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淑麗
離開北大已17個年頭,曾經(jīng)很自信自己的記憶力,但突然之間發(fā)現(xiàn)許多事情變得越來越模糊,有關北大、北大圖書館的記憶也是如此。像一條河,一路流淌下來,水中存活的生物越來越少,即使是水量,也日漸減損……況且,自己在北大的歲月,又是那么短暫……
2002年7月的一天,我到中華書局報到,同事把我領到《文史知識》編輯部,我將工位清理打掃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訪三樓的圖書館,去那里借書。當時的梁靜波老師很驚訝,問我是不是臨時工,說一般新來的編輯都是老編輯領著來的,怎么你上班第一天就自己來了。覺得我很奇怪。我自我介紹之后,順利從圖書館抱回一大摞書,經(jīng)過二樓期刊編輯部外間長長的走廊,抱到了自己的書桌上。心里那個高興和得意,覺得自己一下子不孤單了。
大約當時潛意識中以為,新到一個陌生環(huán)境,除了圖書館,沒有什么地方是更好的去處。也許,這也是一種慣性行為。研究生畢業(yè)剛到一所海濱大學當老師的時候,最能待的地方就是圖書館了,尤其是教工閱覽室,平時幾乎只有我和管理員兩人。那時教工宿舍在校內(nèi),去圖書館很是方便。而離開北大,最不舍的不用說,肯定是圖書館了。
到北大讀博的時候,百年校慶剛過,北大圖書館也整飭一新。入學不久經(jīng)常去的是一樓的工具書室。當時的英語課單詞量大,尤其是閱讀和作文課,每次課后寫英文作文、搞懂教材,是最需要投入時間和工作量的事。這樣的功課,只能在工具書室借助大辭典完成。那時網(wǎng)絡還不很發(fā)達,電子詞典也有其局限性,因此,工具書室的各種版本、各家出版社的英漢、漢英、英英等詞典,就是完成英語功課的最好的工具了。
印象中,除了四樓的文學閱覽室,北大圖書館的各閱覽室從早8點開到晚上10點,中間不關門。因此,早去搶占座位就意味著能拿到自己所需要的書。一年級上英語課的同學都面臨同樣的情況,所以開了門大家就都沖著各種外語工具書而去。當然,也有不常有人光顧的工具書,還有總是有固定借閱者的工具書。我在這里經(jīng)常碰到一個非??炭嗟哪猩?,也是我們那一屆的,他每天翻的不是英文、日文、俄文、德文、法文之類的工具書,而是數(shù)種梵文詞典,讓我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羨慕或者說是敬佩,總覺得我這英文工具書是大路貨,淺了些。
那年冬天,有時還能在圖書館遇到一位老太太,穿著呢子大衣,圍著一條典雅的圍巾,花白稀疏的短發(fā),她每次去的時候都拿著一本《潘光旦文集》,書中夾條或折頁,總是邊翻文集,邊查對、校正,后來我做了編輯,回想當時的場景,猜想大約是《潘光旦文集》要出版或再版,她在做校對工作吧。想必那位老太太,是潘光旦的后人或者是女兒吧。她那樣仔細查對、校正、邊看邊寫的樣子,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大概她也是那段時間經(jīng)常光臨工具書閱覽室的一位年紀最大的讀者。后來,得知北大出版社2000年12月出版了14冊《潘光旦文集》,通過查資料與照片,發(fā)現(xiàn)那位老太太長得很像中年時潘光旦的夫人趙瑞云,也許她就是潘光旦的女兒,《潘光旦文集》的編者之一、生于1931年、畢業(yè)于北大歷史系、曾擔任過北大社會學系副系主任的潘乃穆女士。
來到北大的一個最大的感受,就是平時看不到的經(jīng)典書籍、專業(yè)書或只是在書上才能知道書名的圖書,現(xiàn)在幾乎都能看到了。一下子出現(xiàn)在眼前的這些書是那么耀眼,晃得人眼花繚亂。我也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感嘆興奮之余,居然蠢笨地開始抄書。那時,一個親戚給了我們一箱子硬皮筆記本,我每次去圖書館,都帶著我厚厚的16開鐵銹紅的硬皮筆記本,一絲不茍地抄寫我認為不錯的書籍。