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文龍·
內(nèi)容提要 清代內(nèi)廷大戲《封神天榜》改編自《封神演義》,是乾隆朝內(nèi)廷演劇的重要劇目。受禮樂制度和劇本體制的約束,《封神天榜》對小說內(nèi)容進行了增刪、調(diào)整,在刪減次要情節(jié)的同時,對神明形象進行了濃墨重彩的表現(xiàn),增加了少數(shù)民族形象,擴充了表現(xiàn)忠君思想和武功的情節(jié),強化了天命觀念、忠君思想、尚武精神和華夷一家觀念,反映了內(nèi)廷大戲創(chuàng)作所貫穿的“大一統(tǒng)”觀念。但由于刻意強調(diào)主題,很大程度上破壞了人物統(tǒng)一性和情節(jié)完整性,違背了藝術(shù)規(guī)律。
《封神演義》又名《封神傳》《封神榜》,是明代神魔小說的重要代表,以武王伐紂為背景,展現(xiàn)神魔斗法與商周鼎革,成書之后廣為流傳。在明清時期,上至宮廷,下至普通百姓,都對《封神演義》頗為青睞。以此為基礎(chǔ),也出現(xiàn)了地方戲、鼓詞等改編作品,即使在宮廷中,也有相關(guān)戲曲的演出。據(jù)趙翼《檐曝雜記》記載,乾隆時“上(指乾隆帝)秋狝至熱河,蒙古諸王皆覲。中秋前二日為萬壽圣節(jié),是以月之六日即演大戲,至十五日止。所演戲,率用《西游記》《封神傳》等小說中神仙鬼怪之類,取其荒幻不經(jīng),無所觸忌,且可憑空點綴,排引多人,離奇變詭作大觀也”。而在晚清時期,慈禧太后同樣對《封神演義》情有獨鐘:“孝欽后嗜讀小說,如《封神傳》《水滸》《西游記》《三國志》《紅樓夢》等書,時時披閱,且于《封神傳》《水滸》《西游記》《三國志》節(jié)取其事,編入舊劇,加以點綴,親授內(nèi)監(jiān),教之扮演?!鼻〕按褥斦r期,清宮戲曲活動極為活躍,“乾隆皇帝是把宮廷演劇從‘醞釀’推向‘高潮’的帝王,而西太后則促成了戲曲‘極盛難繼’的‘全盛頂峰’”。在這兩次內(nèi)廷戲曲高潮中,以《封神演義》為題材的戲曲演出一直受到帝后的關(guān)注。
而與慈禧時期相比,乾隆朝內(nèi)廷大戲的創(chuàng)作演出打上了更為深刻的宮廷禮樂印記。以《封神演義》為藍本演繹而成的《封神天榜》,是乾隆朝內(nèi)廷大戲的重要代表。該劇現(xiàn)存清內(nèi)府抄本,共十本二百四十出,其中第二本二十四出散佚,現(xiàn)存九本二百一十六出,“觀其內(nèi)容,亦系宮廷承應大戲之一種。乃據(jù)《封神傳》小說,衍武王伐紂,諸天神佛助戰(zhàn),后均受封之故事,純?yōu)橐簧窕畾v史劇也”。前文所述熱河行宮“《封神傳》等小說中神仙鬼怪之類”當即指此劇。
