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書邊雜記

一九八八年，谷林自編有《上水船集》。在題記中，他說：我文思遲鈍，每感到手不應(yīng)心。時欲曲盡胸臆，求安一字，竟也有過“旬月躊躇”的苦辛，此所謂“上水船”也。在出版時，出版社怕影響銷路遂將書名改成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情趣·知識·襟懷》。七八年后，在致徐明祥的信中，谷林還對“上水船”有解釋：上水船乃吾鄉(xiāng)俗語，意謂雖費盡力量，終究寸遲尺滯，不能速達(dá)也。后來在致止庵的信中還耿耿于懷這個書名改得“實在不得體”?？梢姽攘謱Α吧纤边@個書名的在意。谷林去世后，止庵在編其未收入《情趣·知識·襟懷》《書邊雜寫》《淡墨痕》的文章時，便用《上水船集》作書名，“以償故者遺愿”。書分甲乙兩冊，而我所偶遇者為乙集，故名《上水船乙集》。

孫郁在《新舊京派》中提到過谷林，并就他和周作人之間的傳承，有“是‘苦雨齋’的親近者或研究者”之句，近來重翻谷林的《上水船乙集》，內(nèi)中多有專寫周作人之篇，在其他文章中提及周作人者，就更多了。

六年前，我在外地逛舊書店偶然購到的《上水船乙集》。其時，還不識谷林，但見書做得精致，價格也還便宜，順手而買，就近讀完之后真是佩服之至，有當(dāng)時寫就的短文為證。近來準(zhǔn)備重翻一些讀過的書，恰好在看揚之水的《問道錄》中有寫谷林的一篇。于是重看便從《上水船乙集》開始了，先看的是《周作人“雜詩”佚篇》。只因上月才看完岳麓書社一九八七年出版的《知堂雜詩抄》，谷林當(dāng)然也看過這個版本。

孫伏園曾借周作人的《老虎橋雜詩》手稿，讓谷林錄存，時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其中有一首《胡逸民以〈幽蘭詩〉見贈并索和，倒用原韻，寫得百字，用以奉答。卅七年十二月六日，在南京》，周作人后來編詩集卻將此詩“別存而不入集”，二○○三年，谷林以專文作了補遺。這首詩谷林在《一封信和一首詩》中全文錄引，同時還有一封周作人寫給孫伏園的書簡。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谷林在舊書攤的亂書堆里翻到一冊周作人的《苦口甘口》，買下寄給了周作人。只因谷林曾聽周作人提過“自己的著譯還有一種失藏”，指的就是《苦口甘口》。后來周作人還復(fù)信向谷林道謝，關(guān)鍵在于信末署名之下蓋了印章，印文為“知堂和南”。早在一九三三年周作人在寫給沈啟無的信中就出現(xiàn)過“知堂和南”，《周作人年譜》的附錄《周作人別名筆名錄》將此作為周作人的筆名，谷林在《別名偶記》中則認(rèn)為此猶謂“知堂合十耳”，并不是什么筆名。

谷林還從友人收藏剪報中抄存過周作人的《先母事略》，四五十年后他從《周作人集外文》下冊看到了一篇《先母行述》。將二文校讀，谷林發(fā)現(xiàn)他的抄本比《集外文》所收之文“多出四十八字”，“主要自在于‘蒙國民政府選任為委員，當(dāng)赴首都謁主席’這句話”，谷林猜測抄本“應(yīng)屬當(dāng)年原本”，《集外文》中所收的“殆系事過境遷所作的修正”。谷林還曾舊書店淘得一本《夜讀抄》，扉頁還有周作人的手跡，是作者簽贈給沈啟無的；其他的周作人簽名本，谷林也淘過一些，谷林還專門就此寫過文章。后來，他將所藏轉(zhuǎn)贈給揚之水等人。揚之水即為谷林在給張中行的《負(fù)暄三話》作序時提到的趙麗雅。揚之水收到谷林的轉(zhuǎn)贈后也專門寫有文章記錄經(jīng)過和因緣。

