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剛
內(nèi)容提要:20世紀50年代,胡適因為“問題與主義”之爭,成為被批判的對象。本文通過還原當時的歷史場景,著重指出兩點:第一,胡適與李大釗的這場爭論,乃是朋友之間很正常的意見分歧,這場論爭并沒有損害兩人的友誼。第二,在當時的問題與主義之爭中,以陳獨秀、錢玄同、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的思想領袖,其實也是支持胡適的,不僅如此,就是當時以周恩來、毛澤東、曾琦為代表的青年學生,在這一問題上,也是支持胡適的。因此,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胡適與李大釗的這一論爭,并未損害胡適作為新文化運動思想領袖的正面形象。
1919年,胡適與李大釗就“問題與主義”展開過一次論爭。這次論爭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胡適形象。尤其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這場論爭被認作“胡適與馬克思主義者沖突的第一回合”。
不僅如此,胡適認為這也是他被中共批判的導火索。在口述自傳中,他說:
馬克思主義者和共產(chǎn)黨卻認為我這篇文章十分乖謬,而對我難忘舊恨。三十多年過去了,中國共產(chǎn)黨也在大陸當權了,乃重翻舊案,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運動來清算我的思想。
實際上,現(xiàn)在學界大都已經(jīng)認定,胡適與李大釗關于“問題與主義”的論爭,屬于朋友之間“茶杯里的風暴”。這場論爭之后,兩人往來不斷,依舊是好朋友。當胡適起草《爭自由的宣言》征求知識界簽名的時候,李大釗也是一個簽名支持者。不過,如果考察一下“問題與主義”之爭時知識分子對“主義”的態(tài)度,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當時人們心目中的胡適,至少可以看出當時胡適的支持率。
1919年7月20日,《每周評論》第31號刊發(fā)胡適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此文引起了很多人的討論。此后,李大釗也發(fā)表了爭論文章?!拔逅摹毙挛幕\動內(nèi)部,在“問題與主義”上出現(xiàn)了分歧。
其實,早在1919年年初,《新青年》編輯部同仁就“主義”問題就產(chǎn)生了分歧。1月27日,錢玄同在日記中寫道:
《新青年》為社會主義的問題,已經(jīng)內(nèi)部有了贊成和反對兩派的意見,現(xiàn)在《每周評論》上也發(fā)生了這個爭端了。日記中,關于“社會主義”,錢玄同提到了編輯部內(nèi)部的分歧,卻沒有說出到底是誰與誰的分歧。很多學者想當然地認為是胡適與陳獨秀的分歧,其實并非如此。這應該是李大釗與編輯部其他成員之間的分歧。因為此時以及之后的很長時期內(nèi),其他的《新青年》同仁,對“社會主義”這一議題是有疑慮的。
胡適的態(tài)度不用多說,他之后寫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所針對的,主要就是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這一點,晚年胡適并不諱言,在提到這篇文章時,他曾說:
我的意思是想針對那種有被盲目接受危險的教條主義,如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和布爾什維克主義等等,來稍加批評。
胡適之外,當時的陳獨秀也反對“社會主義”。晚年胡適曾回憶說:
事實上,陳獨秀在1919年還沒有相信馬克思主義。在他的早期的著作里,他曾坦白地反對社會主義。在他寫給《新青年》雜志的編者的幾封信里面,我想他甚至說過他對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并沒想得太多。李大釗在1918和1919年間,已經(jīng)開始寫文章稱頌俄國的布爾什維克的革命了,所以陳獨秀比起李大釗來,以信仰社會主義方面卻是一位后進。
與胡適這一回憶相印證,1919年,針對胡適的《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李大釗在《再論問題與主義》中予以反駁。其中就寫道:
《新青年》和《每周評論》的同人,談俄國布爾扎維克主義的議論很少,仲甫先生和先生(指胡適)等的思想運動、文學運動,據(jù)日本《日日新聞》的批評,且說是支那民主主義的正統(tǒng)思想。一方要與舊式的頑迷思想奮戰(zhàn),一方要防遏俄國布爾扎維克主義的潮流。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歡談談布爾扎維克主義的?!爸俑Α奔搓惇毿愕淖帧T凇皢栴}與主義”之爭的時候,陳獨秀在一定程度上是站在胡適一邊的。陳獨秀的這種態(tài)度,到了1920年也還沒有改變。1920年9月1日,他在《隨感錄·比較上更實際的效果》中寫道:“與其高談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不如去做勞動者教育和解放底實際運動;與其空談女子解放,不如切切實實謀女子底教育和職業(yè)。”
由此可見,當“問題與主義”之爭發(fā)生時,陳獨秀站在胡適一邊。
陳獨秀之外,當時的魯迅也對布爾什維克主義抱著疑慮的態(tài)度。1934年,在《答國際文學社問》中,針對“蘇聯(lián)的存在與成功,對于你的思想的路徑和創(chuàng)作的性質(zhì)有什么改變”的問題,魯迅答道:
先前,舊社會的腐敗,我是覺到了的,我希望著新的社會的起來,但不知道這“新的”該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來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這“新的”社會的創(chuàng)造者是無產(chǎn)階級,但因為資本主義各國的反宣傳,對于十月革命還有些冷淡,并且懷疑。由此可以看出,此時的魯迅,對布爾什維克主義也抱著疑慮的態(tài)度。與魯迅相比,錢玄同對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態(tài)度略顯曖昧。
1920年9月25日,在給周作人的信中,錢玄同說:“無論談什么‘主義’和‘問題’,都有流弊。如何是好!”
