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萌
宋初詩人王禹偁(954-1001)是“白體詩”的代表詩人,與其同時的林逋(967-1028)在《讀王黃州詩集》詩中評價道:“放達有唐唯白傅,縱橫吾宋是黃州?!钡跤韨犜趲熥诎拙右椎耐瑫r也“轉(zhuǎn)益多師”,正如其詩中所言:“篇章取李杜,講貫本姬孔。古文閱韓柳,時策開晁董。”
杜詩接受史上,王禹偁也是一位頗值得注意的人物,前人已有所論及,惜大多執(zhí)其一端。或論其對杜詩思想內(nèi)容的繼承,或論對杜甫詩歌藝術(shù)的模仿,或認為他從“宗白”轉(zhuǎn)向了“宗杜”,而忽視了王氏對白居易全面的繼承關系。更重要的是,論者們對于判定王禹偁“宗杜”的關鍵性詩句“子美集開詩世界”的解讀依舊存在分歧,影響了對北宋前期杜詩接受史的敘述。因此,關于王禹偁對杜甫詩歌的接受研究有待深化,對于“子美集開詩世界”句意的解讀也有待厘清:如“子美集開詩世界”的“開”字當作何解?宋初詩壇對杜甫的實際接受情況究竟如何?王禹偁的“學杜”達到了何種程度?王禹偁是否對杜甫做出了開拓性的新評價?這些問題都是值得重新探討的。
“子美集開詩世界”出自王禹偁的《日長簡仲咸》,歷來被研究者當作是王禹偁盛贊杜甫開拓詩境、推陳出新的一條證據(jù)。其中影響最大的當屬錢鍾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的評論:
以前推崇杜甫的人都說他能夠“集大成”,綜合了過去作家的各種長處,例如元稹《杜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說:“小大之有所總萃”,“盡得古今之體勢”;王禹偁注重杜甫“推陳出新”這一點,在《日長簡仲咸》那首詩里,用了在當時算得很創(chuàng)辟的語言來歌頌杜甫開辟了詩的領域:“子美集開詩世界”。
與前人如元稹評價杜甫為“小大之有所總萃”,“盡得古今之體勢”的認識相比,王禹偁這句“創(chuàng)辟的評點”為多數(shù)研究者們所重視,此后沿用此說者不乏其人,如徐規(guī)、程千帆、莫礪鋒、陳尚君、張忠綱等學者都將“子美集開詩世界”理解為“杜甫開辟了新的詩歌領域”,以此來論證宋代初年的王禹偁曾高度評價過杜甫,眼光勝于前人。從上世紀五十年代由錢鍾書先生提出,逐漸形成學界的一種主流看法,至今仍然頗具影響。
以上兩種觀點的分歧之處均指向一點——“子美集開詩世界”是否可理解為“杜甫開辟了詩歌的新境界”。對此句詩的不同理解影響了對王禹偁評價杜詩的判斷,即王禹偁對杜詩是否有超越前人的贊許之意。解答這樁公案,首先必須回到原詩的語境下來考察王禹偁作“子美集開詩世界”的意圖。
王禹偁《小畜集》中明顯受到杜甫影響的文本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詩歌藝術(shù)上明顯仿效杜詩的文本,如《對雪》《秋霖》《五哀詩》《甘菊冷淘》《前賦〈春居雜興〉二首》等;另一類是內(nèi)容上明確涉及杜甫其人其事的文本,如《送馮學士入蜀》《書孫僅〈甘棠集〉后》《賃宅》《日長簡仲咸》《制除工部郎中出內(nèi)署》《贈朱嚴》等。
篇章結(jié)構(gòu)方面,《謫居感事一百六十韻》這樣自傳體的五言排律,寫自己剛直被謗、命途多舛的坎坷經(jīng)歷,夾敘夾議,與杜甫《夔府書懷四十韻》《壯游》等詩的章法亦是一脈相承的。長篇五古《酬種放征君》,以自己被貶離京而走商洛的行程為線索,寫景、敘事、議論、抒情相結(jié)合,寫法上也肖似杜甫的《北征》。
對于第二類內(nèi)容上明確涉及杜甫其人其事的文本,目前仍有待全面的梳理和深化,以下將由此展開考察。
