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玉冰

一、總述：從數(shù)據(jù)法到類型論

本文副標題中所說的“2018年中國網絡小說”指的是2018年各網絡文學平臺或相關文學單位申報、推薦給中國網絡作家協(xié)會（以下簡稱“網絡作協(xié)”）的文學作品，及中國網絡作家協(xié)會為舉辦“2018年中國網絡文學排行榜”（以下簡稱“網絡文學排行榜”）而初選出來的作品。其中各平臺申報的作品包括67家網絡文學平臺或相關單位提交的總計526部作品；而“網絡作協(xié)”為“排行榜”初選出來的作品共計294部，二者之間有71部作品相互重復，排除重復作品后，最終作品總數(shù)為749部。

本文之所以選擇這樣一批文學作品作為考察對象，主要原因有二：一方面，這些網絡文學作品在2018年或者開始在網上發(fā)表，或者正在續(xù)更新中，或者剛剛完結連載，時間上很能代表網絡文學當下發(fā)展的狀況，具有鮮明的時代性特征，更能夠反映出目前我國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般面貌。不同于傳統(tǒng)文學，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龐大，作品數(shù)量眾多，文學浪潮與熱點更迭速度也更快，甚至在閱讀硬件載體方面，網絡文學也完成了從PC端到移動端的跳躍和轉型。第一部華語網絡文學小說——臺灣青年蔡智恒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在1998年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至今不過二十年的時間。二十年對于傳統(tǒng)文學而言或許算不上“跨時代”，但對于網絡文學而言，的確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因此選擇最新銳的網絡文學文本為考察對象，更能夠反映出中國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當下性”特征。另一方面，跟蹤新銳文本在帶有強烈的“時效性”和“當下性”的同時，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又意味著對“經典性”的部分割舍，這好像是一個難以完美權衡的兩難問題，因為作品的質量高低與經典性與否是需要通過時間的淬煉和沉淀才能夠完成的。如何在及時跟蹤當下最新文本的同時保證研究對象的平均質量，換句話說，如何保證研究對象的基本文學價值，這是涉及到研究有效性的一個重要問題。而本文所選取的研究范本，一部分為67家網絡文學平臺或相關單位2018年選送推薦到“網絡作協(xié)”的作品，即這些平臺或單位認為自己選送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能代表自家平臺2018年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或較高水平；另一部分作品為“網絡作協(xié)”為“排行榜”而初選出來的作品，更是經過眾多編輯、專家、學者“去粗取精”、“披沙瀝金”所得到的結果，將這兩部分作品相結合起來進行綜合考察，相當程度上可以保證我們研究作品的平均質量，使得此次研究有著可靠的保障，同時更富有效性。

借助谷臻故事工場所研發(fā)的“一葉·故事薈”軟件工具對上述這些文學作品進行全樣本分析，并結合類型文學的研究思路，我們大致可以觀察出這些小說所具備的四個特征：

1.文本體量大，且情節(jié)曲折。

網絡文學常常和“海量”這個說法掛鉤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所謂“海量”，一方面指的是網絡文學作者、作品眾多，另一方面則指的是網絡小說多為“大部頭”，甚至“超長篇”的作品，幾十萬字對于傳統(tǒng)文學而言已經算是皇皇巨著，但在網絡文學的語境下，可能不過是“每月更新”的文字量而已。本文所考察的749部網絡小說，平均字數(shù)為97.59萬字，最長的作品為一葉青天的《蓋世帝尊》，總字數(shù)為1092.2萬字，超過百萬字的作品有214部。