也就是說,錢玄同認為這兩者都有弊端。1920年12月17日,在給周作人的信中,錢玄同寫道:“我近來覺得我摩訶至那底小民,實在不配講什么安那其主義和布爾什維克主義,不是說彼等不好,實在佢們底程度太不夠?!?/p>
通觀此信,可以看出,錢玄同并不是要否定安那其主義與布爾什維克主義,而是從國民性角度出發(fā),認為國民性太劣,不配談這些主義。1921年1月11日,在致魯迅、周作人的信中,對于胡適反對談布爾什維克主義,錢玄同表示不以為然,他說:
但適之反對談“寶雪維幾”(按:即Bolshevic的音譯,布爾什維克。),這層我不敢以為然?!R克思啊,“寶雪維幾”啊,“安那其”啊,“德謨克拉西”啊,中國人一概都講不上。好好地坐在書房里,請幾位洋教來教教他們“做人之道”是正經(jīng)。等到略略有些“人”氣了,再來開始推翻政府,才是正辦。
1921年6月12日,錢玄同在致周作人的信中再次表示:
我近來覺得布爾什維克主義頗不適用于中國。何也?因為社會壓迫個人太甚之故。中國人無論賢不肖,以眾暴寡的思想,是很發(fā)達的。易卜生國民之敵中之老醫(yī)生,放在中國,即賢者亦必殺之矣。
錢玄同在布爾什維克主義上態(tài)度的曖昧,顯示了他思想的矛盾與搖擺。從“問題與主義”論爭的角度出發(fā),錢玄同可算是一個中立派。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當時,在“問題與主義”的問題上,在“五四”思想領袖中,支持胡適的占據(jù)了大多數(shù)。李大釗所支持的“主義”,明顯處于少數(shù)。與這一情形相類似,當時,“五四”學生們也大多支持胡適的主張。
除了先生們大多支持胡適之外,“五四”的學生一輩也有很多人站在胡適這一邊,至少在思想傾向上是同情胡適的。當時的周恩來在《天津?qū)W生聯(lián)合會日刊》的《發(fā)行旨趣》中寫道:“現(xiàn)在世界的最新思潮是講‘實驗主義’。”由此可以看出,當時胡適的《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對青年學生周恩來是有一定影響的。
與周恩來類似,當時青年學生曾琦也對胡適的《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表示了支持。1919年7月26日,曾琦在致胡適的信中說:
《每周評論》卅一號所登的大作,對于現(xiàn)在空發(fā)議論而不切實的議論家,痛下砭鞭,我是萬分佩服。我常說:“提倡社會主義,不如研究社會問題,較為有益”,也和先生的意思左不多。
1920年6月26日,金毓黻在日記中也曾評論道:“胡適之謂多研究問題,少提倡主義,所言實有至理,余擬恪遵而力行之?!?/p>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在“問題與主義”之爭中,青年毛澤東站在了胡適這一邊。胡適的《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文章發(fā)表于1919年7月,到了1919年9月,毛澤東就發(fā)表了《問題研究會章程》,呼吁組織問題研究會,共同研究當時需要解決的許多問題。如果將毛澤東的《問題研究會》與胡適的《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仔細比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毛澤東的這篇文章,其思想靈感恰恰源于胡適。胡適在《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中寫道:
現(xiàn)在中國應該趕緊解決的問題,真多得很。從人力車夫的生計問題,到大總統(tǒng)的權限問題;從賣淫問題到賣官賣國問題從解散安福部問題到加人國際聯(lián)盟問題;從女子解放問題到男子解放問題……哪一個不是火燒眉毛緊急問題?
