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歡
1920年私立武昌文華圖書館學??茖W校(以下簡稱“文華圖?!?的創(chuàng)建,標志著中國現(xiàn)代圖書館學教育制度正式建立,武昌也成為中國圖書館學教育的中心?;仡欀袊鷪D書館學教育史,除了武昌以外,南京無疑是另一個可以與其比肩的區(qū)域中心。南京作為近代圖書館學教育中心地位的形成,一方面得益于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使南京成為中國的政治中心,進而推動了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得益于洪有豐、李小緣、劉國鈞等一大批留美專攻圖書館學的學人的貢獻,尤其是李小緣對南京成為中國近代圖書館學教育中心做出了重要貢獻。在中國現(xiàn)代圖書館學教育事業(yè)百歲誕辰之際,回顧李小緣的圖書館學教育實踐及其思想,一是為了對歷史前輩表達敬意;二是通過分析、總結,以史為鑒,為中國圖書館學教育事業(yè)下一個一百年提供歷史的給養(yǎng)。
關于李小緣圖書館學教育實踐及思想,現(xiàn)有的一些研究中有所涉及,但現(xiàn)有的研究都沒有用到海外的檔案。本文利用新發(fā)現(xiàn)的海外所藏李小緣留學檔案以及金陵大學(以下簡稱“金大”)英文檔案等資料,對李小緣圖書館學教育實踐與思想進行新的闡釋?!皥D書館學教育”有廣義與狹義之別,狹義的“圖書館學教育”主要是指面向圖書館職業(yè)的專業(yè)教育;廣義的“圖書館學教育”除了面向圖書館職業(yè)之外,還包括面向民眾的利用圖書館的教育等。本文主要討論的是狹義的“圖書館學教育”[1]。
李小緣1898年出生于江蘇南京,1915年考取金陵大學文理科,1920 年大學畢業(yè)后留在金陵大學圖書館從事編目及參考工作。1921 年,在時任金陵大學校長包文(Arthur John Bowen)以及金陵大學圖書館主任克乃文(William Harry Clemons)推薦下,赴美入讀紐約州立圖書館學校 (New York State Library School),1923 年 6月畢業(yè),獲圖書館學學士學位(Bachelor of Library Science,B.L.S)。在紐約州立圖書館學校學習期間,在沃特·斯溫格爾(Walter T.Swingle)介紹下[2],李小緣每年暑期都會至美國國會圖書館擔任臨時編目員(temporary cataloger),負責國會圖書館中文館藏編目[3]。1924 年李小緣進入哥倫比亞大學教育研究院攻讀教育社會學,同年獲教育社會學碩士學位;1925年回國,任職于金陵大學;1929年3月轉任東北大學圖書館館長;1930年3月返回南京。此后,李小緣再也沒有離開金陵大學,先后擔任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文科研究所史學部主任、金陵大學圖書館館長等職。1952 年院系調整后,李小緣任南京大學圖書館副館長,1959年12月25日于南京去世。
就李小緣一生而言,真正致力于圖書館學專業(yè)教育的時間并不長,與圖書館學教育有關的活動主要集中在兩段時期,一是1925年回國后至1929年赴東北大學工作之前;二是1952年院系調整以后到1959年去世這段時間。前后兩段時間雖然都不是很長,但為中國近代圖書館學教育做出了卓越貢獻。
1925年4月25日,李小緣乘坐海輪“西比利亞”號抵達上海,去國近5年后終于回到了祖國的懷抱。抵達當日,李小緣便參加了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于上海召開的籌備會議[4],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的成立,與即將來華考察中國圖書館事業(yè)的美國圖書館界代表鮑士偉(Arthur E. Bostwick) 博士有著密切的關系。6月4日,李小緣在《晨報副刊》發(fā)表了《對于鮑士偉博士來華之感想與希望》一文,文中列舉了中國圖書館事業(yè)發(fā)展的問題,其中之一就是“人材的缺乏”,為此,李小緣提出“辦圖書館的第一步,必須首先訓練人材”[5]。
