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師范大學 辭賦駢文研究中心,湖南 長沙 410081)
摯虞的《文章流別集》是第一部匯聚眾體的文章總集,采取了按照文體分類的形式,蕭統(tǒng)的《文選》在文體分類的基礎(chǔ)上,又進一步按照題材進行分類,確立了此后總集分類的基本體式。賦體是漢魏六朝最具代表性的文體,在魏晉南北朝的文學理論和文集編纂中占有首要地位,賦體分類由“體”向“事”的變遷過程,典型地體現(xiàn)了魏晉南北朝總集分類形式的演進歷程。
漢代的賦體觀念重視政治功用,強調(diào)“賦做什么”,魏晉之際發(fā)生了重要變化,隨著魏晉時期文學地位的提高,賦體創(chuàng)作日趨繁榮,“賦怎么分”是當時學者面臨的實際問題。從“賦做什么”到“賦怎么分”的發(fā)展,既體現(xiàn)了總集的編纂方式從經(jīng)史匯聚向文學編纂的演進歷程,又反映了總集文體分類的確立過程。
賦體分類的標準最早是政治功用,這與賦為“古詩之流”的說法相適應?!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說:“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這是最早從政治功用的角度將賦的諷諫擬于詩教,按照《詩經(jīng)》的美刺觀念要求大賦同樣具有“勸”與“諷”的政治職能,是賦按照政治功用分類的前奏。漢宣帝已經(jīng)透露了賦為《詩》之流的意思,他面對眾人批評王褒等作宮觀歌頌的文章,解釋道:“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辟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wèi),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yōu)博弈遠矣?!敝攸c突出了“與古詩同義”和“仁義風諭”。班固《兩都賦序》明確提出了這個說法:“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舫?、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是以眾庶悅豫,福應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歌,薦于郊廟。神雀、五鳳、甘露、黃龍之瑞,以為年紀。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钻?、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边@個“或曰”應該是宣帝的觀點,“古詩之流”在班固之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班固說“賦”是“雅頌之亞”,即賦僅次于雅頌,是從詩賦的政治功用說明兩者的承繼關(guān)系,這就大大提高了賦的地位,成為目錄和總集中以賦居首的思想淵源。后來曹植《前錄自序》說:“故君子之作也,儼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質(zhì)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氾乎洋洋,光乎皜皜,與雅頌爭流可也。余少而好賦,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雖觸類而作,然蕪穢者眾,故刪定別撰,為《前錄》七十八篇?!闭f賦足以與雅頌爭流,并自編賦體集《前錄》,成為第一部生前自編的單一文體的別集,可見賦體地位對文集形成的影響。