淳化四年(993),王禹偁作《日長簡仲咸》,詩句:“子美集開詩世界,伯陽書見道根源。”引發(fā)學界爭議,前文已詳細論述。
經(jīng)過上述文本梳理可知,王禹偁的確對杜甫其人其詩其事都頗為熟悉,重視并學習杜詩,在詩文中多有體現(xiàn)。但是不能將這種學習和模仿視為王禹偁標舉杜甫詩史地位的詩證,如前文所述的“子美集開詩世界,伯陽書見道根源”,實際上,王禹偁并未由“宗白”轉(zhuǎn)而“宗杜”。
《蔡寬夫詩話》載:
上述材料同“子美集開詩世界”一樣,多被當作是王禹偁由“宗白”轉(zhuǎn)為“宗杜”的標志。王禹偁重視并學習杜詩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這種“學杜”的傾向是目的明確的師法,還是無意識、不自覺的仿效?對于這個問題,同樣需要回歸文本語境來討論:
與《日長簡仲咸》相類的自我解嘲口吻,詩人無法如古人那樣功業(yè)蓋世,卻有詩文能暗合古人。但“本與樂天為后進”一句下的詩人自注也應予以足夠的重視:“予自謫居多看白公詩?!贝寺?lián)對句“敢期子美是前身”則是詩人對己詩暗合子美詩的一種調(diào)侃:(本來只學白居易詩的)怎敢期待能暗合杜甫詩呢?“本與樂天為后進”為實,“敢期子美是前身”為虛,這里王禹偁明確表示自己是有意識地宗法白居易,學杜甫不過是不期而至的暗合罷了。如《春居雜興》中語意相類杜詩者,是因為長男嘉佑的詢問,詩人自己才發(fā)現(xiàn)兩句詩暗合前人,創(chuàng)作之初并未對杜詩進行有意識地摹擬。從這一詩例也說明王禹偁“學杜”與“宗白”的程度并不相等。
從蔡居厚到方回,宋人對于本朝初年詩風宗尚的認識逐步完善,并一致認為:宋初詩壇流派紛出,但大體繼承的是中晚唐、五代詩風,曾先后以白居易、賈島、李商隱、韓愈等為學習典范,這其中始終不見杜甫的影子。
但必須指出的是,杜詩在宋代初年并未明確地被當作主流的詩學典范,甚至在西昆體詩人楊億、一代文宗歐陽修處遭受冷遇,如《中山詩話》曾載:
從詩歌的文本語境及詩人所處的歷史語境來分析“子美集開詩世界”,一定程度上能夠避免先入之見。那么“誤讀”的最早提出者錢鍾書先生在《宋詩選注·王禹偁小傳》中看似偏狹的“獨斷”,也應當回歸學者所處的歷史語境中來深入體察?;貧w研究者的語境,將《宋詩選注》與《容安館札記》中錢先生關于王禹偁的議論進行對讀,不僅提供了多維對勘的可能,也有助于回歸真實的研究語境,把握研究者思考演化的軌跡,避免因材料來源的單一而造成的獨斷。
“本與”一聯(lián)明謂學樂天而偶合少陵,何嘗有學杜未至之意,一也。
雖云愛讀李、杜,而所作篇什自近樂天,有《集》可按,故《許彥周詩話》即謂其“語迫切而意雍容,大類樂天”,二也。
西昆體盛于真宗時,元之詩早成家,三也。
歐公亦學樂天者,元之為樂天后進,何嘗不可以開風氣,四也。
當時詩學白、文尊韓已成風氣(卷十《司空相公挽歌》云:“須知文集里,全似白公詩”;《和朱嚴留別》云:“師仰唯韓愈自注:生有《師韓說》”),六也。
卷九《日長簡仲咸》詩云:“子美集開詩世界”(《海錄碎事》卷十九引此句作丁晉公語),卻不引為證,七也。
錢先生針對吳之振在《宋詩抄》中關于王禹偁“詩學李、杜”“學杜而未至”“獨開有宋風氣”“為杜詩于人所不為之時者”等觀點一一加以批駁。其中第一、二、五條尤其值得注意,錢先生反復強調(diào)王禹偁宗法白居易,如“雖云愛讀李、杜,而所作篇什自近樂天”,“雖尊杜詩,并未為杜詩于舉世不為之時”,“當時詩學白已成風氣,‘須知文集里,全似白公詩’”,而對于杜甫的模仿僅僅是“學樂天而偶合少陵”的程度,錢先生對王禹偁詩法承傳的判斷是“宗白”而非“宗杜”。
“子美集開詩世界”為何會被誤讀?探究這段詩學公案的始末,在方法論層面也當有所反思:對詩句的理解應當回歸具體的文本語境,同時從詩人所處的歷史語境考察詩人認知的實際情況,不盲從先行研究,不帶有先入之見。在文本語境、歷史語境、研究語境的多維視角中,盡力提供理解的多重可能;在與研究對象及研究者的良性對話中,為文學研究注入新的生命力。