書中之文，我雖已讀過兩遍，但開卷如新，每讀，都有常讀常新之感。孫郁說谷林“清俊而委婉，內(nèi)覺精微，升騰著奇氣”，誠哉斯言。我在看《孩子的生日》《初生的十年》等幾篇與“書”關(guān)系不大的文章，感覺作者寫得真是克制，然感情在其中，時隔多年后讀來依舊讓人沉在心中。

谷林所作，多與書相關(guān)。晚年他記得在初小上學(xué)時讀過的書，當(dāng)“留不住半年前所讀新書的印象”，或如汪曾祺詩句所言“近事模糊往事真”，但谷林的生活中不能沒有書：“可是縱令記性退化到隔日盡忘，只要我略剩目力，那么，今天我依舊不能手中沒有一卷書”。谷林之愛書，和孫犁有得一比。孫犁長谷林六歲，他們算是同時代人，而谷林也是愛讀孫犁的。

“孫犁文字簡妙，往往意在言外”。谷林說的是孫犁的《書衣文錄》，時在一九九七年下半年。孫犁當(dāng)能見到谷林之文，不知是否有見？文中還建議可將書衣文錄“集印成一小冊”，然第二年即一九九八年五月，山東畫報出版社就出版了單行本《書衣文錄》；不久前，我還專門網(wǎng)購了。以谷林愛逛書店的性情以及對孫犁文字的欣賞，《書衣文錄》出版之初，他就應(yīng)該能讀到。谷林存有孫犁著作零本十四冊，“除《文論集》一種外，多是小冊薄本”。《文論集》當(dāng)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出版的《孫犁文論集》，寒舍藏有精裝本；谷林所藏大概也是這個版本，但并不為他喜：“恐皆屬精裝大本，雖便插架，殊不適捧持?jǐn)y取”，他“尤愛百花的小開本，以為深得‘漫卷詩書’之雅”。

以前對谷林先生的情況知道得很少，孫郁、揚之水等文中也交代得不多，此回重看，翻書前專門在網(wǎng)上查了下谷林先生的生辰經(jīng)歷，也僅數(shù)語而已?！渡纤壹防镉幸黄蹲栽A》，簡略敘其經(jīng)歷。此外，《我的書店生涯這樣開始》也是一篇敘其經(jīng)歷的文字，這在谷林的作品中并不多見。另外還有一篇《筆名的由來》，從中得知他的本名勞祖德，“谷林”是他女兒的名字，后來在《讀書》上，需要署名時，“我就隨意借用一下我女兒的名字”——原來如此。他曾多年當(dāng)《讀書》雜志的義務(wù)校對，也偶作“小文”補白。書中所收之文，談文字差錯的“咬文嚼字”者不少，很符合他的“校對”身份，《一唱三嘆》《思適雜記》《思適小札》等文，談的即是此，或如谷林引古人之言“發(fā)覺書中差錯，徐徐思之，亦是一適”。所以谷林在作文時格外注意避免差錯，但總也不可避免，于是以《有錯必糾》《有錯當(dāng)糾》等來更正、澄清。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報刊上刊登相片將羅隆基搞錯了，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于是作《承訛襲謬失真面》，并感嘆“‘百年光陰一夢蝶’——哪里要一百年啊，擱筆不禁慨然”，羅隆基一九六五年去世，谷林寫此文是在二○○二年。谷林認(rèn)為，讀書、下筆，不經(jīng)心不查考是懶怠，對一錯再錯視若無睹，不肯說不敢說是顧忌，并“以資戒慎”。

無獨有偶

近翻姚崢華的《書人陸離》（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7月），書的第一篇《白紙黑字里看楊絳張愛玲互評》中引用了楊絳二○一○年一月二十日致鐘叔河的信，與張愛玲有關(guān)，其中有這樣的話：

你生活的時期和我不同，你未經(jīng)日寇侵略的日子，在我，漢奸是敵人，對漢奸概不寬容。“大東亞共榮圈”中人，我們都看不入眼。夏至清很看中張愛玲，但是他后來對錢鐘書說，在美初見張愛玲，嚇了一跳，她舉止不自然，貌又可怕?，F(xiàn)在捧她的人，把她美化得和她心目中的自己一樣美了(從照片可證)。

