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瓚
孫犁的中篇小說《鐵木前傳》完成于1956年初夏,這部曾被后來的論者稱為的“半部杰作”因為作家彼時的健康狀況而匆促結尾,而更未能續(xù)寫“鐵木后傳”,似乎可以說既是孫犁的遺憾也是當代文學的一種損失。但是,這部出版后一度遭受冷落的中篇卻在進入新時期之后日益受到批評界的重視,乃至被譽為當代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經典作品。
在關于《鐵木前傳》的諸多重評文章中,批評者多從這部作品體現出的孫犁小說的抒情性或詩性風格、成功的女性形象塑造等角度肯定其文學價值。這當然與孫犁較早得到的權威定評有關,茅盾早就評價過孫犁的風格,認為“他的散文富于抒情味,他的小說好像不講究篇章結構,然而絕不枝蔓;他是用談笑從容的態(tài)度來描摹風云變幻的,好處在于雖多風趣而不輕佻”。加之孫犁寫于抗日戰(zhàn)爭期間的短篇代表作《荷花淀》所奠定的影響基礎,“抒情化、詩化小說”幾乎成為評價孫犁時不可少的關鍵詞匯。小滿兒本是《鐵木前傳》中一位容貌出眾但思想落后的女性,據說在小說發(fā)表之后竟“譽滿天下”,甚至有記者根據孫犁1953年9月所寫的一篇非虛構散文《齊滿花》而產生了實地探訪齊滿花這個“小滿兒”原型的行動。“小滿兒”形象也得到眾多評論家各式各樣的闡釋,無疑,“小滿兒”這個形象是塑造成功的,作家在她的身上傾注了深摯的熱情,雖然她幾乎在小說進行到三分之一篇幅的時候才出現。小說家只用了幾個場景就將小滿兒的吸人眼球的美麗、伶俐而通透的性格、際遇不幸而導致的矛盾心理和復雜的精神世界呈現在讀者面前。相比而言,小說中的另一位女性九兒,雖然孫犁著墨刻畫了她的童年和青年時代,但成年之后在政治上積極進步的她卻給人以面目模糊,內心世界單薄的印象。必須承認的是,讀罷小說,印象最深的竟是小滿兒這個次要的、非正面人物,在《鐵木前傳》的重評中,分析小滿兒形象的文章也占了很大比重。
孫犁出身工農兵,在解放區(qū)成長,抗戰(zhàn)爆發(fā)后至1942年以前,他編選詩集、戲劇小冊子、寫作指導手冊和文學理論讀本,他的興趣主要多在文藝理論和批評方面,1942年之后才集中寫小說,1944年抵達延安,孫犁可以說是在延安文學觀念浸淫下開始文學生涯的作家。盡管后來的論者總結孫犁的小說寫作,不無準確地指出孫犁是革命文學中的“多余人”,論及他在當代主流文化中的“邊緣性”,而正是這種邊緣性成就了他的文學品質與價值,但是,孫犁作為解放區(qū)成長起來的作家,他在寫作觀念與意識上無疑是革命文學堅定的擁護者與實踐者。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中提出:
至于對人民群眾,對人民的勞動和斗爭,對人民的軍隊,人民的政黨,我們當然應該贊揚。人民也有缺點的。無產階級中還有許多人保留著小資產階級的思想,農民和城市小資產階級都有落后的思想,這些就是他們在斗爭中的負擔。我們應該長期地耐心地教育他們,幫助他們擺脫背上的包袱,同自己的缺點錯誤作斗爭,使他們能夠大踏步地前進。他們在斗爭中已經改造或正在改造自己,我們的文藝應該描寫他們的這個改造過程。
人的改造,可以說是革命文學的重要話語之一。
孫犁在《鐵木前傳》里寫到包括黎七兒、黎大傻、黎老東、六兒、小滿兒等具有落后思想的農民,小說的后半部分通過兩條線索展開對這幾個落后人物的教育與幫助。一條線索是以青年團為主的積極分子四兒、鍋灶等人的努力。這群年輕人本身也在學習與進步或改造與自我改造的過程之中,他們是六兒、小滿兒的同齡人,在政治身份上也還不具有權威性,因此他們的幫助帶著一些遲疑與不確定性。他們對改造他人沒有把握,四兒對自己的父親黎老東和兄弟六兒毫無辦法,女青年團員也經常架不住小滿兒能說會道的搪塞與應付。另一條線索是省里來的一個干部,堅持要住在落后分子家里,當他搬到黎大傻家,對小滿兒說他是“來了解人的”。這位連姓名都沒有的干部在小說中是沒有性格、脾性而只有權威身份的存在,作家有意對干部不做更富人情味兒的描繪,其目的似乎是為了凸顯其政治權威的力量。孫犁在小說中通過小滿兒對干部的試探和干部動員小滿兒去青年團學習這兩個場景的記述,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充分展示了小滿兒的復雜性格與內心矛盾。小滿兒的形象正是在這兩個場景中才得以豐滿起來的。