注釋:
①本文所涉王禹偁行實,參考徐規(guī):《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潘守皎:《王禹偁評傳》,齊魯書社2009年版,后文不再單獨出注。
②(宋)林逋:《讀王黃州集》,(宋)林逋著、王玉超校注:《林逋詩全集(匯校匯注匯評)》,崇文書局2018年版,第190頁。
④如張忠綱:《王禹偁——兩宋尊杜第一人》(《齊魯學刊》2004年第1期)認為王禹偁學白而實亦崇杜,從文學主張和創(chuàng)作實踐來論述他受到杜甫的深刻影響;秦蓁:《論王禹偁的“詩效杜子美”》(《重慶科技學學院學報》2014年第12期)分別從諷喻精神、詩歌體式、主題構(gòu)思和藝術(shù)手法等方面對王禹偁學杜進行了分析;喬東義、安平:《王禹偁與杜詩》(《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三十四輯)則強調(diào)了王禹偁對杜詩的評點和接受在中國詩學史上具有典范意義。張曉明:《王禹偁對杜甫詩歌的學習》(《池州學院學報》2018年第5期)就詩歌的結(jié)構(gòu)與語言兩方面論述王禹偁師法杜詩以“我”為中心的獨特抒情結(jié)構(gòu)以及敢于運用俗字俚語等不尋常語言入詩的風格。論著如魏景波:《宋代杜詩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以專節(jié)的形式論述了王禹偁先發(fā)學杜之音,獨樹一幟的意義。需要指出的是,諸位論者都傾向于將“子美集開詩世界”理解為“杜甫開拓了詩的世界”。
⑤王禹偁與白居易的師承關系,前人論述已相當詳備??蓞⒖赐跹犹荨⒘秩鸲稹斗胚_有唐唯白傅,縱橫吾宋是黃州——王禹偁與白居易的繼承關系》,《文史哲》1984年第3期,第59-63頁。
⑦(唐)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唐)元稹撰,冀勤點校:《元稹集》下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690頁。
⑧如徐規(guī):“(王禹偁)平生愛讀杜甫、白居易的作品,推尊杜甫開辟‘詩世界’的功績,可謂獨具只眼。”(徐規(guī):《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8頁。)程千帆、莫礪鋒、張宏生合著的《被開拓的詩世界》,書名“取王禹偁詩意”,書中云:“王禹偁說:‘子美集開詩世界’,……對杜甫開拓詩境之舉措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程千帆、莫礪鋒、張宏生:《被開拓的詩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02頁。)陳尚君:“‘子美集開詩世界’這是時距唐代不久的宋初人對杜詩的評價,清楚地看到了杜詩在唐詩發(fā)展中承先啟后的偉大影響。”(陳尚君:《杜詩早期流傳考》,《唐代文學叢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36頁。)張忠綱:“‘子美集開詩世界’,這是對杜甫價值判斷的一次深化,在杜詩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張忠綱:《王禹偁——兩宋尊杜第一人》,《齊魯學刊》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