揚雄最早將政治功用的標準運用至賦體的分類實踐?!斗ㄑ浴の嶙印氛f:“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揚雄將賦分為“詩人之賦”和“辭人之賦”,依據(jù)是“則”與“淫”,標準是“益”,屬于政治功用上的區(qū)分。《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序》說:“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班固將賦區(qū)分為“古詩之義”和“侈麗閎衍”,著眼點在于“風諭”,標準依舊是賦的政治功用?;矢χk分賦為“古詩之意”與“近代辭賦”,第一次確立了賦的古今差別,《三都賦序》說:“是以孫卿、屈原之屬,遺文炳然,辭義可觀。存其所感,咸有古詩之意;皆因文以寄其心,托理以全其制,賦之首也。及宋玉之徒,淫文放發(fā),言過于實,夸競之興,體失之漸,風雅之則,于是乎乖。逮漢賈誼,頗節(jié)之以禮。自時厥后,綴文之士,不率典言,并務(wù)恢張。其文博誕空類,大者罩天地之表,細者入毫纖之內(nèi);雖充車聯(lián)駟,不足以載,廣廈接榱,不容以居也。其中高者至如相如《上林》、揚雄《甘泉》、班固《兩都》、張衡《二京》、馬融《廣成》、王生《靈光》,初極宏侈之辭,終以約簡之制,煥乎有文,蔚爾鱗集,皆近代辭賦之偉也。”皇甫謐的著眼點是“紐之王教、本乎勸戒”,仍然是政治功用的舊說,指出賦作有“古詩之意”的是荀子、屈原、賈誼等,自宋玉以下,已乖離風雅,頗好夸誕,但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馬融、王延壽等也屬于“近代辭賦之偉”。摯虞將“賦”區(qū)分為“古詩之賦”與“今之賦”,《文章流別論》說“前世為賦者,有孫卿、屈原,尚頗有古之詩義,至宋玉則多淫浮之病矣”,又說“古之作詩者,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情之發(fā),因辭以形之;禮義之旨,須事以明之,故有賦焉,所以假象盡辭,敷陳其志。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今之賦,以事形為本,以義正為助。情意為主,則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為本,則言富而辭無常:文之煩省,辭之險易,蓋由于此”,可知摯虞的分類思想來源于乃師皇甫謐。葛洪《抱樸子·辭義》說“古詩刺過失,故有益而貴;今詩純虛譽,故有損而賤也”,正是這種觀念的延續(xù)。
賦體依附《詩經(jīng)》采取政治功用分類的方法,固然提高了賦體的地位,但隨著賦作的持續(xù)增多,這種分類方式在實踐中遭遇困境,從而激發(fā)了進一步分類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根據(jù)揚雄、班固、皇甫謐和摯虞所評價的作家分析,符合“古詩之義”的僅有荀子、屈原和賈誼等三人,自宋玉以下,統(tǒng)統(tǒng)歸入“麗以淫”一黨。那么隨著淫麗黨的作家作品不斷滋長,繼續(xù)按照政治功用的標準,則只能將漢代以來的賦作全部歸為一類,既不符合賦體發(fā)展的實際,又不滿足賦體討論的需要,在雙重困境之下,賦體的進一步分類就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
賦的分類又表現(xiàn)為文體形態(tài)的擴充,突出地表現(xiàn)在“七”體?!捌摺斌w被《文心雕龍》列入“雜文”,實則出自騷賦,《漢書·藝文志》已稱“枚乘賦九篇”,則“七”體屬于賦體,殆無疑問。“七”體本是賦體卻脫離賦體而獨立一體,是賦體形態(tài)擴充的典型例證。“七”體來源于枚乘的《七發(fā)》,《七發(fā)》是早期大賦的標志性作品,因此成為后世文人模擬的對象。曹植《七啟序》說:“昔枚乘作《七發(fā)》、傅毅作《七激》,張衡作《七辯》、崔骃作《七依》,辭各美麗,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啟》,并命王粲作焉?!