《封神天榜》繼承了《封神演義》的人物形象和故事主線,如吳曉鈴先生所言,“兩相比勘,次第合符”,以內(nèi)廷大戲的形式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了封神故事。然而在細節(jié)與人物上,《封神天榜》與《封神演義》又有很大差異,從其對小說情節(jié)的改編,恰可管窺其創(chuàng)作的文化立場。曾凡安指出:“清宮所演之戲并非隨意編寫,也絕非隨意排演,而是專為具體的典禮而作……(清宮戲曲)并不僅僅是帝后們朝政之余的后宮遣興之樂,而是清代宮廷禮樂的重要一環(huán)。”前文所述“上秋狝至熱河,蒙古諸王皆覲。中秋前二日為萬壽圣節(jié)”構(gòu)成了熱河行宮演劇特殊的禮樂文化背景,也制約了內(nèi)廷大戲的創(chuàng)作與演出?!斗馍裉彀瘛穼Α斗馍裱萘x》情節(jié)的改造,除了受制于劇本體制和篇幅而作出的刪減,歸結(jié)起來,大致有兩種方式:一是在宏觀上增加新的情節(jié)或人物,二是在微觀上對情節(jié)進行擴充、調(diào)整。以下試分述之,并結(jié)合清代前中期歷史背景分析內(nèi)廷大戲創(chuàng)作的文化立場,了解禮樂視角下內(nèi)廷大戲創(chuàng)作的得與失。
對比《封神天榜》與《封神演義》,許多濃墨重彩的情節(jié)是小說中所沒有或一筆帶過的。如《封神天榜》對昊天大帝、女媧圣后等神明的著重表現(xiàn),以及北戎番王賽罕形象的刻畫,均生動而富有特色。
(一)神明形象的強化和等級表現(xiàn)
在內(nèi)廷大戲中,神仙出場往往有十余甚至數(shù)十位仙童或神將作為先導,“神仙將出,先有道童十二三歲者作隊出場,繼有十五六歲,十七八歲者。每隊各數(shù)十人,長短一律,無分寸參差”。這樣的演出風格與劇情并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卻有很強的儀式性,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宮廷的禮樂要求及乾隆帝崇尚奢華的欣賞趣味?!短彀瘛芬膊焕?昊天大帝、女媧圣后、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玉虛眾仙等出場時均有道童、玉女、神將或護法神相隨,頗有氣勢。如1.4《女媧神論原赴會》寫女媧出場,先是“雜扮八巨靈神……仝從上場門上,跳舞科”,自報家門后“各分侍科,雜扮五五丁神……仝從上場門上”,然后是“八鬼卒”“四判官”“二金童”“二玉女”,“引旦扮女媧娘娘戴鳳冠仙姑巾穿蟒束帶執(zhí)圭仝從上場門上”,類似的神仙上場方式比比皆是,將全劇置于濃厚的神仙氛圍中。
《封神天榜》則在“神鬼畢集”的氛圍中,強化了小說中原有的神話特色。在開場的幾出中,1.1《慶春臺挈領(lǐng)提綱》、1.2《升金殿明因定劫》、1.4《女媧神論原赴會》均以神明為主人公,反復商周鼎革乃天數(shù)使然,并交代了紂王君臣在王朝易代中的命運;全劇最后兩出《受寶箓諸神即序》《叩瓊霄列圣歡騰》則表現(xiàn)了封神后諸神慶賀的場景。以神明始,以神明終,從而將敘事背景由史傳置換為神魔,凸顯了天命在王朝鼎革中的重要作用。
另外在《封神演義》中,紂王題詩惹惱女媧,女媧行刺紂王不成,知紂王氣運尚在,便晃動招妖幡,令軒轅墳三妖進宮禍亂紂王,顛覆其江山;而在《封神天榜》中,這段情節(jié)也被復雜化:女媧得知“紂王尚有二十八年氣運”,只好“寫下表章,轉(zhuǎn)奏昊天大帝差遣妖魔下界迷惑與他,使之亡身喪國,以應劫數(shù)”(1.6《遇回宮神怒昏殘》),在1.8《奉玉敕女媧招妖》中,批香玉女捧昊天大帝玉敕,向女媧傳旨:
