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次入睡之前，總有一段放縱想象力的愜意時光，在短短十幾分鐘里，我可以編織出一個個奇妙的故事，或如史詩般宏大，或如小夜曲般浪漫。雖然故事的內(nèi)容各不相同，但有一條始終不變，那就是作為主角的我，在幻想的世界里一往無前，無往不利。

這個睡前習(xí)慣，從我懂事起，便一直保留至今。小時候，我想象自己成為獅子王辛巴的伙伴、美少女戰(zhàn)士的朋友。上了中學(xué)，我開始擺脫別人的劇本，自己當(dāng)起睡前故事的編劇。英語考試不理想，那當(dāng)晚的故事里，我必然是可以鄙視前三、秒殺學(xué)霸的天才少女;體育課上跳操出丑了，那當(dāng)晚的故事里，我一定是身輕如燕、能夠做出前后空翻的體操新星……白日的害羞與退縮是不存在的，在睡前想象的世界里，我有著無盡的熱情和勇氣，所向披靡。

慢慢地，那個處于半睡半醒的、故事里的我，不再滿足只作為一個治愈心靈的存在。她像一只狡猾的小狐貍，窺探著我的動靜，伺機(jī)而動。

她的第一次行動，是在英語節(jié)前。作為外國語學(xué)校的傳統(tǒng)，英語表演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當(dāng)同學(xué)們談?wù)撝硌菔裁磧?nèi)容的時候，我習(xí)慣性地默不作聲，等待著大家的決定。

得知班委決定表演的節(jié)目是《好萊塢20世紀(jì)經(jīng)典電影片段》時，班主任和我露出了一樣驚訝的表情。班主任深深吸了口氣，指著候選電影榜單說：“這些可都不簡單呢！”何止是不簡單！我看到準(zhǔn)備表演《亂世佳人》《泰坦尼克號》《羅馬假日》時，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最后，我小心翼翼地問班長：“你知道你選的是什么嗎？”班長低頭看了我一眼，朗聲回答：“知道啊，都是精挑細(xì)選的奧斯卡獲獎電影，怎么了？”話末的“怎么了”三個字吐字清晰，尾音上揚(yáng)，仿佛我才是那個奇怪的人。我環(huán)視了一圈，大家的臉上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表情，便是躍躍欲試的沖動。只有我一個人縮在殼里，憑什么？這么想著，我的腰桿也挺直了幾分。

那晚，她來找我了。

“你去報名吧！”

“不行，我不行的?！?/p>

“你不試試怎么知道呢？”

“我……”

“你什么呀你，當(dāng)初看完電影，你就讓我演過這些角色了！”

我使勁搖了搖頭，把腦海里的聲音晃了出去。我裹著被子翻了個身，決定不再考慮這件事。可誰知道，那只小狐貍只是假寐，因為第二天的早自習(xí)上，當(dāng)班委征集表演人選時，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報了名。

亂世佳人斯嘉麗，如燃燒的火焰，如盛放的玫瑰。為了練習(xí)臺詞，我一遍遍地回放電影，看著綠眼睛的斯嘉麗駕著馬車，穿越火線，回到塔拉莊園。看著她一個人撐起破敗的塔拉，看著她義無反顧地去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我忽然好奇：若是斯嘉麗也如我般，喜歡在臨睡前幻想，她會想些什么呢？是成為塔拉的女主人？是做艾希禮的新娘？還是白瑞德的妻子？或是梅蘭妮真正的朋友？

那段時間，我睡前再也沒有繽紛的幻想，而是穿著綠綢裙的斯嘉麗，如電影畫面般一幀幀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還未出半個月，我的口音、我的語速、我的咬字，都可以和電影里的斯嘉麗同步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可以起伏著胸膛，憤怒地喊出那句：You are not a gentleman！

