠的精力?以及你的怪癖是否得到了執(zhí)行或者有無機會得以表達?我們只會根據(jù)你來判斷你,不會根據(jù)時尚、風氣,甚至至高原則來判斷你。
在藝術這件事上尋求同一的道,不僅枉然,也是違背藝術之真義的。在這件事上只有不同的特殊方式,并無一致的評判依據(jù)。法官該死,而囚徒得以新生。如果是反過來的,有藝術的終極法庭存在,我肯定拎包走人了。
很想寫詩,但不想像以前那樣寫了。五十歲的人寫的詩應該是什么樣的?招魂也招不來逝去的狀態(tài)。唯有誠實,才能廣大。
現(xiàn)代漢語很適合寫詩,不僅因為它的根子是示意性語言,也因為兩個字和四個字所組合的詞語具有天然的節(jié)奏性。但迄今為止鮮有了得的詩人出現(xiàn)。雖然原因很多,但我認為很重要的一條是缺乏對這種語言的信任。要么削減其容量以求所謂的純粹,要么以翻譯為依憑改變其天然構造。說漢語偉大也都是嘴上說說的,真的信任、依托的人不多。
你可以寫一種詩,但最好不要只喜歡一種詩。你也可以只喜歡一種詩,但最好不要喜歡的是你寫的那種詩。我覺得應該相反,寫一種,但喜歡多種;或者只喜歡一種,但絕不是自己寫的那種。如此,寫詩這件事才會變得有趣,也可免于自我中心的偏執(zhí)。
總寫一類東西會讓人厭煩。那根針越磨越亮是沒錯的,但亮到最后呢?有一種堅持是因為曙光即將蒞臨,有一種堅持是僵而不死。所以,挺住有時并不意味著一切。馬原說得好,只有死亡每次都是新鮮的。
轉(zhuǎn)向?qū)ο蟀桑靼?,你真正要寫的東西大于你表達之欲的種種可能。
某種艱澀、質(zhì)樸、幽深、廣大、嚴謹和玄妙之詩令我心向往之。
不要為寫一篇好東西而努力,而要為隨便寫一篇好東西而努力。目標不是好東西,是那個“隨便”。寫作人生就是一個寫字,好東西出于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