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華
人與人相處有刻板印象,詩歌的接受也難免標簽化的命運,杜甫詩既“難入”又“可學”大抵是為學詩者們所不可避免的矛盾看法。如果說“難入”是因杜詩以“意”為主、思維縝密而產(chǎn)生的距離感,那么“可學”則應該是杜詩“法”度嚴謹、語言精練所造成的“假象”。大概正是杜詩這種欲說還休、撲朔迷離的氣質(zhì)吸引著眾人,竟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踏出一條杜詩學的路子來。范溫曾遵照黃庭堅“文章必謹布置”的教誨“概考古人法度”,但其分析杜詩時,只能做到以順文解意來“粉飾太平”。許學夷在盛唐諸公的映襯中發(fā)現(xiàn)了杜詩“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故體多嚴整,語多沉著”的秘密后便點到為止,對細節(jié)還是“守口如瓶”。及至明末清初,以錢謙益和仇兆鰲為代表的學者在對杜詩的注解中體察到“意”與“法”的高妙,但在理論延伸層面的表現(xiàn)還是差強人意?!扒Ш羧f喚始出來”,在文學批評的“自我期待”中,葉燮以其對杜詩“意”與“法”深湛的理論認識與精細的批評實踐,填補了杜詩學的一段空白。
然而,觀諸現(xiàn)代研究,或徘徊在葉燮對杜詩的種種評價客觀與否的外緣,或?qū)⑷~燮的例證視為全部依據(jù)、對其中范疇的理解過分拘泥而多有誤讀,或面面俱到地介紹葉燮對杜詩的研究方向,卻也限制了深入闡釋的空間,或歸納葉燮細讀杜詩策略進而發(fā)現(xiàn)其美學追求,但對葉燮的細讀“是其詩學體系建構(gòu)中的一個部件”這一問題的證明似稍嫌不足。關于葉燮對杜詩“意”與“法”的分析,“以意逆志”式的闡釋仍然虛位以待。
因此,我們還應再度深入《原詩》及其寫作環(huán)境探尋:“意”與“法”在葉燮的理論世界中有怎樣的內(nèi)涵和關系?又如何在批評杜詩的過程中被開鑿面世?這樣的批評為葉燮在詩學史中留下了怎樣的一筆?
從孟子的“以意逆志”到黃庭堅、范溫等人所謂的“命意曲折”,再到明末清初的學者們從字法、句法、章法角度全面解讀詩歌之“意”,可以看出,“意”在指向作品情感思想的同時也代表著作者的寫作意圖,而“法”則是在對“意”的推敲過程中衍生并獨立出來的,指向了詩歌的語言結(jié)構(gòu)。葉燮對“意”與“法”的理論認識,也正是這一詩學闡釋傳統(tǒng)縱深發(fā)展的結(jié)果。我們首先來明確《原詩》當中“意”的具體內(nèi)涵。
原夫作詩者之肇端而有事乎此也,必先有所觸以興起其意,而后措諸辭,屬為句,敷之而成章。當其有所觸而興起也,其意、其辭、其句,劈空而起,皆自無而有,隨在取之于心,出而為情、為景、為事。
如其對《玄元皇帝廟》“碧瓦初寒外”一句的分析:
葉燮并不是用“想象”的幌子來敷衍塞責,而是真正在“默會想象之表”看清了詩人構(gòu)思與表達的妙處:杜甫實際上是將“初寒”鋪散在“碧瓦”這一實體之上,使得“寒”與“外”的感受被激發(fā)出來,因而語言的表達能夠完全貼合詩人當時當?shù)氐捏w驗。惟有高明的讀者,能夠“絕處逢生”,心間豁然顯現(xiàn)出此番朗麗清明的天地。
以葉燮對七古《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一篇的解讀為例。
當熟悉的風笛聲再次響起,船上的人們歡笑聲再次傳來,你是否還有勇氣與情懷,拿起這一張通向青春記憶里最溫暖的票,奔赴泰坦尼克號上那一場生命與愛情的舞會?
為了展現(xiàn)出杜詩在思維和語言層面的構(gòu)造形態(tài),葉燮以登山的體驗作類比進行說明。如詩首四句“將軍魏武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英雄割據(jù)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以英雄之后對庶民清門,形成巨大的反差效果,又“雖”字一轉(zhuǎn),以“英雄割據(jù)”的徽烈照亮人物的“文采風流”。葉燮稱之為“拔地陡起”的“天半奇峰”,以見其立意的高遠宏大、出手不凡。
如果順承“文采風流”,接下來應該直奔主題詞“丹青”,寫曹霸畫技高超。但杜甫卻著意宕開一筆,先稱贊其書法藝術“學書初學衛(wèi)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然后又蜻蜓點水般地掠過主題:“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在這里,詩人的思維仿佛停佇了片刻,在主旨的周圍故作徘徊,讀者的注意力也稍稍慢下來,這種延宕其實亦是“遙望”下一個詩“意”高峰的表現(xiàn)。與詩思之曲折而下相應,韻腳的變換也故作拖沓,詩“意”陡處并不換韻,過了緩處才扭轉(zhuǎn)筆調(diào),促成了詩“意”陡緩變化的配合,陡處曰“整”,緩處曰“暇”,達到了韻隨“意”轉(zhuǎn)的極致。
此外,葉燮還輔以賓、主的譬喻,進一步分析前后詩句之“意”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從而更為直接地闡明杜詩構(gòu)思成章的原理,也就是所謂的“層次養(yǎng)局”。主和賓的角色是根據(jù)其距離“曹霸畫馬”這一詩歌主旨的相對遠近而確定下來的,所以,與“丹青”相比,“學書”即為賓,與“畫功臣”相比,“畫馬”又為其主。于是,如何安排賓主的先后,輒歸為“章法”:既要先賓后主,又要避免喧賓奪主,保證詩歌主旨最大程度的發(fā)揮,“森嚴”至極。
葉燮所面對的正是這樣烽煙四起的局面,或者說,他有意識地要去解決這一系列糾纏錯雜的詩學發(fā)展問題。如果說南朝劉勰的《原道》篇還只是樹立了回歸文學發(fā)展本位的堅定信念,那么葉燮徑直將書名題為《原詩》就顯得更加“野心勃勃”:展現(xiàn)詩歌創(chuàng)作的根本原理,還原詩學發(fā)展的本來面目,從而賦予詩歌創(chuàng)新的活力與生機。在他看來,一代有一代之詩風,正源于各人有各人之心思才力,而葉燮對杜詩的批評即是最為恰切的現(xiàn)身說法。他讓我們看到,真正的好作品在“意”“法”方面的表現(xiàn)是近乎極致的。做到極致固然是值得求索的遠大理想,但作詩須精研“意”與“法”卻是顛撲不破的詩學真理,更是學詩者應該一貫秉持的創(chuàng)作信條。所以,葉燮對杜詩“意”與“法”的批評是靈活開放的,不是按圖索驥的刻板教條,而是方法上的悉心指導,幫助學詩者找到獨屬于自己的那匹千里良駒。
注釋:
②(明)許學夷著;杜維沫校點:《詩源辯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14頁。
③陳水云,王茁:《葉燮論杜詩》,《杜甫研究學刊》,2004年第4期。
④鄧昭祺:《葉燮論杜甫——原詩缺失初探》,《文藝理論研究》,2007年第4期。
⑤曾賢兆:《論葉燮的杜詩學——以<原詩>為對象的考察》,《北京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
⑥鄧心強:《論葉燮<原詩>中的細讀法》,《安陽工學院學報》,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