這一段舞臺表演,將“差遣妖魔下方禍亂”由女媧的自主行為改為奉昊天大帝的旨意,展現(xiàn)了昊天大帝在商周鼎革中的重要地位;而女媧“轉(zhuǎn)奏昊天大帝”“跪聽宣讀”“奉天敕”等細節(jié),也顯示了昊天大帝與女媧之間森嚴的君臣關(guān)系,在《封神演義》中自主行事的女媧,也要受到天命的約束和昊天大帝的制約,從而使仙界呈現(xiàn)等級化和秩序化。
(二)少數(shù)民族形象的闌入
而《封神天榜》以兩出的篇幅交待聞仲平叛的情節(jié),且將并未出場的“北海袁福通等”易為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賽罕。在3.7《沙山畔戎主演陣》中,眾番將“仝白:俺家主公遠處沙漠,臨于瀚海,卻與商朝世代有仇,近日俺家主公親領(lǐng)大軍騷擾中華,商家皇帝差了太師聞仲前來征討?!辟惡庇蓛舭?“戴帥盔,簪狐尾、雉尾、大鼻子,扎靠”,其扮相與中原武將明顯不同,唱詞則更強化了少數(shù)民族身份:“僻壤稱王,遠中華人稀天曠,俺可也獨霸偏方,茹禽腥,衣獸革,這的是天教安享?!痹?.15《大交鋒迅掃兇氛》中,賽罕登場后仍自詡“魔鋒待兇關(guān),殺氣沖霄控縱……俺北戎番王賽罕是也,陳兵秣馬騷擾中原,操演人馬已經(jīng)停備,那聞仲不知進退,統(tǒng)領(lǐng)軍將望北進發(fā),豈不是自來納命?!彪p方交手后,賽罕大敗,元始天尊“遵玉敕下丹霄”,救走賽罕,聞仲罷兵回朝。《天榜》對征討北戎情節(jié)的表現(xiàn),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威服四夷的觀念:一方面,北戎進犯中原,乃自取滅亡,賽罕強悍,終為聞仲所敗,“眾番將俱被誅戮,賽罕一人一騎逃去了”;另一方面,《天榜》借元始天尊之口,認可了四方少數(shù)民族存在的合理性:“從古有天嬌,不隨劫運消,為因遵玉敕,救難下丹霄。吾乃元始天尊是也。自古天生夷種,各占一方,為天之嬌子,不與中國相同。今者北戎國主被聞仲殺敗,眼看勢不能支。因此奉有玉敕,救他此難,以留此種。不免化一道者前去,指引他一條生路可也……自古胡華原并有,天心也自護嬌兒?!边@比大漢族立場下尖銳的華夷對立無疑更為開明(詳后文)。
除了神仙定劫、征討北戎等情節(jié),《封神天榜》也根據(jù)其創(chuàng)作、演出的環(huán)境,對《封神演義》中的某些細節(jié)進行了刻意的擴充或調(diào)整。這種情況在蘇護、丁策、飛廉等原小說中次要人物身上有較為細致的表現(xiàn)。
一方面是情節(jié)的擴充。在小說《封神演義》中,有蘇護奉旨出征西岐的情節(jié),對于出征的描寫甚是簡單,只是一個小段落:
且說次日殿上鼓響,眾將軍參見。蘇護曰:“天子敕下,命吾西征。眾將整備起行。”眾將得令,整點十萬人馬,即日祭寶纛旗,收拾起兵;同先行官趙丙、孫子羽、陳光,五軍救應使鄭倫,即日離了冀州,軍威甚是雄偉。怎見得,有贊為證,贊曰:
而在《封神天榜》中,對這一情節(jié)進行了大張旗鼓的表現(xiàn):
(中場設(shè)高臺虎皮椅科,蘇護轉(zhuǎn)場升座科,白)吩咐開操。(內(nèi)應科,雜扮八軍卒各戴扎巾穿蟒箭袖扎跳包從上場門上,舞科,從下場門下,蘇護白)好刀法也!(仝唱)
【又一體】舉青龍身材輕巧,晃秋水光彩瀾翻(韻),好一似一縷冰絳色樣(句)。好一似萬條的白虹影寒(韻)。但則見上下飛騰(讀)后前遮擋,往來劈剁(讀)左右掀刐,不亞如那銀河倒控著層層疋練(韻)。一謎里晶彩繽紛恍惚列下冰山(韻。雜扮八軍卒各戴大頁巾穿蟒箭袖扎跳包執(zhí)槍從上場門上,舞科從下場門下,蘇護白)好槍法也!(仝唱)
【越角套曲·青山口】莽忽剌超騰擊刺無藏掩(韻),白茫茫殺氣寒(韻),將一條褪鱗怪蟒無得躲閃(韻),把一個禿爪銀龍沒得遮攔(韻),敢則是刺他上將(句)戳下雕鞍,似這般凜雄威攻劫殺(句)怕甚么制不住也兇頑(韻)。(雜扮八軍卒各戴扎巾穿采蓮衣系戰(zhàn)腰持雙刀從上場門上舞科從下場門下。蘇護白)好威勢也!(仝唱)無難無難韻,殺他個軍不返!(韻)??吹斗鍎淙f層山(韻),俺看你顫也不顫(韻),寒也不寒(韻),今日里已預定平定的兇頑返(韻),如何拒戰(zhàn)(韻),拒甚么梁關(guān)(韻)!(雜扮八軍卒各戴扎巾穿采蓮衣系戰(zhàn)腰執(zhí)藤牌,雜扮八軍卒各戴扎巾穿采蓮衣系戰(zhàn)腰執(zhí)棍從兩場門分上合舞科,從兩場門分下。蘇護白)好藤牌棍法也!(仝唱)
【越角套曲·樂圣王】看看看只看這滾黃塵(句)把燕梢頭(韻)對舞紛滕練(韻)豎豹尾(句)把畫虎額(句)同呈擊架閑(韻)想寇氛自易平安(韻)。(雜扮八軍卒各戴鷹翎帽,穿箭袖系鑾帶扛鳥槍從上場門上,地井內(nèi)放爆竹鞭,八軍卒作打連環(huán)科,從下場門下。蘇護白)這一派火器委實精也!(仝唱)
在這段演出中,先后六十四人上臺表演,操演完畢又有合唱,場面頗為壯觀;由于舞臺的空曠,蘇護作為主將能夠坐在高臺的椅子上“觀看”軍卒操演的全過程。這種演出安排,無疑比堂會氍毹上呈現(xiàn)的普通文人傳奇更有視覺上的沖擊力。
《封神天榜》對魂靈的呈現(xiàn)同樣值得重視。在《封神演義》中,每每有神怪被殺或?qū)㈩I(lǐng)陣亡,常有“一道靈魂往封神臺”的交待,從而為全書最后的姜子牙封神作了鋪墊。而在《天榜》中,則將這種一筆而過的簡略描寫具象化,予以反復的呈現(xiàn)。自4.19《臺成冤鬼可長安》建起封神臺后,清福神柏鑒即持引魂幡將姜后、黃妃、賈氏、商容、杜元銑等人魂魄引入封神臺,“(柏鑒)作舞旙向東傍門招科,引旦扮姜后魂、黃妃魂……同從東傍門上,繞場科,同從下場門下?!敝竺棵坑猩衲г诙贩ㄖ斜粴?或武將陣亡,都有類似的表演。如在4.20《神助妖仙全喪敗》中,木吒“作拔劍斬李興霸科”,斬殺李興霸,在該出結(jié)束時交代,“柏鑒執(zhí)旙,引李興霸魂搭魂帕白紙錢從東傍門上,繞場科,從下場門下”。
《封神天榜》在細節(jié)上的順序調(diào)整比比皆是。這除了受制于劇本和舞臺的約束,也有內(nèi)廷大戲創(chuàng)作文化立場方面的深層原因:
如《封神演義》第六回中,三世老臣、太師杜元銑見到云中子題詩后,修下本章勸諫紂王,托商容進呈,結(jié)果惹怒紂王,被紂王下旨斬殺;梅栢進諫,紂王欲以金瓜擊頂,妲己進炮烙之刑,紂王命人將梅栢收監(jiān),首相商容辭官返鄉(xiāng),百官送別;數(shù)日后炮烙刑具成,在九間殿前將梅栢處死,威懾眾臣。而《封神天榜》1.20《毒狠計非刑殺諫》中杜元銑的身份由“太師”變?yōu)橄鄬ζ胀ǖ摹疤贰?且直接上書,自稱“忍看綱紀紛紜,不辭蹈尾批鱗,惟知忠孝輔吾君,一死有何論”,并在摘星樓下自陳其奏章,“不避斧鉞冒昧進言”,終為紂王所殺;梅柏求情,惹怒紂王,紂王當即下旨:“梅栢何人?敢來欺忤朝廷,當面罵君?恩不知報,反視如仇,罪比元銑更加百倍,殺之不足蔽,幸可將所造炮烙新刑處死,令百官看視知懼,以為不臣之戒”,又向群臣稱“梅栢當面毀罵朕躬,甚為不法,如此人者,正復不少,寡人新造此刑,將他處死,以為眾警,爾眾卿其各慎之?!泵窎啾惶幩罆r,商容尚在眾臣當中,直到1.22中才借武成公黃飛虎之口交代“丞相商容告老回家”。而在梅栢被殺后,“微子啟、黃飛虎、比干、商容各作掩泣,費仲、尤渾各作虛白含笑科”,又緊接著補充了費仲、尤渾二人的對話,稱“正直無好事,忠臣人不為,罵名且不管,哪目下得便宜?!薄短彀瘛返母膭?使君臣矛盾更加集中,情節(jié)更加緊湊,凸顯了杜元銑、梅栢直言勸諫的正義形象,使昏君與忠臣的矛盾更加激烈,同時也強化了忠奸對立的主題。
而《封神天榜》在10.14《保身家奸黨議降》中以一整出的篇幅表現(xiàn)了二人密謀的經(jīng)過,但刪去了二人投周后武王假意封官的情節(jié),在10.19《明君正位丹宸賀》中,飛廉、惡來獻符璽歸順武王,姜尚云:“他二人商之佞臣,破紂之時,一一隱匿,今見太平,又欲簧惑,此等奸佞豈可一日相容!陛下宜宣進他們,明正其罪以正天誅,則天下無不仰陛下之明圣。”武王斥責二人:“爾等事紂,君在不能匡救贊襄,君亡不能盡忠效死,今日相投,思圖幸免,如此邪佞奸徒,留爾何用?可推出朝門外,斬首號令,明正天誅,以為奸佞之戒!”
這表明了作為“明君圣主”的武王對飛廉、惡來二人的憎惡,頗有代圣主立言的意味,展示了內(nèi)廷大戲貶斥奸邪的態(tài)度,比小說中假意封賞后又斬殺更為有力。
《封神天榜》不僅貶斥費仲、尤渾、飛廉、惡來等奸佞,更著力刻畫了聞仲等多位“武死戰(zhàn)”的武將形象。《封神演義》第九十四回《文煥怒斬殷破敗》中,提到了丁策、郭宸、董忠三人,他們原本在朝歌城外隱居,周兵圍困朝歌時投奔紂王,終在兩軍陣前喪命。對于劇情發(fā)展,三人的作用并不是很明顯,但《天榜》10.9《丁策議興勤王師》以整出的篇幅予以表現(xiàn)?!短彀瘛贰堆萘x》對三人均著墨不多,但彼此又有些許差別。如丁策的自白,在《封神演義》中,體現(xiàn)了一種生逢末世的絕望和無奈:“想吾丁策,昔日曾訪高賢,傳吾兵法,深明戰(zhàn)守,意欲出去舒展生平所負,以報君父之恩;其如天命不眷,萬姓離心,大廈將傾,一木如何支撐?可憐成湯當日如何德業(yè),拜伊尹,放桀于南巢,相傳六百余年,賢圣之君六七作,今一旦至紂而喪亡,令人目極時艱,不勝嗟嘆!”
