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夢池
大唐國勢強盛,經(jīng)濟發(fā)達,物質豐富,政治也空前開明,自然使上自統(tǒng)治者下至平民百姓的有更多的財力用于節(jié)慶活動。唐貞元四年九月德宗下詔曰:“其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為三節(jié)日,宜任文武百僚選勝地追賞為樂。”重陽節(jié)游山玩水,聚會宴飲,詩酒唱和,便以官方的形式而合法化。
唐代眾多節(jié)日,文人們對重陽節(jié)似乎關注度最高,他們的重陽詩也最多,他們的重陽詩中大量用“孟嘉落帽”和“白衣送酒”的典故,也最為普遍,這也很值得我們深究。
“孟嘉落帽”與登高賦詩
有關統(tǒng)計中寫道“僅《全唐詩》中‘孟嘉落帽的典故引用的次數(shù)就達41次之多”?!懊霞温涿薄钡涔室娪凇稌x書·孟嘉傳》:
孟嘉,字萬年,江夏鄳人,吳司空宗曾孫也。嘉少知名,太尉庾亮領江州,辟部廬陵從事……后為征西桓溫參軍,溫甚重之。九月九日,溫燕龍山,僚佐畢集。時佐吏并著戎服,有風至,吹嘉帽墮落,嘉不之覺。溫使左右勿言,欲觀其舉止。嘉良久如廁,溫令取還之,命孫盛作文嘲嘉,著嘉坐處。嘉還見,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嘆。
孟嘉是晉陶淵明的外祖父,陶淵明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對于這一典故的記載雖有文字不同,但大略如此,都是說,桓溫于龍山舉辦的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宴飲,孟嘉暢飲,風吹落了他頭上的帽子,他竟渾然不覺,為眾人嘲笑,被寫文章嘲諷。而孟嘉并無失色或惱怒,且援筆作答。這充分顯示了魏晉名士處事不驚的雅量。孟嘉的出眾文采和不拘一格的閑雅疏放行為被人們傳為重陽佳話,“重陽落帽”也被后世人視為風雅之舉。于是,唐代風俗志《歲華紀麗》據(jù)此而把重陽節(jié)稱作“授衣之節(jié),落帽之辰”。孟嘉“落帽客”曠達從容的風流之態(tài)更是讓唐人為之傾慕。唐人的重陽詩從登高之俗中運用“孟嘉落帽”的典故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況。
首先,對龍山雅會的向往和追慕孟嘉的瀟灑儒雅之態(tài)?!懊霞温涿薄钡墓适掳l(fā)生在龍山宴飲之際,因而唐人重陽詩中涉及這一典故的也多在登高和宴享之時。如寫登高:張九齡就直接以《九月九日登龍山》為題來寫自己于重陽日登臨龍山,在“桓公舊臺上”上當年宴飲的盛況已不復且“先賢杳不接”,自己只能“投吊傷昔人”,而龍山上孟嘉落帽時的閑雅之態(tài),也讓詩人生發(fā)出了隱逸之情;孟浩然的重陽詩寫登高后與友人一起“落帽恣歡飲,授衣同試新”(《九日得新字》)、“共美重陽節(jié),俱懷落帽歡”(《盧明府九日峴山宴袁使君、張郎中、崔員外》)。另外還有不以仕進為望,志趣清雅,頗有魏晉風流之態(tài)的詩人,如被《唐才子傳》稱其“詩情雅重,挹魏晉之風”的嚴維,他在《九月十日即事》中寫道:“宿酲猶落帽,華發(fā)強扶冠?!