信中還有一些對張愛玲的評價，之所以引用上面幾句，是楊絳對“‘大東亞共榮圈’中人”的看法讓我想起了孫犁先生的一段話，見于《書衣文錄》（山東畫報出版社，1998年5月）中《題〈知堂談吃〉》。孫犁談的是周作人：

人對之否定，是因為他自己不爭氣，當(dāng)了漢奸，漢奸可同情乎？前不久，有理論家著文，認(rèn)為我至今不能原諒周的這一點，是我的思想局限。

有些年輕人，沒受過敵人鐵蹄入侵之苦，國破家亡之痛，甚至不知漢奸一詞為何義。漢奸二字，非近人創(chuàng)造，古已有之。即指先是崇洋媚外，進(jìn)而崇洋懼外。當(dāng)外敵入侵之時，認(rèn)為自己國家不如人家，一定敗亡，于是就投靠了敵人，為虎作倀。既失民族之信心，又喪國民之廉恥。名望越高，為害越大。這就叫漢奸。于是，國民黨政府，也不得不判他坐牢了。

楊絳生于一九一一年，孫犁生于一九一三年，他們是同時代的人，但鮮有往來。孫犁一生尊崇魯迅，而楊絳、錢鐘書夫婦和周氏兄弟關(guān)系并不算和睦。這方面，謝泳的《錢鐘書交游考》（九州出版社，2019年1月）中有一篇《錢鐘書和周氏兄弟》可為參考。

孫犁其實是愛讀周作人之文的。他自己就說過周作人“早期的文章，余在中學(xué)時即讀過”，而且周作人的各種譯作，孫犁也都有購存。

孫犁題跋的這本《知堂談吃》應(yīng)當(dāng)是中國商業(yè)出版社一九九○出版的，它的編選者正是和楊絳通信的鐘叔河。此后，《知堂談吃》分別于二○○五年山東畫報出版社、二○一七年中華書局出版過修訂本。鐘叔河上世紀(jì)六十年初曾和周作人有多封書信往來。改革開放后，鐘叔河認(rèn)為“人歸人，文歸文”，并率先在大陸出版周作人著作，一九八二年一月出版的《周作人回憶錄》是“一九四九年后第一部以周作人本名署名出版的書”。

《書人陸離》中的鐘叔河

收到姚崢華的讀書隨筆集《書人陸離》，先看的是《〈走向世界叢書〉的前世今生》這一篇，收在書的第二輯中，也是本輯的頭篇。余下的《〈兒童雜事詩箋釋〉，二十六年一部歷史》《野記偏多言外意——由二○一七版〈知堂談吃〉說開去》等兩篇也都和鐘叔河先生有關(guān)，緊接著也一起看了。

之所以打破從前往后閱讀的常規(guī)，是因為在《書人陸離》之前一直看的就是鐘叔河作品。姚崢華的三篇文章寫的是鐘先生費時三四十年一直在做的兩項工作：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編選、出版周作人作品。

前些年逛舊書攤，曾零散淘得過岳麓書社出版的《走向世界叢書》，淡藍(lán)色的“走向世界叢書”之下是黑體“鐘叔河主編”，此為我知道鐘先生之始。后來一些年的閱讀經(jīng)歷總也繞不開這個名字，或他自己的著作，或他編選的書，當(dāng)然也有他責(zé)編的書。即便如此，但對《走向世界叢書》給予的關(guān)注并不算多。

前兩年聽說這套書的一百種時隔三十多年，總算出齊了，便在網(wǎng)上查閱，終于被定價給嚇退了。從姚崢華的《〈走向世界叢書〉的前世今生》中對這套書有了較為詳細(xì)的了解，這是一篇關(guān)于《走向世界叢書》的出版簡史，姚崢華在寫此時很動感情。在文章開始，她就連用了“是一項……”“是一套……”“是一段……”“是一份”“是一個……”“是一場……”排比句來概括老出版家鐘叔河“畢生為之努力的精神碩果”。因為激動，所以感動，因為感動，姚崢華便“試圖以顆粒狀細(xì)小的橫切面，見證這部生長期達(dá)三十六年的叢書的生命歷程”。