工具書室有一套四庫全書,曾經(jīng)有過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抄其中的《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抄張溥的題辭等。后來,我才逐漸意識到這種方法有問題,影響自己的閱讀速度與廣度。而且,隨著經(jīng)濟條件的改善(那時我的舍友,也是我先生在鳳凰衛(wèi)視兼職做撰稿人,每月去錄播兩次,收入頗豐),我們也就陸陸續(xù)續(xù)買了一些書,一些經(jīng)典的集子、二十四史等陸續(xù)備齊,平時翻閱比較方便,也告別了傻乎乎抄書的日子。
后來,常去的是四樓文學閱覽室,喜歡什么樣的書進庫里挑,可以在閱覽室讀,也可以借出。那時候比較貪婪,一次入庫總要帶五六本出來,放在桌子左上方踏實,也希望盡快看完。實在看不完放到書架上,跟老師說還要看,下次來的時候直接到臨時書架上取,非常方便。一般文學閱覽室的人不多,因為主要是中文系的學生去看,閱覽區(qū)的桌子也沒有幾張,而且文學閱覽室中午關門,吃飯回來,還沒到開門時間,就去人文社科閱覽室看看。這個閱覽室很大,書籍也比較雜,哲學、歷史、社科類的書籍都有,而且,閱覽室的另一半有現(xiàn)刊和過刊,也有學位論文。在查資料的過程中,經(jīng)常會無意中碰到學長師兄師姐們的論文,頓生羨慕、敬佩和敬意,希望自己將來的論文也寫得如他們一樣精彩。那時候,局域網(wǎng)、互聯(lián)網(wǎng)在北大還算比較新的事物,清華知網(wǎng)剛剛創(chuàng)建,到期刊閱覽室查閱、復印論文是經(jīng)常性的事,記得寫得最快的一篇論文《傅玄婦女詩及其對婦女命運的思考》,就是在期刊閱覽室花了一個星期完成的。
當時每人書包上都備一把小鎖,進了圖書館首先找柜子把書包等雜物存入鎖好,只帶紙筆、水杯和手機入內(nèi),在一個閱覽室看書疲倦了,也可以臨時到別的閱覽室轉轉看看,腦筋清醒一些后,再返回來繼續(xù)看。尤其是夏天,宿舍里沒有空調(diào),自備的小電扇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大家就早早去圖書館占位上自習,閱讀,查閱期刊,不到十點鐘音樂響起、館里趕人是不出來的。
寫論文過程中,還有一個不得不去的閱覽室,就是保存本室。這個閱覽室里的書都是在其他閱覽室看不到的,僅有的。閱覽室不是開放的,將所需書目檢索條給了老師后,她們會入庫找出來,而且只能在柜臺外的閱讀區(qū)查閱,不可以外借,好像也不可以拍照。因此,大多數(shù)情況是核查二手資料,或查閱看不到的書籍。核查的書籍如果當天沒有看完,可以告訴管理員老師說還沒有看完,他們就不會往庫里歸位,下次來看的時候就能比較方便快捷地拿到手了。那時,《錢賓四先生全集》《金石萃編》等書就是在此查閱的。保存本室還有民國年間的舊刊和報紙,常常也是按圖索驥地去查閱。民國時期報刊的面貌給人的印象是很震撼的。
古籍閱覽室相對而言去的次數(shù)不是很多,主要也是查閱當代未刊本時才去,但古籍閱覽室安靜的環(huán)境、古色古香的書桌、臺燈和讀書架,令人喜愛不已。我們?nèi)サ臅r候,經(jīng)常能碰到汪春泓老師,拿著一個小本子,看看記記,有時候點頭,有時候聊上兩句,很親切。汪老師十分用功,知識淵博,又平易近人,在同學們中很有人緣。
港臺閱覽室利用率相對來說較低,那里學生也少,挑一個好的臨窗的位置,看書的間隙,適合發(fā)呆。那里的玻璃窗很大,晴天的時候,藍天上的白云,慢慢悠悠地飄著,飄過一塊大玻璃,再飄過一塊大玻璃,轉個角兒,拐過彎兒,還是能看到那塊似乎靜止實則在飄走的云朵。當時到底看了些什么書,現(xiàn)在記不起來了,唯獨對夏日不緊不慢飄著的云記憶猶新,不知道為什么,在所有閱覽室中,它似乎離人最近。
夏日的傍晚,路燈還沒有亮,落山的夕陽,余霞照滿西天,圖書館前的草地上,綠草茵茵,白天的炎熱之氣,在漸漸地消去,偶有涼風穿過回廊,坐在回廊的水泥凳上,十分的愜意。這時,不知從哪里飛來大群大群的燕子,在草地停留,在空中飛舞,嘰嘰喳喳的叫聲是那么的清脆、嘹亮、密集,綿延不斷地呼嘯而來,盤旋之后,又呼嘯而去。雖然燕子是兒時常見之物,但如此大規(guī)模、有氣勢、旁若無人地歌唱、聊天、竊竊私語的燕子,平生還是第一次見,也明白燕園為何稱之為燕園了。