面對天命,丁策采取了旁觀的姿態(tài)。而《天榜》則在強化“忠君觀念”的背景下,于末世絕望中,加入了報國無門的苦悶:“枉自長吟,何人知我,憑誰舉進……抱膝高歌戰(zhàn)策文,隱居天下一閑人,方今天下偏多事,安得長纓系叛臣!”強化了忠君報國的主觀意愿。
《封神天榜》承繼《封神演義》,有意識地將“周文王”“周武王”“西岐”與“仁德”聯(lián)系在一起,如《父女同歸仁國土》《投仁主黎庶獻城》,強調(diào)西周代商乃天命所歸、民心所向,一方面凸顯了“天命”的決定意義,另一方面也強調(diào)了君王“仁民愛物”的道德規(guī)范?!斗馍裉彀瘛穼ⅰ疤烀本呦蠡癁椤瓣惶齑蟮邸?以神明代言的方式,宣示仁民愛物的西岐取代暴虐昏聵的殷紂乃天數(shù)使然,王朝易代非人心所能左右,這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滿洲入主中原的文化注腳。昊天大帝與四方采訪使、元始天尊的對話,明確了商周易代乃天數(shù)使然,“好一似陰陽迭擅,亂而復治氣數(shù)使然,有誰能回挽,想當年堯舜傳,到今日商周禪,聿司他化柄有衡權(quán)”(1.2《升金殿明因定劫》)將王朝鼎革置于天命之下?!斗馍裱萘x》通過各種細節(jié)反映了天命觀念,《封神天榜》則將這種天命意識進一步強化,在9.1《得靈丹空施痘疹》中,神農(nóng)、伏羲、軒轅三圣也曾言及:“方今又一輪回,天下紛紛,商家當滅,周祚應興”,借神明之口強調(diào)了商周易代對天命的順從?!斗馍裉彀瘛吠ㄟ^對天命意識的反復渲染,建構(gòu)起武王伐紂的合法性,進而論證了作為王朝鼎革勝利者的清廷統(tǒng)治的合法性,傳達出這樣一種觀念:仁主的統(tǒng)治合法性上承天命,不可違逆。
《天榜》將《演義》中神魔斗法、戰(zhàn)場沖殺的場景具象化,反映了清帝對武戲的青睞,而前文所述蘇護出征時的演陣情節(jié),實與劇情關(guān)系不大,而這種機械性的表現(xiàn),又襯托了內(nèi)廷大戲?qū)ξ鋭椎闹匾暋?/p>
作為一個以武力起家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盡管以康熙、雍正、乾隆歷代帝王為首的清廷大力接納漢族士大夫文化,對書法、繪畫乃至儒家經(jīng)典都有很高的造詣,但在滿洲民族認同方面,清廷對于滿漢文化交融是有所保留的。在接納漢文化以維護統(tǒng)治的同時,清廷有意識地存續(xù)了滿洲尚武、騎射等傳統(tǒng)。如趙翼談及皇子讀書一事,也提到了清廷對滿語(清廷也稱之為清語、國語)及騎射習俗的重視:“既入書房,作詩文,每日皆有程課,未刻畢,則又有滿洲師傅教國書、習國語及騎射等事,薄暮始休”(《檐曝雜記·皇子讀書》卷一)。由此可見,在接納漢文化的同時,清廷對滿洲文化的獨特性和滿洲傳統(tǒng)的傳承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
如前所述,《天榜》對蘇護演兵情節(jié)的表現(xiàn),實與全劇主線無關(guān),然而這一情節(jié),反映了清代前中期的尚武精神。通過對其內(nèi)容的文本細讀,我們發(fā)現(xiàn)清廷對武勛的看重,似乎成為一種文化基因,滲透在宮廷戲曲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之中,形成了與前代宮廷演劇截然不同的美學風尚。