李小緣自覺地擔負起了為中國圖書館事業(yè)訓練人材的使命,回國之初便積極投身各項培訓活動。關于這段時期的活動,現(xiàn)有的一些研究中雖有提及,但都不全面,筆者利用英文檔案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的內容。從1925年回國到1927年金陵大學圖書館學系成立期間,李小緣參與的圖書館學教育活動主要有:(1)1925年7月15日,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與國立東南大學、中華職業(yè)教育社、江蘇省教育會聯(lián)合舉辦的暑期學校正式開學。本次暑期學校設“圖書館學組”,李小緣被聘為授課教師,與袁同禮、洪有豐、杜定友、劉國鈞等合授《圖書館學術集要》課程,與劉國鈞合授《兒童圖書館》課程。該暑期學校學生中專習者13人,旁聽者56人,暑期學校于8月15日結束[6]。東南大學的這屆暑期學校在當時的圖書館學短期訓練班中規(guī)模是比較大的,其中的黃警頑等不少學員日后都成為江浙地區(qū)圖書館事業(yè)的領導者。(2)1926 年7 月,李小緣繼續(xù)受聘為華東基督教暑期大學圖書館科講師,學員共計8人,為期1月[7]。(3)1925年9月,杜定友擔任主任的上海國民大學圖書館學系正式開學,李小緣與洪有豐、劉國鈞、沈祖榮等被聘為臨時演講[8]。(4)1926年9月,金陵大學新學期開學,李小緣在金大文理科開設圖書館學課程,該課程為5個學分,有14位學生選修,3人旁聽。9月新學期開學后,李小緣還與劉國鈞一起向所有金大新生開設圖書館講座,介紹使用圖書館的知識[9]。(5)1927年,李小緣應陶行知邀請,在南京曉莊師范學校講授“民眾圖書館學”課程,并為江蘇大學民眾教育學校編寫《民眾圖書館大綱》講義。同年,受聘于俞慶棠主持的第四中山大學社會教育講習會,擔任講師[10]。
從李小緣回國的1925年至1927年,中國圖書館學教育院校,只有文華圖專1所(雖有上海國民大學圖書館學系,但很短暫),但這一時期是中國現(xiàn)代圖書館事業(yè)快速發(fā)展的時期,然而人才的缺乏嚴重制約了圖書館事業(yè)的發(fā)展。為此,各種短期培訓班、暑期學校成為培養(yǎng)圖書館專業(yè)人才的重要渠道。李小緣積極投身于這類短期培訓班(的教學),為剛起步的中國圖書館事業(yè)培養(yǎng)人才的同時,也讓他認識到創(chuàng)辦一所專門的圖書館系科的重要性,而這愿望在1927年終于實現(xiàn)了。
2.2.1 圖書館學系成立
李小緣對中國現(xiàn)代圖書館學教育最大的貢獻,無疑是創(chuàng)辦金陵大學圖書館學系。金大圖書館學系成立于1927年,其實早在1926年李小緣就已經在金大文理科開設圖書館學課程,這一點幾乎沒有人提及。1926 年3 月30 日與9 月30日,李小緣與時任金大校長包文、金大圖書館主任克乃文、金大圖書館的劉國鈞、陳長偉等人兩次開會,商討在金大文理科開展圖書館學專業(yè)教育事宜,并形成了決議。該決議也于10月23日舉行的金陵大學全體教職員會議上,由克乃文向全體與會人員報告[9]。
1927 年秋,金大圖書館學系(隸屬于文理科,輔系)正式成立,李小緣任系主任兼教授,劉國鈞、萬國鼎任教授,蔣一前任助教。作為中國當時教育部注冊大學中的第一個圖書館學系,金大圖書館學系在當時圖書館學界“頗占相當?shù)匚弧薄R驗槌死钚【壷?,專職教授劉國鈞、萬國鼎都是“一時權威學者”;執(zhí)掌有關高校圖書館的金大校友洪有豐、沈學植、朱家治等也時常來校,給圖書館學學生作報告,可以說在“當今中國圖書館界人材與學術,兩形貧乏之時,金大圖書館學系之貢獻,實為重大”[11]。
2.2.2 圖書館學系課程體系設置
1927 年金陵大學圖書館學系剛成立時,課程并不多,授課以李小緣為主。經過李小緣的規(guī)劃與設計,到1929年初金大圖書館學系課程體系架構基本成形,內容見表1[12]。李小緣在規(guī)劃上述課程體系時,應該參考了其在美國紐約州立圖書館學校學習期間的課程,據現(xiàn)有檔案顯示,李小緣在美期間學習的主要課程如表2所示[13]。