奔日f王粲在世,則《七啟》撰成不晚于217年,是曹植在建安后期所作。傅玄《七謨序》說:“昔枚乘作《七發(fā)》,而屬文之士若傅毅、劉廣世、崔骃、李尤、桓麟、崔琦、劉梁、桓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紛焉,《七激》《七依》《七說》《七蠲》《七舉》《七誤》之篇。于是通儒大才馬季長、張平子亦引其源而廣之,馬作《七廣》,張造《七辨》?;蛞曰执蟮蓝鴮в臏?,或以點瑰奓而托調(diào)詠,揚輝播烈,垂于后世者,幾十有余篇。自大魏英賢迭作,有陳王《七啟》,王氏《七釋》、楊氏《七訓》、劉氏《七華》,從父侍中《七誨》,并陵前而邈后,揚清風于儒林,亦數(shù)篇焉。世之賢明,多稱《七激》工,余以為未盡善也?!镀弑妗匪埔玻菑埵现了?,比之《七激》,未為劣也?!镀哚尅穬L曰妙哉,余無間矣。若《七依》之卓轢一致,《七辨》之纏綿精巧,《七啟》之奔逸壯麗,《七釋》之精密閑理,亦近代之所希也。”《文章流別論》說:“傅子集古今七而論品之,署曰《七林》。”根據(jù)文中的“大魏”可知本序作于曹魏期間。曹植和傅玄提及的作家和作品,都是“七”體史上的代表作,說明建安曹魏時期“七”作已經(jīng)獨立一體。而理論上支持“七”體獨立的是摯虞的《文章流別論》,說:“《七發(fā)》造于枚乘,借吳楚以為客主。先言出輿入輦,蹙痿之損;深宮洞房,寒暑之疾;靡漫美色,宴安之毒;厚味暖服,淫躍之害。宜聽世之君子要言妙道,以疏神導體,蠲淹滯之累。既設(shè)此辭,以顯明去就之路,而后說以聲色逸游之樂,其說不入,乃陳圣人辯士講論之娛,而霍然疾瘳。此因膏梁之常疾以為匡勸,雖有甚泰之辭,而不沒其諷諭之義也。其流遂廣,其義遂變,率有辭人淫麗之尤矣。崔骃既作《七依》,而假非有先生之言。嗚呼!揚雄有言“‘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孔子疾‘小言破道’。斯文之族,豈不謂義不足而辨有余者乎?賦者將以諷,吾恐其不免于勸也?!睋从荨捌摺斌w理論的基本脈絡(luò)是,先直接交待“七”體的起源是枚乘《七發(fā)》,并討論了《七發(fā)》的結(jié)構(gòu)和功能,以“其流遂廣,其義遂變”來說明“七”體在發(fā)展過程中形式和功能的變遷,并舉出代表人物和作品即崔骃《七依》,最后表達了“七”體演變中變諷為勸的憂慮。摯虞的文論最大貢獻是文體辨析,典型地體現(xiàn)于“七”體?!捌摺斌w地位的提升,與魏晉“七”體創(chuàng)作的盛行密切相關(guān)。根據(jù)學者對現(xiàn)存文獻的統(tǒng)計,東漢魏晉是“七”體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東漢有14家,魏晉有15家,而南北朝不過17家。如果將建安作家王粲、徐干歸入魏晉,則魏晉有17家,堪稱鼎盛。蕭統(tǒng)《文選》是現(xiàn)存最早的詩文總集,“七體”已經(jīng)明確地獨立一體,察其淵源,不能不歸功于魏晉的“七”體創(chuàng)作和理論。
在“七”體之外,還有“騷”“辭”“頌”等文體,在魏晉南北朝學者看來,都與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段恼铝鲃e論》說“《楚辭》之賦,賦之善者也。故揚子稱賦莫深于《離騷》;賈誼之作,則屈原儔也”,則摯虞認為“騷”“辭”與“賦”本為一體;《文章流別論》又說“若馬融《廣成》《上林》之屬,純?yōu)榻褓x之體,而謂之頌,失之遠矣”,則有些“頌”體也可以歸入賦類。盡管現(xiàn)代學者對辭賦等文體的關(guān)系還有各種不同的意見,但在摯虞看來,“七”“騷”“辭”“頌”都是“賦”體形式的擴充,這屬于魏晉人的普遍觀念,反映了魏晉時代的文體意識。