在《〈兒童雜事詩箋釋〉，二十六年一部歷史》中，姚崢華羅列了《兒童雜事詩箋釋》的五個版本：一九九一年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版、一九九九年中華書局版、二○○五年岳麓書社版、二○一一年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版、二○一七年海豚出版社版。而鐘叔河和周作人的《兒童雜事詩》結(jié)緣始于更早的一九五○年，當(dāng)時鐘叔河才十九歲，正供職在《新湖南報》。有一日，偶然看到上海的《亦報》上刊載有署名為東郭生的《兒童雜事詩》，并配有豐子愷的插圖。年輕的鐘叔河“讀而喜歡”，當(dāng)時并不知道東郭生即為周作人。一九五七年，鐘叔河在“反右運動”中獲罪被開除公職，“一邊在街頭拉平板車，一邊盡力搜集周作人的舊書”，并于一九六三年開始和周作人通信。知道東郭生就是周作人的筆名，也是后來的事，“于是設(shè)法求得《亦報》剪報全份，后發(fā)愿為作箋釋”，姚崢華在文中如此寫到。

一九七九年，鐘叔河得“解放”，后到湖南人民出版社上班，編印周作人著作從此開始由念想變成了實際行動，率先出版的是《周作人回憶錄》，時在一九八二年初。此后，鐘叔河編選了包括《周作人散文分類全編》（湖南文藝出版社）、《周作人散文全集》（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等多種周作人作品出版。其中有一本《知堂談吃》，幾十年來鐘叔河也一直不停地在修訂、增補，從一九九○年到二○一七年，共出版了三個版本，“這些再版的作品，鐘老每一本都重新撰寫了出版說明，扼要交代再版之內(nèi)容變化、篇目調(diào)整、面貌更新等要素外，筆端也流露出對知堂先生的一往情深。”

在和姚崢華聊天時，鐘叔河說他平日?？吹木褪侵茏魅?。而姚崢華通過從《兒童雜事詩》《知堂談吃》入手，梳理了近四十年來鐘叔河編選周作人著作的歷史，這也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呈現(xiàn)出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周作人著作的接受史。

讀《王思任小品全集詳注》前記

時常翻周作人的書，對他提到的作家和作品便格外留意。其中又以他再三提及并作為“文抄公”抄過的作家作品為最，平時自己看書時遇到便就先讀了，讀后還不忘翻找出周作人之言予以重溫。王思任和他的《謔庵文飯小品》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周作人的文章里。

王思任字季重，晚號謔庵，是浙江紹興人，他出生時紹興還叫山陰。他去世二百三十五年后，周樹人在紹興出生。后來，他以魯迅為主要筆名寫作，其中有一篇《女吊》提及王思任這位同鄉(xiāng)先賢：“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說的罷：‘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垢納污之地！’”王思任的這句話很讓魯迅欣賞。

更欣賞王思任的是魯迅的弟弟周作人。周作人常在文章中一再提及這位比他早出生三百一五十年的王思任，提到的次數(shù)起碼有幾十次之多。其中有一篇《文飯小品》專門談的就是王思任和他的文章。繼而在寫《談油炸鬼》《一歲貨聲》等文時，又從《謔庵文飯小品》摘錄引文為他所用。還不夠，周作人又再寫了一篇《關(guān)于王謔庵》，來談王思任這個人。

你以為就到此為止了嗎？還沒有。近翻岳麓書社出版的《知堂雜詩抄》，又兩次遇到了王思任?！锻羧住分械牡诹拙褪恰锻跛既巍罚和糇x文飯，吾愛王謔庵……并自注說：王季重《文飯小品》五卷，清初刻，今尚有存者，原本《文飯》有五十卷云?！秲和s事詩》卷二乙編的第十五首為《王季重》：買得泥人買紙雞，蘭陵面具手親持。謔庵畢竟多情味，多買刀槍哄小兒。后還附有小注：季重《游惠錫兩山記》云，買泥人，買紙雞，買蘭陵面具，買小刀戟，以貽兒輩。