《封神天榜》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是以宮廷禮樂為背景的,在情節(jié)和人物上對《封神演義》進行了改造。這種改造,一方面是來自藝術(shù)層面劇本與小說不同的敘事視角、文學體制、呈現(xiàn)方式,另一方面也來自于政治文化層面的宮廷立場和禮樂觀念。這種改造有得亦有失,其成功之處在于內(nèi)廷大戲?qū)蚯莩雠c國家禮樂聯(lián)系起來,對皇權(quán)的尊崇,對忠君意識的強調(diào),對武勛的表現(xiàn),對少數(shù)民族的威服,使內(nèi)廷大戲適應了木蘭秋狝、帝王萬壽、藩王覲見等復雜政治語境下的演出需要,這恰恰是戲曲與宮廷禮樂相結(jié)合的關(guān)鍵。
然而從戲劇本身的角度衡量,對大一統(tǒng)王權(quán)的刻意表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割裂了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和情節(jié)的連貫性。以丁策為例,在小說中,丁策原本不愿出山,是在董忠、郭宸的慫恿下被迫投軍的,而《封神天榜》則在10.9《丁策議興勤王師》中以一整出的篇幅,刻畫了丁策一心報國的忠君形象。丁策的大段獨白,強化了“忠君”的主題,卻與后文的推托形成了鮮明對比,使其性格前后不一:當義弟董忠揭下招賢榜,約丁策一同投奔殷商效命時,丁策卻又猶豫起來:“哎呀三弟,你惹禍不淺,為何不說一聲就將名字投出去了,此事干系重大,豈可如此草率?”對“忠君”的刻意強化,使內(nèi)廷大戲的編者忽視了人物形象的完整性。
片面強調(diào)忠君,不僅影響了人物形象的完整性,也割裂了情節(jié)的連貫性。如10.9《丁策議興勤王師》前后兩出,10.8《夫婦議情知詐巧》,講姜文煥攻打游魂關(guān),金吒、木吒奉姜尚之命前往相助,混入游魂關(guān),騙取守將竇榮信任;10.10《金吒巧用取關(guān)智》則寫金吒、木吒與姜文煥里應外合,攻破游魂關(guān),到了10.11《遇仇家破敗被斬》開場,金吒、木吒、楊戩、雷震子“從上場門上,白”:“共斬渠魁除大害,同參元帥報奇功”,向姜尚稟報說“弟子等奉令當先,斬得丁策、郭宸、董忠三人,前來報功”,丁策等戰(zhàn)場報國的舉動并沒有直接表現(xiàn),三人出場,只是為了在舞臺上宣揚“忠君報國”的觀念,這反而割裂了原有的情節(jié)線索,一番忠心報國的慷慨言論,將原本攻城、守關(guān)的緊張情節(jié)分為兩段,破壞了原有的節(jié)奏。藝術(shù)性讓位于政治性,這種刻意強調(diào)“主題思想”而忽視藝術(shù)本體規(guī)律的做法,無疑損害了內(nèi)廷大戲的藝術(shù)成就。
注釋:
① 可參考馮軍《〈封神演義〉詮釋史論》(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年)和周博《〈封神演義〉的成書及其在明清時期的傳播研究》(廣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年)等研究。
②⑧ [清]趙翼《檐曝雜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1、11頁。
③ [清]徐珂《清稗類鈔》(第一冊),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94頁。
⑤ 謝雍君《傅惜華古典戲曲提要箋證》,學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293頁。
⑥ 吳曉鈴《吳曉鈴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41頁。
⑦ 曾凡安《禮樂視野下的清宮劇本三題》,《戲劇》2009年第4期。
⑨ 《封神天榜》共10本,每本24出,其中第二本散佚,今存9本216出。為節(jié)省篇幅,第一本第四出省作1.4,后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