“賦”“七”“騷”“辭”“頌”這些具有親緣關(guān)系的文體也是西晉末年摯虞《文章流別集》文體分類的來源和依據(jù)。摯虞編纂的《文章流別集》是第一部按照文體分類的詩文總集?!稌x書》本傳說摯虞“ 撰古文章,類聚區(qū)分為三十卷,名曰《流別集》,各為之論,辭理愜當,為世所重”,《隋書·經(jīng)籍志》說“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是后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為覃奧,而取則焉”,羅宗強說《文章流別論》“實為其時文體論之集大成之作”。但具體的文體情況現(xiàn)在已不清楚,根據(jù)興膳宏《摯虞文章流別志論考》的歸納,已知的文體有頌、賦、詩、七、箴、銘、慶、哀辭、設(shè)論、碑、圖讖、述等十三種。因此,摯虞《文章流別集》是第一部以文體“類聚區(qū)分”的總集。東晉李充編纂總集《翰林》,據(jù)《翰林論》的遺文記載,至少有賦、詩、贊、表、駁、論、議奏、誡誥、檄等文體,因此《翰林》也是典型地以文體分類的總集?!段恼铝鲃e集》和《翰林》是兩晉文章總集的代表,根據(jù)文獻呈獻的狀態(tài)可以推知,按照文體分類是兩晉文章總集的基本形式。
《文章流別集》確立了總集的文體分類形式,但到底有沒有進行題材分類,目前還沒有尋找到任何的跡象。俞士玲《摯虞〈文章流別集〉考》對《文章流別集》的類目進行了歸納,提出賦體有楚辭、京都、田獵、紀行、游覽、志、孫卿等類,詩體有贈答、雜詩、古詩之類,但作者明言這僅僅是依據(jù)《文選》分類情況的還原擬測,缺少實際的依據(jù),應該說《文章流別集》只是按照文體分類,尚沒有進行題材的分類。可以作為印證的是,東晉李充《翰林》的文體分類,據(jù)殘存的《翰林論》記載,可以考知的有賦、詩、贊、表、駁、論、議奏、誡誥、檄等文體,并無題材分類的痕跡,據(jù)此可以推斷兩晉時期尚沒有按照題材分類的總集出現(xiàn)。
賦體按題材分類的方式直到東晉才有明確的記載,晉宋之際已經(jīng)在總集上有所實踐。葛洪《抱樸子·鈞世》云:“今詩與古詩,俱有義理,而盈于差美。方之于士,并有德行,而一人偏長藝文,不可謂一例也。比之于女,俱體國色,而一人獨閑百伎,不可混為無異也。若夫俱論宮室,而奚斯路寢之頌,何如王生之賦靈光乎?同說游獵,而《叔畋》《盧鈴》之詩,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廟》《云漢》之辭,何如郭氏《南郊》之艷乎?等稱征伐,而《出車》《六月》之作,何如陳琳《武軍》之壯乎?則舉條可以覺焉?!碧岢隽藢m室、游獵、祭祀、征伐等與天子有關(guān)的題材,將《詩經(jīng)》與王延壽《魯靈光殿賦》、郭璞《南郊賦》、陳琳《武軍賦》相比,突出了賦的重要作用。同時,他說賦勝于《詩》而不出于《詩》,也是大膽而實事求是的觀點。謝靈運《山居賦序》稱:“揚子云云:‘詩人之賦麗以則?!捏w宜兼,以成其美。今所賦既非京都、宮觀、游獵、聲色之盛,而敘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詠于文則可勉而就之;求麗,邈以遠矣。覽者廢張、左之艷辭,尋臺、皓之深意,去飾取素,儻值其心耳。”《隋書·經(jīng)籍志》記載謝靈運編有《賦集》九十二卷,應該體現(xiàn)了總集的據(jù)事分類,惜乎今已不存,無法考知體例。除謝靈運有《賦集》外,《隋書·經(jīng)籍志》還宋新渝惠侯有《賦集》五十卷,宋明帝撰《賦集》四十卷,佚名《賦集鈔》一卷、崔浩《賦集》八十六卷、佚名《續(xù)賦集》十九卷、梁武帝有《歷代賦》十卷,多是鴻篇巨制,其中必有分類,惜俱亡佚。另有《樂器賦》十卷、《伎藝賦》六卷、《雜都賦》十一卷,可以窺見單一題材類總集的流行。因此《文選》前的賦體總集,我們認為已經(jīng)有按題材分類的實踐,但目前尚沒有文獻的支撐,而《文選》賦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賦集,是明確地按照題材分類的總集。傅剛先生指出:“漢魏以后將賦按題材進行分類,盡管葛洪、謝靈運注意到賦的題材分類,但直到《文選》出現(xiàn)前尚無材料證明有按題材分類的總集。從而使得類目比較清楚,《文選》之功不可沒。當然,《文選》之前已有許多賦集,或許已經(jīng)賦類在先,但畢竟沒有流傳下來,我們也就無從討論了?!?/p>