弊蛉罩仃柟?jié)的宿酒還未醒,“孟嘉落帽”的瀟灑之態(tài)猶存,因而“美景良難得,今朝更盡歡”;大歷年間的進士朱灣,性浪漫、好琴酒、放縱山水,不應征辟,在他的重陽詩中,不但有“想見龍山會,良辰亦似今”的自信,更以“何必龍山好,南亭賞不暌”(朱灣《重陽日陪韋卿宴》)寫出了唐人的自豪,詩人朱灣白日登高與友人詩酒唱和,仍覺還未盡興,于是發(fā)出“仙家自有月,莫嘆夕陽西”的感慨。詩人戎昱“獨掩衡門秋景閑,洛陽才子訪柴關。莫嫌濁酒君須醉,雖是貧家菊也斑。同人愿得長攜手,久客深思一破顏。卻笑孟嘉吹帽落,登高何必上龍山?!保ā毒湃召Z明府見訪》)
有友于重陽使節(jié)來訪,給詩人帶來了很大的驚喜,于是詩人拿出“濁酒”與友人把酒言歡并同賞菊花,這時又反用“龍山落帽”的典故來襯托賓主節(jié)日之樂。這首詩景物選擇與情感的生發(fā)相得益彰,更好地突出節(jié)日歡樂氛圍。
其次,表現(xiàn)宴會雅集時的歡愉。每逢重陽節(jié),唐代的皇帝都要攜百官登高,并大設筳宴,君臣同樂。高宗、中宗、德宗和宣宗等帝王不但自己創(chuàng)作重陽詩,而且激賞身邊文學侍臣,應制唱和。唐景龍二年九月九日,中宗大宴群臣于慈恩寺,以“重陽”為詩會主題,大臣們創(chuàng)作了一定數(shù)量的詩歌,以搏龍顏之歡,據(jù)查閱《全唐詩》可知,此次詩會上的應制詩共有25首。高宗時期詩人盧藏用的應制詩《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圖應制》中“化塔龍山起,中天鳳輦迂”的“龍山”并無“龍山落帽”中稱揚名士閑雅風度之意。此外,與同僚和友人的文人宴集詩,這些詩一方面呈現(xiàn)了詩人卓越的才情,另一方面更體現(xiàn)了歡聚時的雅興,中唐時期的元稹在《奉和嚴司空重陽日同崔常侍、崔郎中即諸公登》中寫道“詠碎龍山歸去號,馬奔流電妓奔車”及權德輿《奉陪李大夫九日龍沙宴會》一詩中的“今日從公醉,全勝落帽時”等,這些詩句既有用語上的新奇險怪,又有文人雅集時的疏放曠達。
再次,寫登高思親念友之情。“九秋良會少,千里故人稀。今日龍山外,當憶雁書歸?!保ā毒湃諔逊庠拧罚┲仃柤压?jié)王勃不能與親友相聚共享歡樂,他倍感獨處異鄉(xiāng)的悲涼,更希望能得到他們的書信以做安慰。李白的《九日》中前三句寫在天高氣爽的秋天里,又逢重陽佳節(jié),詩人自己攜壺登山,邊飲酒邊賞菊。尾句的“落帽醉山月,空歌懷友生”由寫景轉為抒情,佳節(jié)里本是親友相聚之時,他卻獨自一人飲酒賞秋,眼前的景色雖然美不勝收,可是孑然一身的孤獨感無法排解,因而酩酊大醉以至“落帽”,在狂放的高歌中生出思念故交之情?!毒湃毡睒茄缂分袇⒓游娜搜偶脑娙藱嗟螺?,身在北樓,聞聽秋聲陣陣,蕭索凄涼,寒風滿天,詩中借“空思落帽孟參軍”句寫自己徒然思念聚飲落帽的孟參軍,以來抒發(fā)宴會上沒有風雅故友在側之苦。元稹在《答姨兄胡靈之見寄五十韻》中的名句“登樓王粲望,落帽孟嘉情”道出了自己身居江陵的心境,既有王粲《登樓賦》中的登高望鄉(xiāng)之態(tài),又有孟嘉落帽時的灑脫樂觀之心。