借助谷臻故事工場所研發(fā)的“一葉·故事薈”對這749部網絡文學作品進行分析，并將所有得到的故事曲線進行聚類，一共得到六種類型的曲線：W型、M型、N型、倒N型、V型、倒V型。在這些情節(jié)曲線當中，當故事情節(jié)為積極向上或者沖突較為激烈時曲線呈現(xiàn)為上升趨勢，反之，當故事情節(jié)為消極向下時曲線則呈現(xiàn)為下降趨勢。而當故事情節(jié)出現(xiàn)“情況好轉”或“悲劇來襲”時，曲線則呈現(xiàn)出拐點。相應地，曲線拐點越多即表明故事中大的情節(jié)轉折越多，故事整體上越充滿波瀾。在這749部網絡文學作品中W型、M型、N型、倒N型四種曲線類型最多，分別為203部、142部、135部和96部，四者合起來占到了全部作品的77%。而走向越復雜的曲線代表故事沖突越激烈，情節(jié)更加“一波三折”，更具復雜性和曲折性。其中W型曲線數(shù)量明顯多于其他曲線類型的數(shù)量，符合這類曲線走勢的小說往往在故事里出現(xiàn)多次情節(jié)起伏或轉折，并在小說結尾表現(xiàn)為常見的“happy ending”即“大團圓”結局。以W型曲線的代表性作品《吞天記》（作者：風青陽）為例，東吳太子吳煜的修行成長經歷幾經坎坷，他與南宮薇等幾位女性之間的感情線索也是千回百轉，小說以主人公的意志力鍛造為核心，確實做到了情節(jié)上的曲折和精彩。再來看一部以當代都市為題材和背景的小說《點心之路》（作者：冥靈），小說講述了三個年輕人歷經重重磨難，向痛苦隱退的中式點心之神拜師學藝，最后在與全球名廚們爭奪世界點心之王的比賽中收獲榮耀與愛情的故事。小說里情節(jié)的轉折相當動人心魄，從朱宇坤在走上人生巔峰的同時得知愛子喪命的消息，到歐小樓原本自信滿滿，后來竟然沒有比賽資格，最后又得知大師的隱居所在……各種情節(jié)上的峰回路轉帶動了讀者閱讀情感上的波瀾起伏，而小說最后也是以幾名主人公的成功和幸福結尾，是一部標準的W型曲線作品。

2.類型文學特征明顯。

對于網絡文學的研究，有著很多與傳統(tǒng)文學不同的研究方法，其中類型文學的研究就是其中相當重要的研究思路與方法之一。關于使用類型文學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來處理中國當代文學（包括網絡文學）的社會與時代背景及意義，上海大學的葛紅兵教授有著相當精辟的論述：“小說創(chuàng)作的類型化是經濟市場化深入發(fā)展的結果，經濟市場化的深入發(fā)展帶來了社會的階層化，社會的階層化導致了文學審美的階層化，審美趣味的階層分化是小說創(chuàng)作類型化的直接動力?！?/p>

當然，網絡文學的類型化的另一個重要基礎是“平臺－編輯－作者－讀者”這一生產機制。不同的網絡文學讀者天然對具備某一類特征的小說有獨特的審美傾向，網站平臺和編輯則依照這些審美傾向對文學作品進行類型劃分，而后這一劃分又傳導到作者的創(chuàng)作環(huán)節(jié)，促使作者創(chuàng)作出更具類型特質的小說作品，最終形成了“類型小說作者”－“網絡文學類型劃分”－“類型小說讀者/粉絲”的互動結構。這種相互作用長此以往的結果便是整個網絡文學類型化趨勢越發(fā)明顯，且小說類型的劃分也越來越細致入微，最終形成了垂直化程度較高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閱讀”模式。與此同時，傳統(tǒng)的類型文學也是網絡文學類型化的重要源頭之一。

本文在對749部網絡小說進行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的基礎上，也將采用類型小說研究的思路和方法來分析這些小說，具體而言，我將這些小說分為八個類別，分別是：玄幻與幻想類小說、科幻小說、穿越小說、懸疑推理類小說、現(xiàn)代生活與情感類小說、歷史類小說、職場成長類小說及其他小說。而各類型作品數(shù)量和占比分別如下：

小說類別 作品數(shù)量 占比（四舍五入后）玄幻與幻想類小說 101 13.48%科幻小說 27 3.6%穿越小說 8 1%懸疑推理類小說 81 10.81%現(xiàn)代生活與情感類小說 315 42.6%歷史類小說 149 19.89%職場成長類小說 54 7.2%其他小說 14 1.87%