這段話中胡適所提到的問題,都被毛澤東收錄在了《問題研究會》所列舉的71個問題當中。
不僅如此,同樣在這篇文章中,胡適還寫道:“學理是我們研究問題的一種工具。”與這句話相類似,毛澤東在《問題研究會》中也寫道:“問題之研究,須以學理為依據(jù)?!?/p>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毛澤東這篇《問題研究會》的文章,還特地在當時的《北京大學日刊》發(fā)表了。1919年10月23日,《北京大學日刊》第467號刊登了這篇文章??菚r,在這篇文章的前面,北京大學學生聯(lián)合會鄧康(即鄧中夏)還介紹道:
我的朋友毛君澤東,從長沙寄來問題研究會章程十余張,在北京的朋友看了,都說狠好,有研究的必要,各向我要了一份去。現(xiàn)在我只剩下一份,要的人還不少,我就借本校日刊登出,以答關心現(xiàn)代問題解決的諸君的雅意。
由此可以看出,毛澤東的呼吁,引起了當時青年的廣泛關注,眾多青年對“問題研究”非常有興趣。這不能不說是受到了胡適的影響。
毛澤東在當時為何積極響應胡適的號召呢?在后來接受斯諾采訪時,他曾說:
《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運動雜志,由陳獨秀主編。我在師范學校學習的時候,就開始讀這個雜志。我非常欽佩胡適、陳獨秀的文章。他們代替了已經(jīng)被我拋棄的梁啟超和康有為,一時成了我的模范楷模。
由此可見,“五四”時期的毛澤東對胡適是非常推崇的。更饒有趣味的是,在“問題與主義”之爭后不久,胡適還曾寫文章夸獎過毛澤東。當時,毛澤東正主持《湘江評論》,他曾將這期雜志郵寄給胡適。1919年8月24日,胡適在《每周評論》上評價說:
《湘江評論》的長處是在議論的一方面。《湘江評論》第二、三、四期的《民眾大聯(lián)合》一篇大文章,眼光很遠大,議論也很痛快,確是現(xiàn)今的重要文字。還有湘江大事述評一欄,記載湖南的新運動,使我們發(fā)生無限的樂觀。武人統(tǒng)治之下,能產(chǎn)生我們這樣的一個好兄弟,真是我們意外的歡喜。
胡適在這里表揚的《民眾的大聯(lián)合》,恰恰就是毛澤東的文章。述評中的文字也有不少是出自毛澤東的手筆。因為毛澤東所在的《湘江評論》編輯部還代售《每周評論》,毛澤東可以很快看到這最新一期的《每周評論》。
看到自己的文章得到胡適的高度評價,當時的毛澤東的心情可想而知。恰在此時,胡適正提倡“多研究問題”,投桃報李,毛澤東積極響應,倡導并起草《問題研究會章程》也就不足為怪了。
當然,當時也并非所有的青年學生都支持胡適。王光祈在《總解決與零碎解決》中就批評胡適的零碎解決方案,認為胡適這種漸進改良方案源于對當時政局的無奈與示弱。
羅家倫則將“主義”與“問題”同等看待,他認為“沒有主義,對于問題便沒有基本的主見,但是談主義,而不能應用他到社會問題上去,則這種主義終歸于販賣的,舶來的,定浮而無所依附的,對于社會有什么益處呢?”
由此可見,當時,青年人對胡適的主張雖也有不同意見,但絕大多數(shù)青年人還是非常贊同胡適的主張的。他的這一呼吁,并沒有損害他在青年人心目中的形象,在這場論爭中,就當時而言,胡適依舊保持了非常正面的形象。
其實,“問題與主義”之爭中胡適形象的受損,源于后來新啟蒙運動中的艾思奇與何干之等人。為了爭奪對“五四”的話語權與解釋權,1942年5月4日,艾思奇在《延安日報》發(fā)表了《介紹“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一個重要爭論》的文章,這篇文章刻意擴大了李大釗與胡適的分歧,拔高李大釗在“五四”時的地位,貶低胡適的貢獻,開始有意識地將這場論爭定性為新文化運動中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
1949年5月4日,何干之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五四”的兩個基本口號》的文章,進一步將李大釗與胡適對立并割裂開來,并將兩人的論爭定性為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斗爭,這種見解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慢慢演變?yōu)?0世紀50年代之后的主流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