最后,抒寫建功立業(yè)的人生理想。唐代士人也想像孟嘉一樣以自己的才能得到統(tǒng)治者和當權者的青睞,讓自己得以施展抱負。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雨峰寒。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贝嗽娮饔诙鸥H為華州司功參軍時期。重陽節(jié)在藍田的崔氏莊與友人相聚,重陽來臨,由于政治上的失意,詩人感慨韶光老去而痛惜人生蹉跎?!靶邔⒍贪l(fā)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正是因自己功業(yè)未就卻已頭發(fā)稀疏,只好笑著請人為之正冠?!墩\齋詩話》的作者宋代的楊萬里對此評價道:“孟嘉以落帽為風流,此以不落帽為風流,翻盡古人公案,最為妙法?!睏罟鉃槎鸥υ娭羞@句反用典故,因而稱之為“翻案法”。 “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九日龍山飲》)重陽節(jié)之際,李白登上了當涂附近的名勝之地龍山,與好友痛飲菊花酒,這時他聯(lián)想起這里曾經(jīng)上演過的名士清流之事,以“逐臣”自比的李白,臨風醉酒落帽,對月起舞弄影,暫時忘卻了政治上的不得意,把自己比作被風吹落帽的名士孟嘉,自有一分超放的情味。但“逐臣”一語,也透出了他胸中的牢落不平,這就使本詩不僅僅是一篇吟賞前輩風流之作,同時體現(xiàn)了其現(xiàn)實遭際的不平之氣。再如張說概嘆道“今日桓溫座,空愧孟嘉才”(《九日陪登高陰行先》),嚴維的《九日陪崔郎中》“府中官最小,唯有孟參軍”,士人們空有才華不被見用,只能悲嘆而已?!懊霞我浴泼憋h零得以流傳千古,正是因《落帽賦》贏得四座嗟嘆,將軍器重?!痹谔迫说难鐣脱偶?,士人們也渴望能像孟嘉一樣得遇明主,如權德輿《和九日從楊氏姊游》中的“今日從公醉,全勝落帽時”,另一首《奉陪李大夫九日龍沙宴會》有“今日同心賞,全勝落帽年”,從這兩首詩中不難看出詩人希望得到當權者賞識的迫切心態(tài)。唐代重陽詩中“孟嘉落帽”典故的反復運用,體現(xiàn)出唐人對魏晉士人任性放達的名士風范的向往和效仿,也表達出一種積極入世、建功立業(yè)的理想。
“白衣送酒”與賞菊飲酒
唐代重陽詩中的典故“白衣送酒”,似也與崇拜陶淵明有關。據(jù)南朝檀道鸞《續(xù)晉陽秋》中載:“陶潛嘗九月九日無酒,宅邊菊叢中,摘菊盈把,坐其側久,望見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歸。”《宋書》卷九十三里更為詳盡地記載了時任江州刺史的王弘與陶淵明的交往的趣事。自此后 “白衣送酒”“白衣到否”“白衣酒”“白衣來”“陶令貧無酒”“望白衣”等也成為重陽詩中詩人常用以來表現(xiàn)自己所渴望的東西,朋友雪中送炭,助成心愿;或借以詠菊花、飲酒等。
東晉王恭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碧迫顺绨菝?,崇拜陶淵明,對陶淵明“任真適意”的隱逸生活的向往。“菊”與“酒”是陶淵明詩酒生活的代表,所以唐人筆下的重陽詩中二者也不可缺?!鞍滓滤途啤备求w現(xiàn)晉人浪漫色彩的故事,一直為唐代詩人所津津樂道,他們在自己的詩歌中對這一典故進行各種運用,杜審言在《重九日宴江陰》中首句寫又到了一年佩戴茱萸登高之際,大家聚在一起慶祝重陽,二句的“降霜青女月,送酒白衣人”先提到霜降的節(jié)候變化,又用“白衣送酒”的典故提到聚會時的宴飲,此刻詩人的心情如何?