其中本文所提出的“玄幻與幻想類小說”包括我們一般意義上所說的玄幻小說、魔幻小說、修仙小說、仙俠小說和武俠小說等想象力飛揚或者共享某種敘事模式的小說，而之所以將科幻小說和穿越小說獨立分出，是考慮到科幻小說除了注重幻想性之外，還有著講求科學性的一面，而在這個層面上來說，科幻小說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一個時代對于自身科技水平的認知和對未來社會的發(fā)展期望，在這個意義上，科幻小說具備了某種現(xiàn)實性關涉和知識話語表達，與一般玄幻、修仙、仙俠小說有著本質區(qū)別，與此同時，科幻小說的基本敘事語法也具有相當?shù)淖陨愍毺匦?，完全可以單列一類。至于穿越小說，具體可以分為歷史穿越和架空穿越。在歷史穿越這一小說子類別中，雖然穿越這件事情本身是幻想的結果，但歷史穿越小說往往很講求精細還原古代物質文化和生活風貌，所謂“清穿”就要寫出清朝的特點，“明穿”就要表現(xiàn)出明代的生活，而穿越回古代的主人公又帶有明顯的當代人生活經驗、基本知識結構和認知能力，因而歷史穿越類小說往往又帶有一定程度的歷史類小說，甚至現(xiàn)代生活與情感類小說的元素和味道，以致于有研究者提出“穿越小說的本質是歷史小說框架下的一種言情小說”，這是頗具見地的一個看法，也是本文將穿越小說與一般的幻想類小說區(qū)隔開來，單列一類的主要原因。同時考慮到穿越小說畢竟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小說（不論是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小說還是架空歷史小說），而具備自身的情節(jié)模式（即“穿越”這一動作的發(fā)生）和敘事規(guī)律，固不將其和一般的歷史小說放入一類。

至于本文所說的“現(xiàn)代生活與情感類小說”，則包含了一般意義上的現(xiàn)代都市小說、鄉(xiāng)土小說、言情小說、校園愛情故事等等小說類別，本文在這里提出的小說類別劃分標準其實是參考了范伯群教授帶領的蘇州大學通俗文學研究團隊對晚清民國時期社會言情小說的分類，在蘇州大學的對晚清民國時期通俗小說的分類中所提出的“社會言情”一大類，就是將晚清以來由狹邪小說發(fā)展出來的言情小說、倡門小說等，與從譴責、黑幕小說發(fā)展出來的社會小說合為一類，其中的內在邏輯依據(jù)之一便是兩類小說都著重描摹世態(tài)人情，只不過言情類更側重表現(xiàn)主人公個體情感，社會類則投諸筆墨于人間百態(tài)或時代事件的刻畫，而對時代中個體的表現(xiàn)與對個體所生活時代的表現(xiàn)其實是難以分割的，我們通?？梢酝高^張恨水、劉云若等人的言情小說感受到整個時代的風貌及變遷，這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小說具有民俗學、社會學、人類學和地方知識層面上的意義和價值。本文提出的“現(xiàn)代生活與情感類小說”則是受范伯群先生這一分類思路的啟發(fā)。至于每一具體類別小說的自身規(guī)律與特點，后文中會詳細展開說明，此處不贅言。至于“職場成長類小說”，在廣義上講雖然也是在書寫當代人（特別是當代都市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情感經歷，但由于其往往圍繞某一特殊職業(yè)的自身特點而展開，并且其中往往采用成長小說的敘事策略，因而將其單獨拿出來討論，以便更好地展現(xiàn)其自身的類型特點。

最后，在本文所研究的749部網絡小說中，每一類別的小說都有其質量非常不錯的代表性作品，比如《吞天記》（作者：風青陽）等之于玄幻與幻想類小說，《雙眼臺風》（作者：須一瓜）等之于懸疑推理類小說，《明月度關山》（作者：舞清影）、《點心之路》（作者：冥靈）之于現(xiàn)代生活與情感類小說，等等，這既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2018年中國網絡文學令人可喜的創(chuàng)作實績，也為本文接下來展開具體的類型分析提供了很好的樣本和案例，使得本文最終有可能形成一個“數(shù)據(jù)－類型－文本”三者互相支撐、彼此印證的基本論述結構。

