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歡歡,李慧聰
(1.宿州學院美術與設計學院,安徽宿州234000;2.淮北技師學院,安徽淮北235000)
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有一些標志性事件對事物的發(fā)展起著關鍵性的推動作用,正如葉昌熾先生所言,隋代書法“上接六朝,下開三唐。”[1]承上啟下的隋代書法是我國書法發(fā)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過渡階段。從明清到當代,有許多學者對隋代書法進行了研究,但都太過粗略,不夠深入。
公元589年隋文帝統(tǒng)一中國,近400年的戰(zhàn)亂分裂結束,給南北書法交流、滲透、融合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條件。[2]但隋代歷史短暫,流傳下來的書跡很少,在這些寥若晨星的書跡當中,比較耀眼的當推隋代楷書碑刻。阮元在其《南北書派論》中認為隋唐碑版書法皆沿襲北碑??涤袨椤稄V藝舟雙楫·導源》中也認為“諸家之書,無不導源六朝者。”[3]
既然隋碑從北碑而來,隋代楷書只是延續(xù)了魏碑的慣性發(fā)展,研究隋代楷書新局面的形成,必然要從北碑的源頭一路追溯下來,才能知其因明其果。本文采用分析匯總的方法,對隋代楷書新局面的形成過程進行了研究。
姜壽田先生考諸書史將楷書的成熟時期定在北魏后期,[4]并指出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前為魏碑的醞釀階段。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后,魏碑已經徹底擺脫了平劃寬結、波磔明顯的漢隸影響,迅速發(fā)展成熟。公元494年,孝文帝“太和改制”,遷都至洛陽后實行了一系列的政治、文化改革,推行全面的漢化政策,將南方漢文化引入北方。孝文帝的漢化改革中,雖然沒有明確對書法的改革,但是漢化政策的全面實施,使這一時期的書法藝術有了很快的發(fā)展。
遷都洛陽以后,孝文帝大興龍門石窟,規(guī)定遷至洛陽的皇親宗室死后必須葬在洛陽。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大批以龍門造像和元氏墓志為主的真書刻石,即所謂風格獨特的“龍門體”“洛陽體”。如書刻于公元519年的《元珽妻穆玉容墓志》,該墓志雖屬北碑,卻逐漸擺脫了漢隸的影響,有著南朝書法靈秀的韻味,書法用筆嫻熟,刻工精良,令人驚嘆。這充分說明了孝文帝改革已經使北碑受到南朝書風的影響。沙孟海先生將魏碑劃分為兩種不同的類型,認為這一時期的魏碑為“斜畫緊結”類型,[5]其代表碑刻為《張猛龍碑》(522年)。這一時期的魏碑大量使用方筆,既有漢魏雄奇樸茂的古典之美以及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霸悍直率之氣質,也有南方遒媚飄逸之浪漫。從《張猛龍碑》可以看出,此時期雖然受到了南方書風的一些影響,但主要還是北方書法自身的長期積淀。
孝文帝遷都洛陽,使魏碑逐漸擺脫漢隸的影響,并呈現(xiàn)出獨特的風格和面貌,至此,我國楷書書體已基本發(fā)展成熟。這一階段的楷書是隋代楷書新局面形成的開端和源頭。
孝文帝的漢化改革,使北碑受到南方書風的一定影響,迅速臻于成熟。但因北魏后期統(tǒng)治集團內部矛盾加劇,孝文帝、宣武帝相繼去世,年幼的孝明帝繼位后,政治混亂,靈太后把持朝政,抵制漢化政策,胡化逆流,文化發(fā)展停滯。之后,北魏又分裂為東魏和西魏,北朝書法受南方書風的影響很快結束。隨后,一股復古之風刮到西魏,社會受到復古潮流的影響,書法也隨之出現(xiàn)了復古逆流現(xiàn)象。
審視這一時期的北朝銘石書,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發(fā)展:一方面,受北魏后期社會復古潮流的影響,一種楷隸雜糅的書體出現(xiàn)在北朝刻石中,這種書體結構上多以隸書為體,用筆卻有楷書的筆法,因此這種隸書只是徒有表象,已經失去了漢隸大氣雄渾的體勢,或是結體用筆上篆隸楷雜糅;另一方面,經過復古潮流的洗禮,仿如鳳凰涅槃重生,變得更加敦厚典雅、平畫寬結,它消除了魏碑早期斜畫緊結的霸悍姿態(tài),進而追求結構上的平穩(wěn),逐漸弱化了方筆平直、方折角出的刀法,楷書的點畫變得勁鍵,用筆變得含蓄,結構方正,表現(xiàn)出更為純粹和規(guī)范的楷書樣式。
刻于539年的《高湛墓志》、550年的《呂望碑》等,已經不像早期的魏碑,其在結體上追求靈動飄逸和姿態(tài)多變,基本看不到隸書的波挑用筆,變?yōu)樽非蠼Y構上的平穩(wěn)和筆意連貫的用筆,結字方正,大小勻稱,排列整齊。沙孟海先生將此時期的魏碑歸為“平畫寬結”類型。[6]而賴非與姜壽田兩位先生則不同于沙孟海先生的論述,他們認為“斜畫緊結”“平畫寬結”不應理解為魏碑的兩種風格類型,而應是魏碑具有質不相同的兩個書體發(fā)展階段。本文贊同賴非與姜壽田的觀點。