魏晉以來題材分類的理論和實踐為南朝以《文心雕龍》和《文選》為代表的理論論述和總集實踐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段男牡颀垺ぴ徺x》說“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又說“草區(qū)禽族,庶品雜類,則觸興致情,因變?nèi)?,將題材分為兩類,一是“京殿苑獵,述行序志”,一是“草區(qū)禽族,庶品雜類”,而具體的題材可征之《文選》?!段倪x》賦類題材分為京都、郊祀、耕籍、紀行、游覽、宮殿、江海、物色、鳥獸、志、哀傷、論文、音樂、情等十五類?!段倪x序》稱:“《詩序》云,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至于今之作者,異乎古昔。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荀、宋表之于前,賈、馬繼之于末。自茲以降,源流實繁。述邑居則有‘憑虛’‘亡是’之作。戒畋游則有《長楊》《羽獵》之制。若其紀一事,詠一物,風云草木之興,魚蟲禽獸之流,推而廣之,不可勝載矣?!薄耙鼐印鳖}材舉張衡《西京賦》和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為例,屬于京都賦范疇;“畋游”舉揚雄《長楊》《羽獵》為例,屬于游獵類題材;而“紀一事,詠一物,風云草木之興,魚蟲禽獸之流”則是指“江?!薄拔锷薄傍B獸”之類。至于分類的邏輯,傅剛先生說前四類“京都”“郊祀”“耕藉”“畋獵”與天子事物有關(guān),“五、六兩類‘紀行’‘游覽’是行歷作品;八、九、十類的‘江海’‘物色’‘鳥獸’則與自然事物有關(guān);余下五類‘志’‘哀傷’‘論文’‘音樂’‘情’與人的情志有關(guān)”。說明當時的文論和總集,將重大題材置于前列,這既與不同題材的重要程度有關(guān),又反映了賦體題材本身的演進歷程。
賦體題材資源內(nèi)蘊于文體自身,漢賦作家已經(jīng)進行了多種題材形式創(chuàng)作的實踐,但尚沒有建立題材分類的意識?!镀甙l(fā)》是最早的大賦,述音樂、飲食、乘車、游宴、宮室、田獵、觀濤和妙言要道等七件事情,漢代作者依照《七發(fā)》的形式,注重鋪陳其中的某一類,如田獵賦(如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等)、音樂賦(如王褒《洞簫賦》等),并且進一步發(fā)展到京都賦(如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等)、紀行賦(如劉歆《遂初賦》、班彪《北征賦》、班昭《東征賦》等)等題材。漢代的大賦題材發(fā)達?!熬┒肌薄敖检搿薄案濉薄邦鲍C”等重大題材的賦作屬于“體國經(jīng)野”的大賦,許結(jié)指出“京都賦”居首是肯定漢宮廷賦的正宗地位,“漢賦中如‘游獵’‘郊祀’等題材,亦皆圍繞京都制度展開,其實屬于漢代‘天子禮’的構(gòu)建”??傊熳佑潍C、京殿規(guī)制、祭祀典禮等大賦題材本質(zhì)上屬于漢代禮儀制度推動的產(chǎn)物。漢初的賦作如賈誼的《吊屈原賦》和枚乘《七發(fā)》等還具有個體性和諷諫性特征,以司馬相如進宮創(chuàng)作“明天子之義”(《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的《上林賦》為代表的宮廷賦,卻顯示了漢賦的國家化特征。揚雄的《甘泉賦》是“祀甘泉”、《河東賦》是“祭后土”,屬于郊祀制度的產(chǎn)物;班固《兩都賦》是面對“盛稱長安舊制,有陋雒邑之義”而進行辯論的產(chǎn)物。總之,漢代大賦題材的出現(xiàn),是漢代賦家圍繞制度建設(shè)的一系列熱點問題,創(chuàng)作了大量郊祀、校獵、都城、宮室等賦作,構(gòu)成了后世文論和總集中京都、郊祀、耕籍、畋獵、宮殿等題材的最早資源。