3.關注現(xiàn)實生活并從中取材的作品是主流。

我們以往提到網絡文學，常常會有一個刻板的認識，即網絡文學就是想象力飛揚、天馬行空的作品，但通過對于2018年749部網絡文學作品的分析之后，本文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中，幻想型作品與關注現(xiàn)實生活并從中取材的作品其實都有不少，而后者的數(shù)量甚至還要遠多于前者，或者我們可以說，關注現(xiàn)實生活并從中取材的作品才是2018年中國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流。結合前文中提出的小說分類，玄幻與幻想類小說、科幻小說、穿越小說大概可以歸入到幻想型作品的行列，而現(xiàn)代生活與情感類小說、職場成長類小說則更積極地從當代人們的生活中取材，并兼具深厚的時代感與社會人文關懷。而通過小說數(shù)量與占比來看，幻想型作品共136部，占比18.16%；關注現(xiàn)實生活并從中取材的小說作品共369部，占比49.27%。這是網絡文學“輕舞飛揚”了二十年之后，開始向“土地”回歸的某種動向和預兆。

至于懸疑推理類小說，有偏重幻想和假設，進行思維操練的本格故事，也有切入社會肌理、反映時代問題的社會派，同時因為懸疑推理類小說又有著自身鮮明的類型特點和敘事邏輯，所以在后文的展開中，本文將這些小說單獨列為專節(jié)進行分析和解讀。

4.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邊界出現(xiàn)彌合現(xiàn)象。

在以往很多研究論述中，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之間往往涇渭分明。這種分界往往表現(xiàn)在發(fā)表平臺（是文學期刊、紙質出版物，還是文學網站）、閱讀方式（紙質閱讀，還是網絡閱讀）、讀者群體、粉絲經濟、互動模式、獎勵機制、影視動漫游戲等衍生文化品等諸多方面，當然這些關于網絡文學和傳統(tǒng)文學的“外部”差別，最終將體現(xiàn)在兩類文學的文本“內部”，即題材選擇、敘事方式、情節(jié)走向，甚至于遣詞造句等方面。但通過對2018年749部網絡小說的觀察之后，本文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遠沒有想象的那么彼此獨立，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有趣的邊界彌合現(xiàn)象。

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邊界彌合的第一種情況是，網絡文學突入到某些以往只有現(xiàn)實主義文學才會涉足的題材、領域和表現(xiàn)內容等方面。比如小說《明月度關山》（作者：舞清影）描寫了女主角明月放棄舒適的城市工作崗位而選擇堅守山村支教，和放棄了繼續(xù)進修深造機會，堅守深山通訊站的解放軍通訊兵關山之間發(fā)生的一段感人故事，這種頗有鄉(xiāng)土味道的小說過去往往出現(xiàn)于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而今也成為網絡小說作者和讀者所鐘愛的題材。無獨有偶，小說《大山里的青春》（作者：羅曉）也將目光聚焦農村，描寫前往貧困山區(qū)支教的高材生與立志改變全村人命運的年輕村主任之間的故事，同時小說還涉及到了鄉(xiāng)村留守兒童、留守老人及農村經濟貧困等諸多現(xiàn)實問題，其表現(xiàn)時代社會特征的廣度和深度完全不遜色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此外，《山里人》（作者：桉旻）、《黃土地（上部）》（作者：桉旻）是深深扎根于鄉(xiāng)土中的文學作品，《甘霖》（作者：三生三笑）、《蜜糖砒霜》（作者：劉祖光）、《初心——扶貧者》（作者：向遠志）都是以精準扶貧為表現(xiàn)對象，《愛，在西雙版納》（作者：徐建忠）則選擇了知青生活做為書寫題材。

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邊界彌合的另一種情況是一些傳統(tǒng)文學作品選擇網絡作為發(fā)表平臺和宣傳渠道，在運營模式上也完全依照文學網站的發(fā)布、推廣、收入和分賬機制。比如須一瓜的長篇小說《雙眼臺風》，最早是發(fā)表在傳統(tǒng)文學雜志《收獲》2017年第6期，后來也由咪咕閱讀簽下版權，在網上刊載。這成為二者彼此間邊界彌合的又一例證。

