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也
摘要:貴州的民族民間文學以大膽豐富甚而奇異的想象力,表達著獨特的心靈情感和意識。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要寫出這種情感和意識的“真實”,要將其特有的自然環(huán)境、歷史狀態(tài)、人文意識、心靈情感整合起來,最終作為完全自然處理過的唯一整體被理解,跨越一切的奇特想象力或許是其關鍵。
關鍵詞:想象力 ? 民間文化 ? 文學創(chuàng)作
中圖分類號:J0-05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19)18-0026-03
在民族民間文藝的調查搜集中,去山間村寨聽老人們講述神話和傳說,或是聽他們祭祀和送葬的歌吟,以至翻閱記錄留下的這類文字,都使人徜徉于與民族歷史和祖先心靈融會的家園氣息中。而閱讀描寫本土的文學作品,卻如是去到一個陌生干癟的地方。這使人總是很困惑:寫真實而不覺真,那些充滿了想象力的民族民間文學,反而給人更多家園的真實。
一、自然生存環(huán)境為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無限遐想
想象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老命題。想象使早期人類從對生命起源和天地自然環(huán)境的認知中,創(chuàng)造了不同族群的圖騰,可說是人類最早也最為神圣的文藝作品。中國人對于龍和鳳的圖騰崇拜,即是從對遠祖神靈的“人首蛇身”、“人面鳥身”想象中,期盼人能自由飛騰,從而隨漫長的歲月逐步創(chuàng)造演化形成。正如馬克思所說:“在野蠻期的低級階段,人類的高級屬性開始發(fā)展起來?!胂?,這一作用于人類發(fā)展如此之大的功能,開始于此時產生神話、傳奇和傳說等未記載的文學,而業(yè)已給予人類以強有力的影響。”[1]它不斷推動人類對生活的探索創(chuàng)造,走向今天的科技時代。
人類因生存的環(huán)境不同,獲取生活資源的途徑不同,族群的發(fā)展歷程不同,也就衍生出種種對人、對物、對環(huán)境的不同認知想象,創(chuàng)造出了種種的神話、傳說、史詩、歌謠。特別在貴州這個早期交通極為封閉的山區(qū),山與山之間形成了獨在的生活王國,各種認知和對生活期盼的想象,更是奇葩紛呈,不可勝數(shù)。
由于漫長的封閉,這些與生存息息相關的神話傳說和生生死死的歌吟,代代相傳,久久浸潤,以至滲入骨髓,流于血脈,成了一種生活的心理結構,支配著他們的朝暮行動。以文學來反映他們的狀況,用唯理性的解讀和唯現(xiàn)實性的描述,是難以概括他們的真實存在的。要破解這樣的生命之謎,也許還需要具有更大的想象力。
二、豐富的想象力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
科學的認知方式進入人文領域,這本是一種進步,但也有偏激者將其變異成泛科學主義,亦可稱機械或教條科學主義。米蘭·昆德拉說過:“科學的興起把人推入一條專門化訓練的隧道。人越在知識方面有所進展,就越看不清作為一個整體的世界,看不清他自己。從而得出結論“這個時代同時具有衰退和進步的趨勢”[2]。他準確地看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嚴重問題。不妨想想,自從科學讓我們認知了月亮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星球后,民間傳說中那些關于嫦娥、吳剛與桂花樹的美麗想象,便被無情地消解,人與天地渾然一體的那種和諧詩意關系也隨之蕩然無存。我們只有理性的認知,想象力也就日漸孱弱。
沒有想象力就沒有創(chuàng)造?!跋衿渌囆g一樣,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是一種想象活動,也就是說,它是一種作家有選擇、有組織地表現(xiàn)生活經驗的想象活動”。[3]沒有大膽豐富的想象力,文學也就變得平淡而至蒼白了。
而我們中國人恰恰具有非凡的想象力,五千年的驚世文明創(chuàng)造即是例證,在歷史上充滿了想象力的文學作品比比皆是,我們不應自己放逐了想象賦予文學的獨有魅力。