手中這冊《知堂雜事抄》的責(zé)任編輯是鐘叔河，后勒口上所印“本書為周作人晚年自編舊體詩集，詩多寫于解放前南京獄中，感今懷昔，表現(xiàn)了他自己所謂‘憂與懼’的心情”，當(dāng)是出自他之手。

閱讀魯迅、周作人后，我逆流而上，開始看明清人文章，其中張岱的作品是接觸比較早并至今一直還在反復(fù)翻閱。張岱的《瑯?gòu)治募分杏幸黄锻踔o庵先生傳》，我曾抄讀過。當(dāng)時看“王謔庵先生”不多，對他的了解也僅限于周作人書中所寫，但看了《瑯?gòu)治募泛笾滥艿脧堘穼憘鳎@位王謔庵先生肯定不一般。最初也是從周作人的文章中得知的：張岱還有一本《有明越人三不朽圖贊》，在立言文學(xué)類中列王思任像，并有幅文，幅文周作人在文中有抄錄。

現(xiàn)在，張岱、周作人等人筆下的王謔庵先生作品就在眼前，我終于將要去細(xì)讀了?；谝酝T多的閱讀經(jīng)歷和閱讀記憶，我對眼前這本厚達(dá)近五百頁的《王思任小品全集詳注》抱有很大的期待。故作此記記之。

青山依舊

生于一九三一年的鐘叔河，少年時崇拜革命家，巴枯寧、克魯泡特金便是他很崇拜的兩位。在中學(xué)時，鐘叔河聽說“巴金”這個筆名就是為紀(jì)念這兩位革命家而取的，內(nèi)心就“增加了我對巴金的好感”。后來，當(dāng)他讀到巴金翻譯的德國作家斯托姆的《蜂湖》時，“給了我年少易感的心以溫存和慰撫”。對巴金，他也由好感變得內(nèi)心開始親近。

二三十年后，在特殊的年代里，鐘叔河身陷獄中，在極端的孤獨和苦悶時，他不止一次地默誦巴金的譯文，其中就有“我們的青春就留在青山的那一邊，可現(xiàn)在他到哪兒去了呢？”的句子，一九七六年，鐘叔河還就此寫過一首詩：

記得青山那一邊，年華十七正翩翩；

多情書本花間讀，茵夢馀哀已卅年。

這些都被鐘叔河寫進(jìn)了散文《記得青山那一邊》中，時在二十一世紀(jì)之初。二○一一年，海豚出版社給鐘先生出集子，他便以《記得青山那一邊》名之，“小引”之外，書中正文二十二篇，都“多少帶有個人感情色彩”，其中有記人七篇，記游三篇，記食五篇。

先說《記得青山那一邊》的裝幀，是很講究的布面精裝小開本，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小本子”。之所以先談裝幀，是因為書的“小引”，鐘先生整篇談的都是書的裝幀，他對當(dāng)前的出版是不甚滿意的，尤其不認(rèn)可“如今的書本越做越大，越做越厚，越做越華麗”，此次出版《記得青山那一邊》，“能再過一回‘小開本’的癮”，是很不錯的。鐘叔河注意書的裝幀，不是一回兩回了，曾看過他的一篇《看起來舒服》，就是專門談《沈從文別集》裝幀的文章。

鐘叔河曾編選過幾版《知堂談吃》，對知堂的談吃文章是十分熟悉的。他自己寫起飲食文章來，也頗有知堂之味，書中的《黃鴨叫》《吃油餅》《吃筍》《長沙的春卷》《豬的肥肉》等篇即是如此?！包S鴨叫”是長沙本地人給一種野生小魚新取的名字，以前叫“換牙咕”，在鐘叔河將“黃鴨叫”的來歷、食法、風(fēng)俗等一一道來，成于筆下，趣味和食味俱佳。同樣的“佳肴”還有《長沙的春卷》。