下句的“高興”二字就再明了不過了,因而在佳節(jié)之際雖處“卑棲”之地的江陰且任職微的縣丞,還遠離京城,也無法與親友團聚,但是與當?shù)卮緲愕娜藗円黄鹧顼?,也少了些為近臣時繁瑣的事務,詩人也有了與陶淵明一樣的歸隱之心。有著和陶淵明一樣灑脫情懷且嗜酒如命的李白,在詩中前幾句寫道“淵明歸去后,不與世相逐。為無杯中物,遂偶本州牧。因招白衣人,笑酌黃花菊。我來不得意,虛過重陽時?!?(《九日登山》 )詩人自己效仿陶淵明在清幽的自然環(huán)境中過著隨意任性的隱居生活,沒有酒喝了,到州牧那兒去要酒喝,州牧就讓手下人給他奉上菊花酒,但是他此時的心情不好,白白辜負了重陽佳節(jié)。但是作為浪漫主義詩人李白,詩中怎能沒有積極進取的態(tài)度和明朗樂觀的精神呢?因而他筆鋒一轉“自作英王胄,斯樂不可窺”自謂自己隱逸生活的樂趣連皇親國戚都無法享受。李白筆下的“白衣送酒”是對自己在宣城時閑適、自由的隱逸生活體現(xiàn)。劉長卿詩中 “無勞白衣酒,陶令自相攜”(《九日登李明府北樓》)這句是對 “白衣送酒”典故的反用,不用勞煩主人,客人已攜酒前往,詩中主客在宴飲時的隨意任情之狀畢現(xiàn)。
唐人在詩中對“白衣送酒”典故的化用,既有對陶淵明任性而為適意而止的生活情趣的追求,又有自己生活窘迫時的無奈,還有身處佳節(jié)而無友人在側的悲嘆?!鞍滓滤途啤笔呛镁迫缑奶諟Y明在渴望飲酒之際,恰逢王弘送酒來,但是在現(xiàn)實中如王弘這般能雪中送炭的畢竟是少數(shù)?!肮?jié)物驚心兩鬢華,東籬空繞未開花。百年將半仕三已,五畝就荒天一涯。豈有白衣來剝啄,一從烏帽自欹斜。真成獨坐空搔首,門柳蕭蕭噪暮鴉?!保ā吨仃枴罚┰娙烁哌m年老鬢白,已到重陽之時門前菊花卻仍未開,年過半百卻在仕途上仍步步為艱,因而即使佳節(jié)之際也無人來訪、門庭冷落,此詩暮鴉的鳴噪,更是讓詩人內心憂悶不已。詩中無“白衣”“剝啄”正是突出詩人處境的窘困。
重陽節(jié)俗是與友人飲酒賞菊,而此時若無友人相伴,則人讓倍感寂寞孤獨。岑參在《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中嘆息道:“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本應登高,卻無人送酒助興,節(jié)日之趣頓減?;矢θ健吨仃柍昀钣^》更是毫不遮掩:“不見白衣送酒來,但令黃花自在開”。在期待中白衣人并無如期而至來送酒,只有菊花兀自開放,詩人的寂寥之情溢于言表。李郢的《重陽日寄浙東諸從事》中“愁里又聞清笛怨,望中難見白衣來” 寫到正處在鄉(xiāng)野且多病纏身的詩人,在門前菊花遍開的重陽之時滿懷愁怨,希望有人送酒來,好擺脫節(jié)日的寂寞。權德輿的“不見攜觴王太守”(《九日北樓宴集》)也寫盡獨在異鄉(xiāng)而思念故交與之共度佳節(jié)之意。而詩人韋莊也遠離故園,在婺州獨自登高欣賞紫菊,雖然也發(fā)出“白衣雖不至”的思友之嘆,但“鷗鳥自相尋”句卻能看到詩人在悲戚之中能自我寬慰的豁達之態(tài)。概言之,唐人重陽詩中多喜歡用“孟嘉落帽”“白衣送酒”的典故,體現(xiàn)出唐人對魏晉名士風度的效仿,但是,不再是魏晉士人們的故作曠達之態(tài),而反映了唐人對生活的積極態(tài)度,表現(xiàn)了唐人特有的自信精神和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