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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本《老子》文句考辨兩則

        2019-11-07 02:31:51李飛
        牡丹 2019年27期
        關鍵詞:歸根黃老天命

        今本《老子》并非成于一人一時,而是有一個較長的文本演變過程。在此過程中,它保持了老子學派思想的主體地位,但也混入了一些黃老學者的思想,如第十六章“歸根曰靜”以下一段、第六十三章從“報怨以德”至“輕諾必寡信”一段。

        《老子》中混入黃老學者的思想的原因不一,有的是老子后學已經(jīng)向黃老轉化,他們的言論仍然被編入《老子》之中;有的是黃老學者在傳習《老子》過程中所作解釋時發(fā)揮的文字誤入正文。這些情況,通過細讀《老子》文本,對比相關文獻可以考知。今就所見,考辨如下。

        一、第十六章

        今本《老子》第十六章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逼渲小皻w根曰靜”以下,不見于郭店楚簡《老子》,可以肯定這是文本演變過程中的增益之文。從文意上看,自“致虛極”到“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文意已足?!皻w根曰靜,是謂復命”,像是對上文的一個解釋,解釋的內容是“守靜篤”與“歸其根”之間的關系。而“復命曰?!币韵聞t是就“復命”而作的發(fā)揮性文字。

        如果說“歸根曰靜”還基本上與老子學派思想相合的話,那么“是謂復命”以下則純是黃老思想了。

        首先,《老子》不談天命,除此章外,再無涉及天命的文字了。因為《老子》最高的范疇是道,道是沒有人格性的,是沒有意志的一種自然。天有時作為道的代表,也是“不仁”的。《老子》中倒也殘留了一些上帝鬼神的思想,但上帝鬼神都是在道以下,并非最高的主宰。因而天命思想是與《老子》思想體系不相容的。相反黃老學者卻大談天命,如《十大經(jīng)》首篇就記載黃帝的宣言:“吾受命于天,定立(位)于地,成名于人。唯余一人[德]乃肥(配)天,乃立王、三公,立國置君、三卿。數(shù)日、歷月、計歲,以當日月之行。允地廣裕,吾類天大明?!庇终f:“吾畏天愛地親[民],□無命,執(zhí)虛信。”如果結合黃老學者的整個思想體系來看,很難肯定他們是真正相信天有意志的。《黃帝四經(jīng)》有時把天命稱作“陰陽之命”,又說:“必者,天之命也。”“[有常]者,天之所以為物命也?!笨梢娞烀鼰o非是自然規(guī)律,但他們畢竟保留了天命思想的話頭,這體現(xiàn)了黃老學派糅合百家的特色:他們一方面繼承了《老子》非人格的天地自然,一方面仍在借用“天命”的余威來安排人間秩序。

        其次,“?!痹凇独献印分惺且粋€含義不廣的概念?!俺!弊肿鳛槌S迷~,屢次出現(xiàn)在《老子》文本中,但大多作為形容詞、副詞使用。作為名詞的,大約只有兩處,一是五十二章的“習?!?,一是五十五章的“知和曰常。知常曰明”。五十二章的“習?!币部赡艹鲎渣S老學者,容另文詳述。五十五章的“?!?,據(jù)郭店楚簡與帛書甲本《老子》,當作“和曰?!?,結合五十五章全文,這個“?!辈贿^是一個養(yǎng)生概念,大約認為生命的本性在于“和”。但十六章中的“?!泵黠@是一個哲學和政治的概念。把“常”作為一個哲學和政治概念來使用的是黃老學者?!饵S帝四經(jīng)》多次提到“?!??!俺!痹凇饵S帝四經(jīng)》中指自然規(guī)律、物體本性、政治法則、國家典制等。如《黃帝四經(jīng)·道法》:“天地之恒常,四時、晦明、生殺、輮(柔)剛。”《黃帝四經(jīng)·果童》:“夫天有[恒]干,地有恒常。合[此干]常,是以有晦有明,有陰有陽。”這里的“?!睂嵓醋匀灰?guī)律?!饵S帝四經(jīng)·經(jīng)法〈論〉》:“岐(蚑)行喙息,扇蜚(飛)需(蠕)動,無□□□□□□□□□□不失其常者,天之一也?!边@個“常”指生物之本性?!饵S帝四經(jīng)·經(jīng)法〈國次〉》:“五逆皆成,[亂天之經(jīng),逆]地之剛(綱),變故亂常,擅制更爽,心欲是行,身危有[殃]?!薄饵S帝四經(jīng)·十大經(jīng)〈觀〉》:“今始判為兩,分為陰陽,離為四[時],□□□□□□□□[德虐之行],因以為常。”這里的“?!敝竾业湔?、施政原則。