從唯理性出發(fā),我們把充滿超凡想象的作品,稱之為志怪類作品,畫一個“科學主義”的咒符,不列入正流。又以“現(xiàn)實主義”立一道門檻,將大膽想象以表現(xiàn)生活與人心靈內在神秘的作品,放在“非真實”的門外。耐人尋味的是:整個世界對哥倫比亞著名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作品的評判,認為他作品中那些大膽想象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而他卻矢口否認,一再說自己是現(xiàn)實主義?!拔覀儼哑渌擞X得是神奇的事物理解為現(xiàn)實,真正的現(xiàn)實。為了解釋它們,他們還找到了神奇現(xiàn)實主義或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之類的術語。而對我來說,這就是現(xiàn)實主義。我認為自己是社會現(xiàn)實主義者”。[4]現(xiàn)實即是存在,外在能見的事物是存在,內在的心靈意識也是一種存在。而且后者還時時支配著人的行為,是一種更真實有力的存在。即便是專門的研究者,也在認為作家大膽想象的創(chuàng)作手法有“迷信思想”。文學領域要表現(xiàn)的不僅是現(xiàn)實世界,更要表現(xiàn)人的內在世界。況且科學對世界的認知也并未窮盡,對尚未認知的事物就認為不真實,將科學認知與文學的靈肉表現(xiàn)相混,以此非彼,想象力就這樣天長日久而被削弱。
三、貴州民族民間文學蘊藏的想象力
人的生活歷史和生存客觀環(huán)境與主觀心靈息息相關,這使文學創(chuàng)作必須要具有一種“整體”的渾然呈現(xiàn)。貴州民族民間文學正是如此蘊涵著人與天地自然環(huán)境和自身歷史的血肉關系,以大膽豐富甚而奇異的想象力,表達著自己與這種關系的心靈情感和意識。
“每一個時代的小說都和自我之謎有關”。[5]貴州民族民間文學在民族起源的“自我”意識中,苗族以極為豐富的詩意想象力,數(shù)千年莊嚴地歌詠著始祖“蝴蝶媽媽”的美麗形象,[6]由此賦予了族群五彩斑斕的美感追崇和心靈神性。布依族同樣以上天入地的想象力,以摩經文學的形式,唱誦了自己族群的緣起。[7]
人類文化的萌生,產生于人類早期對生存環(huán)境和對自身生死的想象認識。在對生存環(huán)境和與人的關系想象中,貴州民族民間文學有著極其豐富的蘊藏。山有山神,水有水神……無一物沒有神靈。在對種種物象皆有神靈的大膽想象中,隨歲月積淀著人們的情感和禁忌,甚而形成一種潛意識,自覺或不自覺地決定著人們或敬或畏或喜惡的生活和勞作行為,從而建立起了一個人與環(huán)境和諧依存的生活意識系統(tǒng)。以泛科學的理性視之為“迷信”,忽略這種生活意識系統(tǒng)的存在,都會使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其“表”而無其“里”。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問世,曾被稱為“一場文學地震”。其被譯介到我國后,諸多文學論者都津津樂道于作品的想象力,如俏姑娘雷梅苔絲乘被單升天的大膽想象,很多人推崇備至。在貴州民族民間文學中,比這更為大膽的想象卻俯拾即是。兇惡的老虎可以成為慈愛的父親,給苦命的兒子找來溫飽和妻室;[8]丑陋的癩蛤蟆可以成為美男,與心愛的姑娘結婚過幸福生活;[9]巨毒的牛角蜂可以幫助好心的人建造高樓大廈;[10]人能聽懂鳥獸和螞蟻蟲子的語言,為自己免除冤案找到幸福。[11]豐富大膽的想象力跨越著一切界限,惡的在瞬間能變善,丑的轉眼可成美,神有俗念,人有神心,沒有任何可以束縛想象力張放的樊籬。對所有的節(jié)日、習俗和與生活密切的工具、物種、山水,都有著大膽獨特的想象故事。這些想象不僅有形或無形地影響著人們的行為,也世代滋養(yǎng)豐潤著人們的心靈和精神。
特別是在生與死的面前,貴州民族民間文學中各民族更是以向死而生的大膽想象,構建了自己的家園情懷和生死意識系統(tǒng)。在布依族送葬的莊嚴儀式上,摩公唱道:“……我們上到七層天/七姊妹在織綾羅/花布曬滿三十九條街……上到十層天/我們走到月亮邊/……讓月亮出來照夜晚……”[12]在樂觀大膽的想象世界中送死者,也在理想的想象中創(chuàng)造在世的生活。西部苗族在送葬儀式中莊嚴唱誦的史詩《亞魯王》,更是將死看著另一種生,是沿著祖先亞魯王帶他們遷徙走來的路,回到東方從前的家園中去。
四、結語