關于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的邊界彌合，我們尚能觀察到的案例還不是很多，但對于這種新現(xiàn)象和未來可能的新趨勢，及這種趨勢對于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二者所可能帶來的影響與改變，都值得我們進一步期待和思考。

二、幻想型小說：想象力飛揚的青春激情

在本文對網絡小說的分類框架中，玄幻與幻想類小說、科幻小說與穿越小說都屬于偏向幻想型的小說，故將其放在一節(jié)里集中討論，而在這三種小說類型中，本文將主要集中筆墨分析“玄幻與幻想類”小說這一大類，之所以如此側重，一方面因為其文本數(shù)量巨大（總共有101部，占了這一大類小說的大多數(shù)），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其類型化特征鮮明。

如前文中所提，本文所提出的“玄幻與幻想類小說”包括我們一般意義上所說的玄幻小說、魔幻小說、修仙小說、仙俠小說和武俠小說等，之所以將這些文學類型放在一起，視為一類，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共享了某些文學特征和內部書寫規(guī)律，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它們有著可以共同追溯的文學源頭。學者邵燕君曾引日本學者東浩紀的說法，認為在1990年代，中國“通俗文學則向幻想文學的方向發(fā)展，以‘捏造的宏大敘事’（或稱‘擬宏大敘事’）進行替代性補償”，并指出“對中國網絡小說產生最大影響的三個文學源流的代表作——托爾金的《魔戒》（歐美奇幻文學）、田中芳樹的《銀河英雄傳說》（日本太空歌劇式的小說和動漫創(chuàng)作）、金庸的武俠小說（中國通俗文學）——都是典型的‘擬宏大敘事’。”而本文所提出的“玄幻與幻想類小說”，從源頭意義上，正是《魔戒》、金庸武俠小說，乃至于傳統(tǒng)神魔小說《西游記》在如今網絡文學中的后來者和傳承者。

“玄幻與幻想類小說”在本文所劃分的七大小說類別中平均篇幅最長，多達231.35萬字，遠超過本文所關注所有小說文本字數(shù)的平均值。其故事曲線以W型、N型、M型、倒N型四種曲線類型最多，分別為26部、21部、18部和10部。其中占比最大的W型和N型曲線在“玄幻與幻想類小說”中常常表現(xiàn)為主人公命運坎坷、情節(jié)曲折，但最后定會走向勝利，收獲愛情與成功的基本模式，符合這種曲線模式的玄幻與幻想類小說結尾往往是全篇高潮，即一般所說的“燃點”之所在。

本文對“玄幻與幻想類小說”進行了分組交叉式的高頻主題詞統(tǒng)計，其中將小說按照平臺所打的標簽“修仙仙俠”和“玄幻魔幻”類作品分開統(tǒng)計，又將平臺申報的作品和“網絡作協(xié)”為“排行榜”初選出來的作品分開統(tǒng)計，得到四組數(shù)據(jù)如下：

小說主題詞TOP15

平臺申報 “排行榜”初選仙俠武俠類 玄幻魔幻類 仙俠武俠類 玄幻魔幻類江湖 神魂 弟子 弟子修士 陣法 修為 修為修為 長老 師兄 修煉虛空 修為 少年 力量修行者 強者 修士 強者武圣 修煉 修煉 身體真極 實力 靈氣 虛空強者 弟子 強者 小王子氣息 師兄 人族 惡魔境界 氣息 長老 老者武者 仙王 靈獸 實力