雖然漢代大賦已經(jīng)有了豐富的題材分類,但從漢代創(chuàng)作的實際來看,這些作品是順應禮樂制度的需要,屬于職業(yè)型、應命式的作品,是漢大賦政治教化功能的產(chǎn)物,并非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因此漢賦準備了分類的題材資源,卻不具備分類的意識。另外,漢代的一些小賦也提供了題材的資源。賈誼的《鵩鳥賦》是借鵩鳥來抒發(fā)情感,《文選》將其歸入“鳥獸”類題材;班固《幽通賦》和張衡《思玄賦》《歸田賦》歸入“志”類題材;司馬相如《長門賦》歸入“哀傷”類題材;王褒《洞簫賦》、傅毅《舞賦》、馬融《長笛賦》歸入“音樂類”題材。另有戰(zhàn)國末年的宋玉《風賦》歸入“物色”類,《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歸入“情”類。盡管這些題材的分類是后人觀念的產(chǎn)物,但是漢代時已經(jīng)具備了這些題材的創(chuàng)作。
魏晉賦體題材分類意識的形成是“事類”推動的結(jié)果。賦本就事而言,《周禮·春官·大師》載 “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鄭玄釋“賦”稱“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孔穎達《毛詩注疏》說“賦者直陳其事,無所避諱,故得失俱言”,則漢賦的“事”原指政教善惡或得失。曹丕《答卞蘭教》說:“賦者,言事類之所附也。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也。故作者不虛其辭,受者必當其實,蘭此賦豈吾實哉?昔吾丘壽王一陳寶鼎,何武等徒以歌頌,猶受金帛之賜。蘭事雖不諒,義足嘉也?!边@個事類要求“不虛其辭”“必當其實”,顯然突破了政教要求而指向具體事情;“事雖不諒,義足嘉也”,揭示了“事”與“義”的關(guān)系,即事情未必征實,但表達的意思值得贊許。這實際上是對漢大賦虛誕一面的反思和繼承,左思批評說“相如賦《上林》而引‘盧橘夏熟’,揚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西都》而嘆‘以出比目’,張衡賦《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稱珍怪,以為潤色,若斯之類,匪啻于茲??贾荆瑒t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具體的事情或許不存在,但意旨是表彰帝國的物產(chǎn)豐富,因此是值得肯定的。曹丕對“事”的定義在當時是有劃時代的意義的,預示了“自然事物”和“人的情志”兩大類別的出現(xiàn),但當時占據(jù)主流的是經(jīng)傳之事和史書之事。
《皇覽》主要是“經(jīng)傳之事”,卻提供了“據(jù)事分類”的最初形式。曹丕《典論論文》說:“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曹丕將文章與經(jīng)國大業(yè)相提并論,稱為不朽,提高了子書和詩賦的地位。但曹丕更重視經(jīng)書的地位,說“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但經(jīng)書“立德”屬于圣人之事,只好退而轉(zhuǎn)向著述來“立言”。他與王朗書說:“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shù)起,士人彫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曹丕即位伊始,詔令王象領(lǐng)秘書監(jiān),利用秘閣圖籍,集合劉劭、桓范等人完成了“四十余部,部有數(shù)十篇,通合八百萬字”的類書《皇覽》?!