科學認知客觀世界,卻永遠難于破譯人的心靈和感情密碼。又何況“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從勺子到心臟移植,在成為現(xiàn)實之前也都是人們的想象。我們要做的是直截了當?shù)卣曀?。[13]這里的生活已經將整個天地自然和物種以至工具都予以生命化、倫?;?、情感化,一切都已血肉融合在了一起。作用于生活行為的心靈情感則成為了更多的“真實”。李澤厚在研究中國美學發(fā)展的進程中說:“將人的生命宇宙化、自然化,而想象就是其中的橋梁”。[14]
人們以想象推動創(chuàng)造了物質文明世界,也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心靈感情世界,也由是形成了一種審美的愉悅選擇?!霸娙怂枥L的事物或真實之所以能引起愉快,或是由于它本身新奇,或是由于經過詩人的點染而顯得新奇。(這種發(fā)見新奇或制造新奇)的功能同時屬于理智和想象”。[15]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奇想象,無疑是人愉悅的重要選點。這也是民族民間文學至今依舊流行在這一方生活中的原由之一。
文學創(chuàng)作的想象張力,不僅關系作品的新奇程度,也關系著賦予作品的思想維度。讓人一看就明白的理性思想,無論多深刻,都無法給人情感的愉悅。文學形象是以感情邏輯生成的血肉整體,有如生命,具有非理性的不確定性。這也是文學的真正魅力?!八囆g家的作品之所以被創(chuàng)造出來,并不是讓人一看了事,還要讓人玩味,而且長期地反復玩索”。[16]這也是鐘嶸《詩品》中所說的“文已盡而意有余”。
文學創(chuàng)作要寫出貴州這片家園可見和不可見相融的“真實”,要將其特有的自然環(huán)境、歷史狀態(tài)、人文意識、心靈情感整合起來,最終作為完全自然地處理過的唯一整體被理解,強化跨越一切的奇特想象力,或許能讓我們找到真正的煉金術。
注釋:
[1]李澤厚:《美的歷程》,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4頁。
[2][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唐曉渡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第3頁。
[3][美]理查德·泰勒:《理解文學要素》,黎峰等譯,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頁。
[4][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兩百年的孤獨》,朱景冬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8頁。
[5][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唐曉渡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第22頁。
[6]潘定智等編:《苗族古歌》,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
[7]韋興儒等編:《布依族摩經文學》,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
[8]貴州:《民間文學資料第11集·直夠和他的父親》。
[9]貴州:《民間文學資第13集·漂亮的蛤蟆后生》。
[10]貴州:《民間文學資料22集·榜然》。
[11]貴州:《民間文學資料第43集·何耳長》。
[12]韋興儒等編:《布依族摩經文學》,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2-94頁。
[13][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兩百年的孤獨:加西亞·馬爾克斯談創(chuàng)作》,朱景冬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2頁。
[14]李澤厚:《華夏美學》,北京:中外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第155頁。
[15][意大利]繆越陀里:《論意大利詩的完美化》,朱光潛譯。
[16][德國]萊辛:《拉奧孔》,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18-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