高手 虛空 師妹 天地公主 天地 法符 血脈劍氣 劍氣 虛空 靈力法力 高手 妖族 氣息

通過交叉對比后不難發(fā)現(xiàn)，所謂的“修仙仙俠類”小說和”玄幻魔幻類“小說在主題詞方面呈現(xiàn)出來的特征其實區(qū)別并不大，基本可以分為三類：一是“修為”“修行”“修煉”“修士”等和鍛煉本領有關的詞匯，二是“弟子”“師兄”“師妹”“長老”等與人物倫理關系相關的詞匯，三是“虛空”“劍氣”“法力”“靈力”“境界”“實力”“力量”等和修煉狀態(tài)有關的詞匯，簡而言之，即兩類小說的主題詞統(tǒng)計結果都呈現(xiàn)出以修煉為核心，進而輻射到修煉人物之間的倫理關系、修煉所達到的狀態(tài)境界等相關詞匯。而“修為”“修煉”“強者”“虛空”“氣息”“高手”“長老”“弟子”“師兄”等更是成為跨越多個數(shù)據(jù)組的高頻詞匯，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傳統(tǒng)一般所說的“修仙仙俠類”小說和”玄幻魔幻類“小說之間的差異性可能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大。

當然，傳統(tǒng)意義上對于這兩類小說之間的劃分也并非沒有其自身的合理性，比如我們再對兩類小說進行地點關鍵詞統(tǒng)計交叉與對比就能看到二者之間微妙的差別：

小說地點詞TOP15

平臺申報 “排行榜”初選仙俠武俠類 玄幻魔幻類 仙俠武俠類 玄幻魔幻類長陵 東海日本 蜀山東華國 萬妖城 哈爾濱 東海資州城 紫荊城 涂山王國 姜國金陵 昆侖 蜃樓 萬妖城青城 西海 桃山 西海日本 青天蜀山 大秦 北陵谷羅泉鎮(zhèn) 西岐 上海 霸錘山岷山 東勝神洲 九嶷山 荒州寧國寺 仙域 瀛洲界 東勝神洲江南 錫安 天香城 萬妖山成都 皇城 仙城 炎黃帝域北域 南越 長安 燕州淮南 炎黃帝城 杭州 樓蘭國巴山 神海 中州 青州晉國 劍山 梁國 蒙古

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地點高頻詞方面，相比于“修仙仙俠類”小說更多出現(xiàn)“日本”“哈爾濱”“成都”“上?！薄伴L安”“杭州”“金陵”“江南”“淮南”“巴山”等現(xiàn)實中或歷史中真實存在過的城市名稱或地域名稱，“魔幻玄幻類”小說中則更多是“萬妖城”“萬妖山”“蜀山”“東勝神洲”“炎黃帝城”“神海”“劍山”等虛構出來的想象地域，與此同時，“魔幻玄幻類”小說在虛構或選取地理空間的名稱時，格外喜歡用“方位詞＋名詞”的命名方式，似乎想借此體現(xiàn)故事發(fā)生地帶的邊遠，進而渲染該地域的神秘性，以增強小說的玄幻感和奇幻感，比如“東?！薄拔骱！薄拔麽薄皷|勝神洲”“南越”“北陵谷”等等。關于兩類小說高頻地理名詞之間的差異，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修仙仙俠類”小說往往是小說主人公從凡人開始，逐步遭受各種奇遇，進行各種修煉，慢慢進入“成俠”甚至“成仙”的階段，而其身為凡人在人世間的一段經歷，則通常被放置于一個現(xiàn)實或歷史中真實存在過的地方，而玄幻小說則似乎更傾向于將故事放置在一個洪荒久遠的虛構世界或邊陲之地來展開自己想象的翅膀，以減少現(xiàn)實的羈絆和束縛。

通過小說文本中出現(xiàn)的主題詞和地點詞高頻詞統(tǒng)計，我們還會得到很多有趣的發(fā)現(xiàn)，比如前文中提到的“穿越小說”看似要憑借科技或奇遇進行穿越，但本文卻將其與一般意義上的玄幻或科幻相分離，這一分類法可以從主題詞及地點詞的統(tǒng)計上獲得證明。我們對平臺申報與“排行榜”初選出來的“穿越小說”和一般意義上的“古代愛情小說”的主題詞、地點詞進行了統(tǒng)計和交叉對比后得到以下兩份數(shù)據(jù)：

小說主題詞TOP15

平臺申報 “排行榜”初選穿越小說 古代言情小說 穿越小說 古代言情小說秀才 太子 專家 老爺子孩子 公主 老夫 閨女兒子 大人 國公 土匪算學 縣令 丫鬟 侯爺?shù)?娘親 太后 大長老夫君 宮女 郡主 小姐進士 姑娘 縣令 公子爺爺 皇兄 種花人 老板夫子 皇上 小丫頭 太孫皇帝 使者 奶奶 太夫人