段牡奂o》說“使諸儒撰集經(jīng)傳,隨類相眾,凡千余篇,號曰《皇覽》”,《劉劭傳》說“受詔集五經(jīng)群書,以類相從,作《皇覽》”,說明《皇覽》是儒學之士以經(jīng)傳為基礎(chǔ)進行分類的。而主持編纂的王象,《魏略》說“既性器和厚,又文采溫雅,用是京師歸美,稱為儒宗”,則是一代儒學大師。《藝文類聚》說“《流別》《文選》,專取其文;《皇覽》《遍略》,直書其事”,則此事是經(jīng)傳之事。曹丕即位前,主要致力于子書和詩賦,即位之后,想在經(jīng)書“立德”上有所創(chuàng)造,因此組織儒士編纂巨著《皇覽》,這就與建安時所作的《答卞蘭教》不能不有所區(qū)別。雖然《皇覽》收錄的是經(jīng)傳之事,與賦的“事類”尚有區(qū)別,但形式上的傳承,也有一定的借鑒作用。西晉時期的《善文》屬于“集經(jīng)書要事”,有學者認為是最早的總集,屈守元先生指出“《善文》收錄的,并不是集部之文,而是讜言、史料”,又說“蓋雜抄經(jīng)史諸家,無以別于類書,安得推為總集權(quán)輿?”總之《善文》是將經(jīng)書中的重要事例匯集在一起。
值得注意的是,漢末建安以來的史學發(fā)展推動了“史事”的重視。建安時期,漢獻帝愛好典籍,“常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乃令悅依《左氏傳》體以為《漢紀》三十篇”。荀悅刪略《漢書》編年而成《漢紀》,特點是“辭約事詳,論辯多美”,實際上也是史事的積累?;阜丁妒酪摗芬彩侨绱耍~豢《魏略》載“范嘗抄撮《漢書》中諸雜事,自以意斟酌之,名曰《世要論》”,則《世要論》主要是“史事”的匯編。
摯虞是總集題材分類的探索者,最早形成了以事分類的意識。曹丕雖然已經(jīng)以“事類”言賦,蘊含了題材分類的可能,但沒有進一步地發(fā)展,這與他缺乏總集編纂的實踐需要有關(guān),而摯虞編纂《文章流別集》的實踐需要加速了賦體題材分類意識的形成。摯虞在曹丕的“事”與“義”的基礎(chǔ)上,第一次將“情義”與“事類”并提,并進行了理論的比較分析?!段恼铝鲃e論》說:“古之作詩者,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情之發(fā),因辭以形之;禮義之旨,須事以明之。故有賦焉,所以假象盡辭,敷陳其志。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今之賦以事形為本,以義正為助。情意為主,則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為本,則言當而辭無常。文之煩省,辭之險易,蓋由于此?!睋从葜赋觥肮旁娭x”的主體是“情”與“禮義”組成的“情義”,“事類”不過是佐助,則“事類”服務(wù)于“情義”;而“今之賦”卻以“事形”為本,“義正”為佐助,指出后世的賦體卻以鋪陳事形為主,情義淪落到輔助的位置。摯虞在堅持古詩之義的基礎(chǔ)上注意到事類的重要性,響應了當時的學術(shù)爭議,雖然在《文章流別集》的編纂上選擇了文體分類,但《文章流別論》保留的討論,言切事明,足以使他成為賦體分類進一步向“事類”發(fā)展的過渡性人物。后來葛洪《抱樸子·鈞世》從“今詩與古詩”出發(fā),列舉了賦體的重大題材,成為賦體題材分類的最早文獻,正是在摯虞文論基礎(chǔ)上的重大發(fā)展。
賦是漢魏六朝時期最重要的文體,后世文集的編纂也多以賦居首。賦體的地位崇高,是當時文人展示才華的重要舞臺,創(chuàng)作者眾多,分類也日益細致,涌現(xiàn)了大量的親緣性文體。隨著賦體的內(nèi)容從政教禮儀走向日常生活,題材分類應運而生,成為賦體分類的基本形式。從《文章流別集》到《文選》,總集呈現(xiàn)了匯次眾體、進行分類的特點,賦體分類變遷的成果,正是記錄在總集形式的演進歷程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