在《鐵木前傳》的結尾,六兒套上家里的新車跟黎七兒一起去跑買賣了,小滿兒在路上等著他的車,并和他一起“逃離”了村子。送六兒到村口十字路口的黎老東被村長攔住,后者希望說服他加入合作社,但黎老東完全沒有聽進去??傮w來看,在小說中,試圖了解人和改造思想落后者的任務是失敗了。而這種失敗,放在解放之初的農村社會主義實踐中又是合情合理的,這也使得《鐵木前傳》整體上顯露出一種悵然、沉郁的基調。小說首尾呼應的有關童年的感懷,與其說是表現了作者對于人物成長過程中的挫折與失落的共鳴,不如說是抒發(fā)對人難以改變的部分和變化了的現實的某種無奈。
孫犁以一種共情的態(tài)度對待他筆下的思想落后的人物,除了黎大傻和他的老婆這兩個好吃懶做的人物之外,其他幾個人物在敘述者看來都有值得同情甚至喜愛的方面。楊卯兒的認死理、迷戀漂亮女人,六兒不喜務農,不愛集體活動,而癡迷玩鴿子、做小買賣,小滿兒人美也愛美,似乎更多是人物的個性或天性的一方面,并不惹人厭憎,因此,在試圖改造他們的那一方看來,了解也好、爭取也罷,都是十分困難的。這種困難,除了相互理解本身的難度外,也還需要假以時日,施以積極影響。小說中,借四兒這個雖然積極進步,但資質不如六兒聰明的青年的話,敘述者道出了這份艱難:
只憑我們幾個人的力量去改造人,是不容易收到效果的。人怎樣才能覺悟呢,學習是重要的,個人經歷也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社會的影響。我有這樣一個比方,六兒的心,就像我們正在改造的旱地。我們工作得好,可以在這塊地上開發(fā)出水泉,使它有收成,甚至變成豐產地;可是,四外的黃風流沙,也還可以把它封閉,把它埋沒,使它永遠荒廢,寸草不長。我們要在社會上,加強積極的影響。這就是擴大水澆地,縮小旱地;開發(fā)水源,一直到消滅風沙。
人的改造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孫犁通過《鐵木前傳》提出了這個問題,而小說本身則是依循作家對生活的觀察和個人的經驗,對于人的改造的艱巨性進行了有效的呈現。小說的筆法是輕盈的,從而使這個主題的抒寫具有了一種憂郁、沉靜的美感,與此同時似乎也削弱了革命文學話語的政治性。
從小說的接受效應來看,重評《鐵木前傳》的論者多肯定作家塑造落后人物的成功,同時指出孫犁的小說寫作與當時革命文學的主流話語的疏離而獲得的文學價值。比如有論者這樣論及《鐵木前傳》的獨異:
與它的產生背景及題材大致相同的《三里灣》《創(chuàng)業(yè)史》《山鄉(xiāng)巨變》等,雖然當初轟動文壇,而后又在文學史上地位顯赫,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接受已經更新的今天的審美眼光評判時,卻一減當年風采而顯露出許多不足甚至破綻。而《鐵木前傳》卻與之相反,當初受人冷落甚至非議,而今卻經久彌香,風情益增。
《鐵木前傳》的魅力可能不來自于“更新的今天的審美眼光”,而得自作家選擇的文學表現的路徑。且從“人的改造”這一點看,在引文提及的三部革命文學作品里,落后人物也不少見,關鍵是它們的作者對筆下落后人物的描寫以及作品中革命者的態(tài)度恐未如《鐵木前傳》的敘事者投注如此深摯的感情。
應該說,革命文學要求的主題或內容因素是提升作家意識的方面,但作家動筆時,更需要遵從自己的經驗而不只是進步的思想觀念。多麗絲·萊辛說過:“如果一個作家完全基于個體經驗來寫作,那寫出來的東西自然而然地也是在為他人發(fā)聲。數千年來,講故事的人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的經歷應該是普適的,他們從未想過一個人可以與生活分離開,也沒想過‘住在象牙塔里?!倍@恰恰是我們在新時代的文學實踐中所要記取的遺產,這份遺產也是孫犁留給我們的。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