皇子 女子 婆子 婆子圣上 皇室 王妃 媽媽殿下 夫人 老爺 小家伙丫鬟 小姐 太子妃 小姑娘大人 丫鬟 柜子 少主

小說地點詞TOP15

平臺申報 “排行榜”初選穿越小說 古代言情小說 穿越小說 古代言情小說小柳鎮(zhèn) 黎國 豫州 寧和宮長安城 蒼山 安平縣 南京大理寺 南粱 蘇府 蜀國連州 長洲 麟城 彭府玉虛閣 南齊 登州 嶺南齊國 濟寧 左家莊 濟寧宋宮 幽州 京城 大觀園南寧 壽縣 陳府 錦州京城 蘇鎮(zhèn) 焦府 揚州羅池路 北齊 皇莊 長安城黃河 燕京 長安 西川云寺 寧國 上海 西蠻松州 瓊州日本 天潔山云織坊 衡山 田莊 南昌青城山 隆城 安順 望月樓

從第一張表格中來看，“穿越小說”和“一般古代言情小說”的主題高頻詞之間幾乎別無二致，幾乎都是圍繞古代“皇室－官場－科舉”系統(tǒng)或者家庭倫理稱謂而展開，前者如“皇帝”“皇子”“圣上”“殿下”“秀才”“進士”“縣令”“太子”“公主”“太后”“皇兄”“國公”“大人”等等，后者如“孩子”“兒子”“爹爹”“丫鬟”“娘親”“姑娘”“老爺”“夫人”“奶奶”“小姐”“婆婆”“婆子”“小丫鬟”“公子”“小姐”等等，極富有日常性，與我們前面統(tǒng)計的“修仙仙俠類”和“玄幻魔幻類”小說的主題詞有著根本性的區(qū)別。而通過對地理高頻詞的觀察，“穿越小說”與“一般古代言情小說”中常見的地名也頗為平實且日常化，很多都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地名，比如“長安城”“南寧”“黃河”“濟寧”“燕京”“瓊州”“衡山”“揚州”“上?！薄皫X南”“南昌”等等。即使是小說作者虛構的地名，也都被極力裝扮成一個平常到很像它曾經真實存在過的面貌而出現(xiàn)。此外，相比于“修仙仙俠類”和“玄幻魔幻類”小說常出現(xiàn)“XX山”“XX?！薄癤X州”“XX城”“XX國”等較大的地理單元，“穿越小說”和“一般古代言情小說”則更常見到“小柳鎮(zhèn)”“羅池路”“云寺”“云織坊”“安平縣”“蘇府”“陳府”“彭府”“大觀園”“望月樓”等具體而微的地理空間。不同地理空間所承載的故事是不一樣的，其小說的風格也往往有所不同。如果說仙俠們在一個洪荒之地修煉本領，與高手比武，同怪獸決戰(zhàn)，那么穿越小說中的主人公則多半是穿梭于市井府第之中，在家常性的親屬關系、人際交往與情感糾葛中牽絆不清。而這也正是本文將“穿越小說”與“玄幻及幻想類小說”截然分開的原因，因為在“穿越小說”中，除了穿越過程本身有幻想色彩，主人公穿越之后的故事主體其實往往又陷入了古代言情小說的一般模式之中，只不過這回和古人談情說愛的主角本質上是個有著現(xiàn)代生活經驗的人罷了。在這里，回頭再看那句“穿越小說的本質是歷史小說框架下的一種言情小說”，小說主題高頻詞與地點高頻詞的統(tǒng)計與比對結果或許能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三、關注現(xiàn)實生活并從中取材的小說——從“輕舞飛揚”到回歸“土地”