圖書館南配樓外綠草地上有一棵銀杏樹,它和南配樓的建筑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可以入選明信片的美景。秋風初起的時候,茵綠的草地上零星飄落幾片黃色的銀杏葉,像是敲響晨夢的音符,輕巧,美麗,夢幻。秋風肆意、秋意漸濃時,可看到銀杏葉在風中旋轉、起舞,留戀、掙扎,最終落在草地上。草地上黃綠相間,浪漫而豐厚,直到那綠色被黃色覆蓋,只偶爾悄悄咪咪地露出一些稍微泛黃的綠,像星星的眼。從這樣的草地上經(jīng)過,心總像在是顫抖或是加速。冬天大雪飄落的時候,白雪蓋在銀杏樹巨大的傘形樹冠上,也灑落在草地上,由明黃逐漸變得枯黃的銀杏葉,執(zhí)著地在白雪的覆蓋下露出來,表達一種執(zhí)拗和不服氣。這棵銀杏樹是僅次于北大西門華表旁的、給人印象最深的銀杏樹了。無論冬夏還是春秋,它見證了來來往往經(jīng)過它身邊的學子們匆忙的身影,仿佛亦記錄了他們心中的躊躇滿志。
周末的時候,學習累了,也會到南配樓地下室觀影。就像點歌一樣,有許多分類不同的菜單,許許多多的電影尤其是外語電影,都能在這里找到。找到一部,花上10元,一人一臺電腦,戴上耳機,就可以享受自己喜歡的電影了。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看英文電影最多的時光。
其實,在自己的小心思里,還對只去過一次的北大文庫閱覽室念念不忘。這個閱覽室所收書籍都是畢業(yè)于北大人所寫的,當時就曾暗暗告訴自己,我以后的書也要放在這里。這么多年過去了,即使博士論文擴寫而成的書北大圖書館也有,但自己卻從沒有將自己的書贈送給圖書館,大約是對自己的一種不滿或不自信吧。而且離開北大,走上工作崗位之后,常常告誡自己的就是忘掉北大吧,忘掉北大吧,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在庸常平凡的日子和崗位上,默默地一直去做,而不致有太大的憂喜、不平和所謂的不得志。成,畢業(yè)于北大之幸,敗,皆由于自己的魯鈍和懶惰,與北大無關。
那時住在南門附近的25樓,那1200多個日夜,騎著自行車往返于圖書館與25樓之間,除去假期和節(jié)假日,每天上午、下午、晚上,自己也記不清去過多少次圖書館了。以至于多年以后,還是能夢到自己借出的書記不清該還哪個閱覽室,是文學閱覽室?還是人文社科閱覽室?還是一樓的外借庫?還夢到出了圖書館后,黑壓壓密密麻麻都是自行車,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那一輛。這些,令夢中的自己十分困擾。
記得中文系百年系慶之前的夏天,編輯部拜訪時任系主任的陳平原老師,五院二樓會議室,陳老師談到為迎接系慶要編的一系列書,告訴我說你也可以寫寫在北大中文讀書的日子,我最終沒有寫,而且這么多年,幾乎沒有寫過類似文章,是因為深知自己在北大時日淺,與同學、學長、師兄師姐們比起,實在慚愧。畢業(yè)后做編輯,學業(yè)亦無起色,更覺沒有多少可寫。如今受前輩師長提攜而寫下瑣瑣碎碎,依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但是借此機會,也促使自己在思考,北大圖書館給予我的到底是什么?我想和我一樣的許多學子,為什么如此依戀北大圖書館,大約因為,幾年與它的相伴,最終朦朦朧朧地感覺到,學習和探索應該是一種生命狀態(tài),它貫穿一生,不會因為年齡老大或者歲月漸老而丟棄、忘記。這種探索和學習,還包括對于真理的追求,對于真善美的向往,亦應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一生踐行,不違己,不違心,如此才能保持初心,不辜負自我。
這是北大圖書館這座神圣的殿堂,對于在其中受過熏陶的學子的一種啟示吧。這種敬畏,使自己保持清醒,時刻檢視與自省。
(作者系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