綜上所述,這一時期的魏碑經過復古風雨洗禮,仿如涅槃重生,一改魏碑斜畫緊結的霸悍氣質,突顯了儒家平整敦厚、典雅內斂的文化氣質,是促成隋代楷書新局面形成的一個重要階段。
南北朝后期,北朝漢化程度不斷加深,政治軍事實力不斷增強,南北雙方頻繁的戰(zhàn)爭使南方大量的士族階層流亡到北方。其中規(guī)模較大的一次當屬西魏攻梁的江陵之役,這次戰(zhàn)爭使南朝梁的大量貴族名士被俘至長安?!吨軙穼Υ耸录隽嗽敿氂涊d:“辛亥(魏恭帝元年,公元554年11月),進攻城(江陵),其日克之。擒梁元帝,殺之,并虜其百官及士民以歸。沒為奴婢者十余萬,其免者二百余家。立蕭詧為梁主,居江陵,為魏附庸?!盵7]這次南方士族北遷雖是被動的,但在客觀上卻促進了南北雙方的交流,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書法藝術的交流,南方書法向北方傳播,當以“二王妙跡”為指歸的新書體在南方流行之后。
隨著北方不斷吸收以南方為正統(tǒng)的漢文化,北方書家皆以南方代表書家“二王”的新妍書法為摹寫典范。西魏攻打南梁,江陵作為南梁的臨時都城迅速淪陷,以王褒為代表的南方貴族名士大量被迫遷至北方,并受到統(tǒng)治者的禮遇,為北方書家學習南方書法提供了條件?!吨軙ぺw文淵傳》中有這樣的記載:“及平江陵之后,王褒入關,貴游等翕然并學褒書,文深之書,逐被遐棄,文深漸恨,形于言色。后知好尚難反,亦攻習褒書,然竟無所成,轉被譏議,謂之學步邯鄲焉”。[8]王褒的書法是“二王”一脈的書風在南朝的延續(xù),王褒入關受到北方上層社會的禮遇,北方貴游爭相學習王褒的書法,而他的書法正是與“二王”書法一脈相承的南方新妍書風。
另外,北朝的著名書家趙文淵,眼看時風難逆,后來也改學王褒書法?!吨軙分械挠浭?,生動再現(xiàn)了王褒書法在北朝社會受到的喜愛和追捧,可見,以“二王”為代表的南方新妍書風在北方社會的流行。
綜上所述,從王褒入關引起南書北傳的風潮來看,北朝書家對南朝書風是一見傾心,王褒只是南朝書家的一個代表,使他們傾心的不單是王褒個人的書法,更是以“二王”為代表的南方書風?!岸酢睂ǖ淖兏铮瑥墓刨|到新妍,正好順應了書法的發(fā)展規(guī)律。北朝后期,雖然復古之風的影響還在,但北方學習南方書法的大趨勢已不可逆轉。以王褒為代表的南方名士北遷,將南方的書風傳播到北方,迅速受到北方士族書家的青睞,在北方書壇刮起了一陣旋風,使北朝銘石書在保留其結體平畫寬結的基礎上,又融入了南方書風連貫靈動的筆勢和用筆的精致?!氨背瘯L漸有向南方靠攏的趨勢,書法由古質到新妍的發(fā)展傾向明顯,為隋代楷書新局面的形成做好了鋪墊”。[9]
隋代流傳下來的楷書碑刻雖寥如晨星,但我們還是能從中窺探出隋代楷書的特點,以隋代碑刻《龍藏寺碑》為例,其刻立于隋開皇六年(586年),楷書書體,康有為評此碑為“隋碑第一”。《龍藏寺碑》的碑文中雖沒有注明書者的姓名,但此碑精妙絕倫的楷法,為歷代書法家青睞,阮元在《南北書派論》中曾論述和推斷,歐陽詢和褚遂良皆從此出。[10]
《龍藏寺碑》整體表現(xiàn)出俊美欣妍的南朝書風,用筆方法純出“二王”,點畫生動活潑,用筆方圓兼?zhèn)?,細膩有韻味,不再像北魏前期的《張猛龍碑》那樣一味地方筆斜出,而是變得端莊方正,也不像魏碑平畫寬結時期追求的敦厚平穩(wěn)?!洱埐厮卤饭P畫挺拔勁秀,在結構上保存了北朝石刻質樸雄強的風貌,在用筆上融入南朝書法欣妍的情調,并趨向于向欣妍一路發(fā)展,在不斷融會的過程中,隋代楷書在結構上不斷規(guī)范,楷書法度不斷增強,形成一種形質兼?zhèn)涞男聲L,開導了唐初諸家楷書的先河。
為了能更加直觀地感受到隋代楷書新局面形成的過程,本文將三個不同時期的楷書碑刻中的同一個字作了縱向的比較(見表1)。
表1 三個不同時期的楷書碑刻中同一個字的縱向比較
從表1可見,隋代楷書是在融會南北書風的基礎上不斷變化而形成,從最初魏碑的斜畫緊結到受復古之風影響的結體變得平畫寬結,在用筆上多融入了南朝書風有韻味的情調,在結構上多保留北朝石刻風貌的樸拙,最后才形成端莊而不凝重、寬博而又不松散的隋代楷書新風貌。因此可以說,隋代楷書融合了南北之精華,已達中和之境界,開創(chuàng)了楷書發(fā)展的新局面。
藝術與自然有一種不解之緣,作為藝術之一的書法,其誕生、發(fā)展和成熟的過程,一直是與自然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11]。隋代書法在融會南北書風的基礎上,推進了楷書的規(guī)范化進程,形成了南北書風融合的新局面,為唐代“尚法”書風的登峰造極奠定了堅實基礎。隋代楷書新局面的形成過程是南北書風融合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有幾個至關重要的階段是我們不應該忽視的,正是有了這個扣人心弦的過程,才有了隋代書法在整個書法發(fā)展史上“上接六朝,下開三唐”的特殊地位。在北朝雄健書風與南朝尚韻書風之間,隋代楷書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完成了一次華麗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