而在桃花江上農(nóng)家吃過的一回筍，讓鐘叔河難忘了五十年。時隔六七十年，讓鐘叔河難以忘懷的還有故鄉(xiāng)的人和事。書中頭兩篇《故鄉(xiāng)平江》《神鼎山》寫的就是故鄉(xiāng)的人事，想來也都是作者七十歲以后的作品，如作者自言的，“我懷念故鄉(xiāng)，大半是懷念故鄉(xiāng)的人和事”，所以在幾十年后回顧往事，“賣油豆腐的彪形大漢”“花白頭發(fā)梳著巴巴頭的‘浣干娘’”都如在眼前，歷歷在目地清晰著。

六十歲以后，作者發(fā)現(xiàn)收到訃告里慢慢出現(xiàn)了同輩的人。老友的逝世，在鐘叔河心中“像一本翻熟了的舊書突然被從手中奪去投入焚爐，轉(zhuǎn)眼化作青煙，再也無法摩挲重讀了。時間過去得越久，書中那些美好的，能吸引人的篇頁，在記憶中便越是鮮明?！比绱?，“想以文字表示悼念的心情也比過去多了”，于是或為悼文、或為挽聯(lián)。所以在七篇記人的文字中，除《老社長》《卅五年前兩首詩》外的五篇，都是悼念之作，又尤以《悼亡妻》最讓人不忍卒讀。

鐘先生的愛人朱純二○○四年被查出有癌癥，三年后的二○○七年一月二十一日去世，時七十九歲，他們同甘共苦五十四年。在病中，朱純除自己寫作外，還幫鐘先生打印、修改文稿，“于妻去世后出版的《青燈集》，一百二十三篇文章中的一百一十篇，也都是妻在病中幫我打印，有的還幫我修改過的”，此外，還催著“老頭挪書房”，“將客廳改為一間大書房，把擠在內(nèi)室的書大部分搬出來”，挪書房的過程被朱純寫在了《老頭挪書房》中，“她自己卻在文章見報十天后便永別親人和生活了”。

在朱純周年祭時，鐘先生將快遞專門寄來的《青燈集》樣書，送到“托體的山樹下”，并在心中反復(fù)默禱著“朱純啊，我不久就會來陪伴你的，你就先在這兒看看書，好好地休息吧?！?/p>

——真是不忍卒讀。

在悼亡之作的后面是一篇《酒店關(guān)門我就走》，講的是生老病死，短短文章，鐘先生講得通透，將生死也看得通透。如今距此書出版八年過去了，今年八十八歲的鐘先生筆力尚健，當(dāng)會有更多新作面世。

錢鐘書的另一面

謝泳關(guān)注錢鐘書，由來已久。早在一九九九年他出版的《逝去的年代》中就有一篇《錢鐘書：書生氣又發(fā)作了》。文章一開頭是這么寫的：國內(nèi)近幾年出版的關(guān)于錢鐘書研究的書很多，我見到就買了，時間一長，就積攢一大摞……

《逝去的年代》于二○一五年出版了修訂本，其中保留有《錢鐘書：書生氣又發(fā)作了》。在謝泳二○○四年出版的《雜書過眼錄》中還收有一篇談錢鐘書的《錢鐘書與清華“間諜案”》。二○○八年秋天，謝泳從山西太原到廈門大學(xué)任教不久，就在廈門大學(xué)組織了一場紀(jì)念錢鐘書逝世十周年的學(xué)術(shù)活動。次年，他主編的《錢鐘書和他的時代》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謝泳自己也有作品選入其中。也是在這一年，謝泳出版了《靠不住的歷史》，書中有四篇寫錢鐘書的文章，其中《錢鐘書與拉斯基》《錢鐘書與周氏兄弟》《錢鐘書文字中的“性”比喻》等三篇收入到了二○一九年出版的《錢鐘書交游考》中，其中的一篇《錢鐘書的一段經(jīng)歷》是在《錢鐘書與清華“間諜案”》之后根據(jù)新材料寫成的，更深入地談開了這個話題?！犊坎蛔〉臍v史》中的《〈宋詩選注·序〉修改之謎》及《逝去的年代》中的《錢鐘書：書生氣又發(fā)作了》，未收入“錢學(xué)”專著《錢鐘書交游考》中。

