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飛
眾所周知,中國古人已經具備了相當深厚的生命關懷意識,諸如天人合一的思維意識、比物聯類的感發(fā)意識、民胞物與的情感意識都是生動的體現。延續(xù)至今,傳統(tǒng)的生命關懷意識已經衍化成為體系化的生態(tài)批評思想,其核心問題即是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而這和感物詩學中的物我關系命題有著諸多可考的聯系。那么,歷代文學書寫當中凡是反映或符合該種關懷和思想的作品都可以視為生態(tài)文學所要考量的重要內容。國內學界率先評介生態(tài)批評的王諾先生指出:生態(tài)文學是“以生態(tài)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態(tài)系統(tǒng)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考察和表現人與自然之關系和探尋生態(tài)危機之社會根源,傳播生態(tài)思想,并從事和表現獨特的生態(tài)審美的文學。生態(tài)責任,文化批判,生態(tài)理想,生態(tài)預警和生態(tài)審美是其突出特點?!蔽龆撝吧鷳B(tài)整體主義”即把人與自然看作共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同等組成部分,認識到物我生命的命運共同體關系?!吧鷳B(tài)系統(tǒng)整體利益”即把人與自然的和諧友愛作為重要綱領,把追求物我生命的整體利益視為最高價值目標。因此,并非涉獵自然意象的作品都能納入到生態(tài)文學的研究范疇,只有具備生態(tài)關懷的作品,才能作生態(tài)批評的考察。本文之所以借助該種角度觀照杜甫的詩作,就在于古今人物對于生態(tài)的關注一脈相承,盡管存在時代異語的傳達問題和闡釋差異,但杜詩中確實有諸多涉及生態(tài)關懷的作品。這些詩歌不僅能為今人更好地完成古代生態(tài)話語的現代轉化提供優(yōu)秀的范本素材,當中蘊含的生態(tài)關懷思想也對我們有著深刻的啟示價值。
早在先秦時代,就有了以物為源,天人合一的生態(tài)關懷思想,盡管還缺乏一定的系統(tǒng)性,卻有很多深刻的認知理念,類如“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廢;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圣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的思想,業(yè)已體現出中國古人對于天道、地道、神道、物道、人道之間的聯動關系,以及物我實為一體、不宜侵犯相傷、理自依托共存的哲理性思考。降及漢代,儒者王充申說:“夫天地合氣,人偶自生也……人生于天地也,猶魚之于淵,蟣虱之于人也。因氣而生,種類相產。萬物生天地之間,皆一實也”“天地合氣,物偶自生矣……天故生萬物,當令其相親愛,不當令之相賊害也。”將人與物的起源同等視之,把人之所生的血緣關系和物之所生的自然關系共同歸結為天地合氣的結果,物我同為自然成員,理應互不賊害,而是相親相愛。由此可見,古人眼中有著甚深淵源的物我同源觀念確實發(fā)人省思。魏晉以后,當這種萬物和合思想逐漸滲透到詩學理論之后,新為物我關系添加了濃厚的詩性色彩,南朝梁劉勰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即是強調物之容動對我之情思的召喚作用。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先唐時代雖然并不缺乏生態(tài)關懷的理念,但作為生態(tài)詩歌重點考察的山水意象,遲至南朝才開始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而登上文學舞臺,相關詠物之作也是“齊梁始多有之”,然“其標格高下,猶畫之有匠作,有士氣。征故實,寫色澤,廣比譬,雖極鏤繪之工,皆匠氣也……至盛唐以后,始有即物達情之作?!币虼?,唐以前生態(tài)詩歌的藝術深度和情感強度還較為欠缺,很難論其蘊有生態(tài)關懷,加之后代詩人對于物我關系的理解和傳釋有所差異,各自興發(fā)的關懷程度也不盡相同。為了能夠較為準確地把握住盛中唐時期詩人杜甫的生態(tài)關懷問題,必須首先理清中國古代詩學觀念中存在的物我關系視角。
雖然按照杜甫吟景詠物詩句的特有屬性來說,通常重在詩人自我的寄托解意或者抒發(fā)憂國憂民的深廣情懷,但如果作者忽略了物我生命之間的極大相關性的話,那么不可能對廢棄之物也依舊傾注深情,甚至還以大量書寫之力來借由人的“性情”和自然“物情”之間的無言方式溝通起物我共情的幽微關系,以實現其愛世、憤世和警世的理想目的。因此,杜甫之所以被稱為“詩圣”,不僅僅在于他將個人的情懷融入到了社會歷史的宏大浪潮當中,還在于他把社會和自然的命運共同體關系予以詩化的記錄,并且能夠從不同維度的物我關系視角中流露出深刻的生態(tài)關懷意味。
杜甫出于對自然的深味和熱愛,往往主動維護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穩(wěn)定秩序,進而書寫出足以推而廣之的民胞物與的生態(tài)關懷心態(tài),如其《題桃樹》詩云:
小徑升堂舊不斜,五株桃樹亦從遮。高秋總饋貧人實,來歲還舒滿眼花。簾戶每宜通乳燕,兒童莫信打慈鴉。寡妻群盜非今日,天下車書已一家。
該詩為游景抒懷之作,有達觀放曠之意。按照正常句法順序來說,前兩句應為“吾肺腑一重一掩,共友于山鳥山花”,自然生態(tài)中本無生命意識的物色被詩人賦予了人類朋友的地位,瞬間拉近了物我生命間的距離,顯得格外親切。然而,盡管詩人有意采用倒裝句法而將山川花鳥置于自我個體之前,但結合宋公題壁的事典不難發(fā)現:“友于”實際是詩人單向的主觀表達,并非物我雙向的互動結果。宋之問被貶期間作有《競題壁慨然成詠》以表達內心悲慨,杜甫遙想前人遭際而結于當下的自我心境,將情志寄托于物色以遣己懷,正是“物皆著我之色彩”者。另外,“吾肺腑”“共友于”“與老夫”,還是偏重強調于“我”,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都歸結于自身的情感體驗而非物色的生命樣態(tài)。因此,詩人運用的審美方式是“以我觀物”的“有我”視角。不過,杜甫能把花鳥提升到人類朋友的地位,已是十分可貴的關懷心態(tài)。
杜甫自由審美性的詩作集中出現于成都草堂時期,傳達出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諸多藝術美感,詩人時常將物色予以人化而與之相處,從而追求一種物我健康有序的生存狀態(tài)。從本質上說,這其實是將人類道德法則訴諸于自然生態(tài)秩序的形象化體現,如其《江村》詩云:
綜合而論,杜甫的生態(tài)審美主要有兩重關懷表現:一是“有我”視角,即以我為主體,以我情為主導,將自我的主觀情感賦予自然物色,從而達到身心的審美愉悅。二是“無我”視角,即物我皆為主體,我情與物情相互共鳴,從而共構生態(tài)圖景。無論“有我”視角,還是“無我”視角,杜甫大都不是純粹的客觀欣賞,而是兼懷道德訴求和祈愿。因此,當生態(tài)秩序遭到破壞時,詩人不免產生強烈而深沉的憂患意識。
該詩描述白蛇吞噬蒼鷹幼子、健鶻本能攻擊白蛇的畫面,本是生態(tài)食物鏈條中的正?,F象。那么為何杜甫目睹后,非但不以為然,反倒激賞健鶻的義勇仁慈,痛恨白蛇的狠毒心腸呢?究其原因,杜甫時常能夠從物色生態(tài)出發(fā),把動植物的情態(tài)關聯到人的性情,把動植物的天性提升到人的品性,從而把人類社會的道德秩序置于生態(tài)世界的自然秩序當中,以構建起心目中理想世界的重要法則。詩人認為白蛇是欺凌弱小的罪魁禍首,而健鶻的行為則是維護正道的義舉,眼前懲惡揚善的物情報復不禁令人拍手稱快。這里固然有詩人的嫉惡如仇和警醒世人之意,但同時也是他以仁愛標準衡量和評估自然生態(tài)現象的生動體現。特別是杜甫還懷以生態(tài)憂患意識來反思社會現象,并對過度掠奪資源的不良民俗予以道德批判,如其《白小》詩云:
雖然杜甫對鶻蛇的物情報復有著鮮明的主觀態(tài)度,但是卻對食物鏈底層的雞蟲得失難以取舍,然而兩者并不矛盾:前者是出于正義的衡量,后者是同情弱者的境遇,它們都是杜甫泛愛情懷的體現,他始終竭力以人際社會的道德秩序維護著物我自然秩序的和諧關系,以期建立起一個和美圓滿的生態(tài)家園。詩人晚年所寫的《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將這種真摯深切的情懷表現得更為動人,詩云:
事實上,杜甫不僅憂思著當前的生態(tài)失衡問題,還深度求索著未來社會的走向,而詩人所期待的理想時代,實際上是物我和美的生態(tài)家園。杜甫之所以“愛物”“幾于齊物”而達到了“忘我之境”,正根源于飽含仁愛而不計物我界限的圣人大愛。詩人晚年曾感懷開元時期的富足生活,但他對生態(tài)價值的評判并不以物質生活條件的高低為轉移,而是以物我關系的融洽與否為準的,而《五盤》即是該種理念的形象寫照,詩云:
杜甫返璞歸真、仁民愛物的生態(tài)關懷心態(tài)是詩人從不同維度的物我關系視角來體察生命、尊重生命和愛護生命的道德結果,從“有我”“無我”到“忘我”,從生態(tài)審美、生態(tài)憂患到生態(tài)理想,都深刻傳達出了詩人厚重的生態(tài)關懷意識。作為詩之圣者的杜甫而言,他主動順應人類的善性和自然的真性,將物我關系的和諧與否視為時代狀況的晴雨表,以個人之崇高思力實現了功利關系的偉大超越,這不僅在傳統(tǒng)社會當中是非常寶貴的精神財富,對于當今社會而言也具有重要的生態(tài)價值和人文意義。
注釋:
①王諾:《生態(tài)批評與生態(tài)思想》,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20頁。
②朱謙之:《老子校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56-157頁。
③⑨(清)郭慶藩撰:《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761頁,第85頁。
④黃暉:《論衡校釋》第三卷《物勢第十四》,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44-146頁。
⑤(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93頁。
⑥(清)王夫之著,戴洪森箋注:《姜齋詩話箋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52-153頁。
⑧陳伯海:《意象藝術與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