        最后,對“公”的提倡也不合于《老子》?!肮迸c“仁”、“義”一樣,是一種人為的品德,與《老子》自然無為之旨是相忤的?!独献印孵r論公私問題,與私相對的公,在《老子》其他章節(jié)中幾乎沒有出現(xiàn)。論私的也只出現(xiàn)一次,即第七章:“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边@段的后兩句可以作出合乎《老子》思想的解釋,也可以作出不合乎《老子》思想的解釋。關鍵在于判斷這兩句是否肯定私利,如果認為它肯定了私利,并且以一種似反實合的方法實現(xiàn)這種私利,那么這種作法就是陰謀思想,是不合《老子》的。如果把“成其私”看作無心的效果,而非有意的目的,那么大致還是符合老子學派思想的。這一章也不見于郭店楚簡《老子》,這種模糊性大概也是老子后學思想轉向的一個表現(xiàn)??傊?,公私問題不是老子學派所要討論的問題。

        公私問題是黃老學者熱衷討論的話題?!饵S帝四經(jīng)·道法》:“公者明,至明者有功。至正者靜,至靜者圣。無私者知(智),至知(智)者為天下稽?!薄饵S帝四經(jīng)·經(jīng)法〈六分〉》:“天下大(太)平,正以明德,參之于天地,而兼復(覆)載而無私也,故王天[下]。”這是說公而無私對于統(tǒng)一天下的重要。《黃帝四經(jīng)·道法》:“使民之恒度,去私而立公?!薄饵S帝四經(jīng)·經(jīng)法〈君正〉》:“號令闔(合)于民心,則民聽令。兼愛無私,則民親上。”這是說去私立公方能親民使民?!饵S帝四經(jīng)·經(jīng)法〈君正〉》:“精公無私而賞罰信,所以治也。”君主精公無私是賞罰有信的保證?!饵S帝四經(jīng)·四度》:“君臣不失其立(位),士不失其處,任能毋過其所長,去私而立公,人之稽也?!比ニ搅⒐鞘钩枷履芊Q其位的條件。主張去私而立公,其實質是要對君主有所限制,限制君主權力的濫用,限制君主無節(jié)制地追求私利。因為君主權力的濫用會干涉國家正常的運作,無節(jié)制追求私利會影響人心的歸向,天下的統(tǒng)一。使君主去私立公,從而使國家富強,進而統(tǒng)一天下,這是黃老學者的愿望。

        這里還說明了“?!迸c“公”的關系,即“知常容,容乃公”?!叭荨敝覆┐髮捜荩畈欢嗍恰肮钡耐x詞。“知常容,容乃公”的意思是說知道天常就有博大寬容的公心,或者說效法天道則有公心。這個思想在黃老學者那里也是明顯的?!饵S帝四經(jīng)·名理》:“故唯執(zhí)道者能虛靜公正,乃見[正道],乃得名理之誠?!薄兜婪ā罚骸肮蕡?zhí)道者之觀于天下?。ㄒ玻?,無執(zhí)?。ㄒ玻瑹o處?。ㄒ玻瑹o為?。ㄒ玻瑹o私?。ㄒ玻!备勺C,“知常容,容乃公”是黃老學者的話。

        二、第六十三章

        今本《老子》六十三章:“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是以圣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圣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边@一章郭店楚簡本作:“為亡為,事亡事,未亡未。大,小之。多惕必多難。是以圣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笨梢娭虚g一段是后來增益的文字。

        “大,小之”與“多易,必多難”相對成文,意為大者必向小者轉化,易者必向難者轉化?!皥D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是以圣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是對上兩句的注釋,其中“是以圣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已見于他處,正是引經(jīng)文注經(jīng)文,為古時注經(jīng)的一條慣例。后來這條注釋誤入正文,且正巧將“大,小之”與“多易,必多難”兩句隔開。于是為了整飭句式,將“大,小之”改成“大小多少”,再配上“報怨以德”構成四言句;又在“多易必多難”之前加“輕諾必寡信”,構成五言句。但“報怨以德”及“輕諾必寡信”兩句與全段意蘊的隔閡是難以掩飾的。

        “報怨以德”很難確定是黃老思想。但“為大于其細”與“輕諾必寡信”見于黃老著作?!饵S帝四經(jīng)·稱》:“內事不和,不得言外;細事不察,不得言[大]?!贝司浼础盀榇笥谄浼殹敝?。《管子·形勢》:“必得之事,不足賴也;必諾之言,不足信也。”此句即“輕諾必寡信”之意。陳鼓應認為《管子·形勢》篇為稷下黃老學著作,見《〈管子·形勢〉》諸篇的黃老思想》,可證這個增竄亦出于黃老學者之手。

        (周口師范學院)

        作者簡介:李飛(1983-),男,安徽利辛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道家思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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