李小緣雖然對美國圖書館學教育課程進行了整合,但核心課程基本未變。由此表明,早期中國圖書館學教育主要還是沿襲美國,即所謂的“美式圖書館學教育”。不過,對比表1 和表2,發(fā)現(xiàn)李小緣已經注意到圖書館學教育的本土化,注重研究中國當時的問題,“中國重要書籍研究”“民眾圖書館”等課程的設置最能反映這一點。注重圖書館學的中國化、本土化,可以說是李小緣圖書館學教育思想的一個核心,而這也是李小緣整個學術思想的核心。
表1 金陵大學圖書館學系課程
表2 李小緣在美期間主要學習課程(1921-1923)
金陵大學圖書館學系初期課程相較于美國當時的課程,另一個明顯的不同就是將一些非常具體的圖書館實務工作課程(如書籍裝訂、圖書出納、書架工作)進行了整合,且更加重視其理論的研究,課程名中“學”“原理”“研究”等字樣最能反映這一點,由此也表明李小緣試圖提升以“training(培訓)”為主要特征的圖書館學教育的“專業(yè)化(professionalize)”進程。但是,這并不表明李小緣不重視圖書館實踐。金大圖書館學教育一直重視學生圖書館實踐能力的培養(yǎng),圖書館學系學生除了以本校圖書館作為實習主要場所外,還經常被安排至別的圖書館實踐。此外,外出參訪各大圖書館也是金大圖書館學系的重要內容(這或許也是受美國影響,李小緣在紐約州立圖書館學校學習期間,學校每年都會安排學生外出參觀美國各大圖書館),如1928年11月李小緣親自帶領金大圖書館學系學生至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參觀學習[14],其他的參觀訪問在《金陵大學??飞弦灿泻芏嘟榻B。
還有一點需要指出的是,金大圖書館學系課程中的“雜志報紙政府公文”一課,可能是中國高校中設置較早的檔案學課程。對比李小緣留美所學課程,可知金大開設該課程應該也是受美國影響。但是,李小緣在圖書館學系設置檔案學課程的初衷是將檔案作為圖書館的一種特殊館藏文獻來對待。李小緣曾在《圖書館學》講義中講到:“文獻不足征之國家,為無歷史之國家。國家每經變故,前代文獻無有不受摧殘者。數(shù)百年之故宮內檔案公文,常售出為包銅元紙或還魂紙,今則已售于日人松崎,此事殊難浩嘆。從此清史,中日外交史,高麗史,聽日人主持,歷史上之公平真實,不可得矣。再看美國商部總長之胡斐(Hoover)以自家金錢交司但福爾(Stanford)大學圖書館所辦之Hoover War Collection 可謂集歐戰(zhàn)時文獻之大成矣。其中不論書籍,圖畫,片紙,單頁,斷卷殘編,無不盡量搜集,故吾人不能不服胡斐之志愿、之見識、之堅忍與犧牲金錢;而今此藏巍然獨存,為歐戰(zhàn)史料之總匯,得為其他圖書館之冠。……前車可鑒,然時至今日,若不就各地圖書館努力以求保存文獻,使得免于水火兵燹;否則‘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圖書館其各努力乎!”[15]國立圖書館之工作職責之一便是“搜集古今中外各國文字書籍,地圖,小冊,雜志,報章,檔案,公文”[15],而李小緣晚年也曾譯有《政府公文》一書[16],由此可見李小緣對于檔案的重視。但李小緣開設檔案學課程、研究檔案都是從圖書館的視角出發(fā),筆者曾將此概括為中國早期檔案學研究中的“圖書館學范式”[17]?!半s志報紙政府公文”課程的開設也反映了李小緣與金陵大學對中國近代檔案學教育的貢獻。
1927 年金陵大學圖書館學系成立以后,李小緣仍然積極參與各種圖書館學短期培訓班或者在有關機構圖書館學課程的講授。比如,1928年7月16日,中央大學區(qū)縣督學教育委員會講習會正式開始上課,李小緣被聘為講師,講授《民眾圖書館》課程(共計5小時),并編寫《民眾圖書館講義》[18]。
1929 年,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第一次年會在金陵大學召開。作為主要籌辦者的李小緣不僅認真圓滿地籌辦了這屆年會,而且為年會精心準備了29件提案,其中3件提案與圖書館學教育有關,即“呈請教育部從速培植圖書館專門人材案”“各種各級學校對于學生應有步驟的圖書館使用指導案”“各大學應設實用目錄學課程以為指導學術研究之入門案”[19]。