《錢鐘書交游考》算是謝泳近年來研究錢鐘書的一個小結(jié)，收入文章二十二篇。謝泳說他不是合格的錢鐘書研究者，“只能算是個喜歡讀錢書的愛好者”,所以只能做他能做的，便有意避開了陌生的領(lǐng)域，轉(zhuǎn)而“關(guān)心錢鐘書的傳記研究、生平史料以及他的學(xué)術(shù)趣味”，于是有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二十多篇“讀錢”之作。這些作品基本都保持著他以往的風(fēng)格，讓人一看就覺得是出自謝泳之手。

在《錢鐘書：書生氣又發(fā)作了》中，謝泳就曾說過，研究一個學(xué)者，如果光注意他的學(xué)術(shù)而忽視他的思想，時間久了，這樣的研究總會越走越窄的，特別是錢鐘書這樣經(jīng)歷了這么多風(fēng)云變幻的學(xué)者，他的經(jīng)歷本身，就是一部豐富的當(dāng)代歷史。所以謝泳的研究，多集中在”思想”上，他的研究、寫作，多從小處著手，發(fā)現(xiàn)、使用易被他人忽略的史料，從細(xì)微處觀察歷史，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通過錢基博捐贈的文物《說明書》中的人和事，他發(fā)現(xiàn)這是“了解錢基博早年學(xué)術(shù)趣味的極好材料”，通過一冊《閩縣李氏碩果亭藏書目錄》，書目中有錢鐘書的《中書君詩初刊》，且是錢鐘書贈送的，書上題有“拔可先生詩家吟政后學(xué)錢鐘書奉”，細(xì)究李拔可和錢鐘書的關(guān)系，謝泳發(fā)現(xiàn)“錢鐘書早年生活中有一個習(xí)慣，他喜歡與老輩詩人往來”，和李拔可等人的往來，也是明證之一。謝泳繼而認(rèn)為，這可能和錢鐘書“對同時代文人的判斷有關(guān)，他更看重傳統(tǒng)文人身上體現(xiàn)出的氣質(zhì)、風(fēng)度以及他們的才華。”

近年來，謝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錢鐘書，另一個則是陳寅恪，所以在研究中經(jīng)常把他們放在一起進(jìn)行比較研究，“用史實來說明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是一種事實比較”。謝泳認(rèn)為：在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中，錢鐘書和陳寅恪都是極有個性的人，對自己生活的時代也非常敏感，他們之間“可以比較的地方很多”?！跺X鐘書交游考》中就有《陳寅恪、錢鐘書詩同用一典八例》《錢鐘書、陳寅恪留意古人小名》《錢鐘書、陳寅恪喜談穢褻事》《錢鐘書和他的兩位前輩》等就是這方面的文章。

《圍城》是錢鐘書的一本長篇小說，現(xiàn)在多有研究者對其進(jìn)行索隱，將小說人物和現(xiàn)實人物進(jìn)行關(guān)聯(lián)，錢鐘書自己在《圍城》序言中也說過：“角色當(dāng)然是虛構(gòu)的，但是有考據(jù)癖的人也當(dāng)然不肯錯過索隱的機會、放棄附會的權(quán)利的。”謝泳的研究，也借鑒了索隱的結(jié)果和方法，主要體現(xiàn)在《〈圍城〉的五個索隱問題》《〈圍城〉涉及的人和事》中。通過《圍城》，謝泳將錢鐘書和徐志摩、郭沫若、曹禺、拉斯基、陳夢家等人之間的“交游”作考證。謝泳覺得注意錢鐘書、徐志摩的關(guān)系，有可能幫助我們理解錢鐘書對新詩的判斷，而且通過這個判斷可以發(fā)現(xiàn)錢鐘書對新詩的評價不高。而錢鐘書對郭沫若、曹禺的印象，謝泳也通過現(xiàn)有史料進(jìn)行分析，一分材料說一分話，所得結(jié)論也很值得讓人注意。通過《錢鐘書交游考》，謝泳讓我們看到了錢鐘書的另一面，那個做學(xué)術(shù)、寫小說之外的錢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