也許是因為臺下的掌聲，也許是因為捧起的獎杯，我心里的那只小狐貍突然間長大了。哪怕是在完全清醒的時候，我都能聽到她的動靜，尤其是在我猶豫不決、進(jìn)退兩難時，她就會悄然而至，在我的心里劃上一根火柴，點燃我的勇氣。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早已經(jīng)是火光照耀，胸口如夏天般的炙熱，那些不敢說出口，在喉嚨里翻滾著的詞句，脫韁而出：“我，我想試試?！?/p>

不知何時起，爸爸開始笑我做事太沖動，不知道三思而后行。媽媽則直白得多，說我如今就是“講話不經(jīng)大腦”。我撇撇嘴，不作答，心里卻泛濫著不滿和抗議：這能怪我嗎？還不都是那只小狐貍！

可我從來沒有討厭過我的小狐貍，那只誕生于我的睡前幻想、成長在我心里的小狐貍，它有著火紅色的皮毛，恣意地走在我的心田。當(dāng)我注視它時，它變成了天地之間第三種絕色。

終于熬到了高考前，我面對著白到反光的模擬志愿填報表，整整一個小時，2B鉛筆在代碼上流連了無數(shù)次，卻始終沒有勇氣落下去。填寫志愿容易，要考得上難啊，這已經(jīng)不是想試試看的問題了。

我把視線挪到了填報志愿的參考書上，要不，還是退而求其次吧。

我的心里被什么扒拉了一下，剛剛產(chǎn)生的妥協(xié)想法立刻被抓得四分五裂。

“你怕什么呀？”

“怕考不上，那就要降批次了。”

“那考上?。　?/p>

“說得容易！”

“那就讓做的和說的一樣容易??！”

“你！你知道有多難嗎？！你知道我要多辛苦、多幸運(yùn)才有可能考上嗎？！”

我憤憤地把鉛筆拍在了桌面上，手心傳來一陣麻木，之后是火辣辣的痛。這痛感伴隨著若有似無的笑聲，抵達(dá)了我的腦海。

“我知道啊，因為，我就是你呀?！?/p>

心猛地抽動了一下，好像落下的驚雷。那只嬉笑著、催促著、推著我前進(jìn)的小狐貍，分明就是我自己呀。哪有什么隨遇而安，那不過是沒有勇氣改變的我捏造出來的一個借口。借口背后掩藏的不甘和不愿，在每晚的臨睡時分，在我最放松的時候，讓我看到未來的無限種可能性。

第二天交表格的時候，班主任看了一眼模擬志愿表，又看了一眼我，臉上浮現(xiàn)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感覺他要開口訓(xùn)斥了，我在心里都想好了應(yīng)答：“老師，我就想試試看，想努力一把?！薄澳愕拇_可以沖沖看，要加油啊，畢竟是全國排名前五的學(xué)校?！痹瓉頊?zhǔn)備好的句子斷了鏈子，我只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老師，你也覺得，我可以試試嗎？”

“為什么不？你同桌還填了清華呢，你們的成績目前來說，沖一把不是沒有可能。這不是海市蜃樓，要是連想都不敢想，那真的就是空中樓閣了！老師可不希望你們年紀(jì)輕輕就瞻前顧后的！”

我用力點點頭，渾身舒暢地回到了座位上，撇過頭打量起低頭看書的同桌。他整個人嵌在了透徹的日光里，無畏無懼。

“你要考清華呀？”

“是呀！你呢？”

“浙大?！?/p>

“一起努力吧?！?/p>

“好?！?/p>

我倆的對話簡潔明了，沒有猶豫，不帶懷疑，就好像我們一直就如此坦蕩。

如今，高考過去十年了，我依然還會在臨睡前放縱我的想象，故事里的主角依然是我，依然有著烈火般熱情的小狐貍常伴我身邊。它像一個伴侶，更像一個禱告者，日夜為我祈禱，時刻為我祝福：愿你永遠(yuǎn)不知天高地厚，愿你永遠(yuǎn)如少年般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