1929年3月,李小緣離開金大,赴東北轉任東北大學圖書館館長;1930年3月返回南京,擔任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專任研究員兼金大教授[20]。此后,李小緣的重心一直放在金大中國文化研究所之上。雖然金大圖書館學系(后又改為圖書館學組,一直為輔修系)一直存在,而1940年圖書館學系更是由輔修系變?yōu)榭梢哉秸猩膱D書館學專修科(1946年停辦),但是這段時期,金大的圖書館學教育先后由劉國鈞、曹祖彬負責,李小緣很少與其發(fā)生交集。作為一名著名的圖書館學家,又是金大圖書館學系創(chuàng)系主任,卻很少涉足本校圖書館學教育,這實在令人疑惑(有說法認為是人事原因)。不過由于目前資料所囿,個中緣由尚無法得知。
1948 年秋,金大圖書館館長貝德士(Miner Searle Bates)因健康原因無法擔任館長,李小緣繼任金大圖書館館長[21],不過仍然需要兼顧金大中國文化研究所的工作。1952 年院系調整,金陵大學并入南京大學,李小緣被任命為南京大學圖書館副館長,真正全身心地“重返圖書館界”。此后,李小緣也曾參加1957年7月22日至8月23日由南京圖書館、南京師范學院圖書館、南京大學圖書館共同舉辦的江蘇省學校圖書館工作人員訓練班,講授《學校圖書館行政》一課[22]。除此之外,似乎很少見到李小緣參與其他圖書館學教育活動的記載。
上文對金陵大學圖書館學系課程的分析中(見2.2 小節(jié)),簡單概括了李小緣圖書館學教育思想,但主要針對金大圖書館學課程。而回顧李小緣一生的圖書館學教育實踐活動,其教育思想大致可以歸納為如下幾點:
(1)圖書館學教育是圖書館事業(yè)發(fā)展的基礎。關于這一點,李小緣早在回國之初的《對于鮑士偉博士來華之感想與希望》一文中便已闡發(fā),其后在《圖書館學》、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第一次年會提案以及《全國圖書館計劃書》中都有所闡述。比如,在“呈請教育部從速培植圖書館專門人材案”中指出:“無專門人材,圖書館事業(yè),難以發(fā)達,甚至無形而受損失?!盵19]因此,李小緣建議大力發(fā)展圖書館學教育,設立圖書館學專門系科,尤其是政府部門要從頂層做好圖書館學院系的規(guī)劃與設置,撥付經費,大力扶植[23]。
(2)建立多層次的圖書館學教育體系。李小緣自1925年回國就積極參與當時各種圖書館學短期培訓(課程的講授),他深知暑期學校這類短期的培訓對于中國圖書館事業(yè)專門人才養(yǎng)成的重要性,認為多層次的圖書館學教育體系無疑也符合中國實際。因此,李小緣一方面呼吁教育部在大專院校設立圖書館學專門科系(他自己也在金大成功創(chuàng)設圖書館學系),培養(yǎng)圖書館學專門的高級人才;另一方面,又積極倡導各類函授學校以及暑期學校的設置,這對于提高圖書館從業(yè)人員的素養(yǎng)非常重要[19]。
(3)圖書館學教育要堅持“洋為中用”“古為今用”。李小緣曾在“呈請教育部從速培植圖書館專門人材案”中,呼吁教育部選派優(yōu)秀學子出國學習圖書館學。作為中國第一批赴美學習現(xiàn)代圖書館學的先驅,他深知中國圖書館學教育與國外的差距,而他自己也在積極踐行,幫助優(yōu)秀學子赴美留學。錢存訓晚年曾回憶:“回顧當年在校接受大學基礎教育,修習圖書館學,正是李先生擔任系主任的時期,獲得他的鼓勵和指導,出國時又承多方相助,終身難忘。”[24]但是,圖書館學教育在學習西方的同時,也要堅持“洋為中用”,這在上文對金大圖書館學課程體系設置分析已有闡述。另外,李小緣認為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目錄學、校讎學與現(xiàn)代圖書館學密切相關,因此要重視中國傳統(tǒng)目錄學、校讎學,從中汲取營養(yǎng),為當下的圖書館學教育、研究所用[19]。
1959年12月25日,李小緣先生去世。2019年距離李小緣先生去世正好一個甲子,再次回顧李小緣先生的圖書館學教育實踐及思想,發(fā)現(xiàn)其教育思想中的“圖書館學教育是圖書館事業(yè)的基礎”“建立多層次的圖書館學教育體系”“圖書館學教育堅持‘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等,對于當下的圖書館學教育仍然具有借鑒作用。而這些李小緣先生在百年前就已經意識到了,由此不得不敬佩其遠見卓識。在李小緣先生逝世60周年之際,回顧先生對于中國圖書館學教育的貢獻,以此作為對于先生的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