正如前文中所說，在我們以往的認知中，網絡文學常常和想象力飛揚、天馬行空、甚至不著邊際、胡編亂造等描述性詞語掛鉤，但通過我們對于2018年中國網絡文學的觀察后發(fā)現(xiàn)，2018年網絡文學作品中，不僅關注現(xiàn)實生活并從中取材的小說是主流，而且在部分題材、內容和思想領域，網絡文學作品已經突入到傳統(tǒng)嚴肅文學的陣地（如鄉(xiāng)土、扶貧、知青等內容），并取得了不俗的成績，網絡文學由“輕舞飛揚”開始向“土地”回歸。

在315部“現(xiàn)代生活與情感類”小說中，作者們最善于書寫的還是城市中青年人的情感與生活世界，但是他們往往能夠從自己的親身生活經驗或敏銳觀察出發(fā)，避免了無病呻吟和矯情濫情，而真正切中了很多當下社會的熱點議題和現(xiàn)實問題。雖然在情節(jié)推進過程中，尤其是遇到重要問題急需解決時，小說仍不乏“主角光環(huán)”“金手指”“總裁夢”“公主夢”或“白馬王子想象”等傳奇性、浪漫性、想像性的內容和段落，但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忽視這些小說在表現(xiàn)都市里普通小人物平凡生活與精神困境（尤其普遍體現(xiàn)在小說文本的前半部分）時，仍具有相當?shù)膶憣嵭?，乃至一定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同時，中國現(xiàn)代都市的一些新發(fā)展也在網絡小說中得到積極體現(xiàn)：快遞員、外賣員、“專車”司機、創(chuàng)業(yè)一族、環(huán)衛(wèi)工人、城市藝術家、青年租房、老小區(qū)拆遷、社區(qū)寵物等等社會新現(xiàn)象都成為“現(xiàn)代生活與情感類”小說作者筆下熱衷的內容。此外，即便是傳統(tǒng)網絡愛情小說題材的作品，作者們也都努力變換敘事角度、采用新穎的敘事手法，舊曲新唱。或者是將傳統(tǒng)的愛情關系放置于新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之中，讓讀者感到新意，更容易產生共鳴。

在書寫題材方面，《擁抱謊言擁抱你》（作者：唐家三少）以男女主人公的愛情與事業(yè)為主線，將現(xiàn)如今城市青年頗為關注的創(chuàng)業(yè)與愛情問題結合到了一起，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當下城市青年對如何平衡事業(yè)/創(chuàng)業(yè)與愛情問題的一個文學性回答；《白紙陽光》（作者：月壯邊疆）聚焦城市拆遷矛盾，從動遷居民面臨的生活問題寫起，表現(xiàn)社區(qū)工作者群體，生動刻畫了女主角在社區(qū)工作中的成長歷程，寫出了當代青年的新追求與當下城市的新變化，并最終提出了建設新社區(qū)模式的某種可能性；《老媽有喜》（作者：蔣離子）以生育二胎引出當代社會與家庭問題展開故事，塑造了青春期迷茫叛逆的女兒、人到中年疑似陷入職場和情感危機的母親及不善表達卻深愛家庭的父親等一組生動的家庭人物形象，表現(xiàn)了新時代背景下家庭關系與親情主題的變與不變；《幸福不平凡》（作者：青安）以大學生回鄉(xiāng)投入新農村建設為書寫題材，著力描寫新時代青年農民的愛情追求與人生打拼，表現(xiàn)一代富有知識的新型農民的理想追求和精神面貌，同時揭示出個人命運與社會發(fā)展的相輔相成；《徐徐戀長空》（作者：板栗子）講述了外賣小哥和創(chuàng)業(yè)女生之間的愛情故事，題材新穎獨特，從都市人每天都會遇到的事情著手，非常貼近當下生活；《揚帆1980》（作者：創(chuàng)里有作）將個人成長放在波瀾壯闊的時代背景中，寫出青年農民歷經創(chuàng)業(yè)的挫折、迷茫與反思，不斷探索，不改初衷，最終揚起人生遠航的風帆，成長為企業(yè)家的故事，反映出改革開放帶來的巨大變化和欣欣向榮的活力……此外，還有聚焦鄉(xiāng)土題材的《明月度關山》和《大山里的青春》，更是難得一見的網絡文學佳作，鑒于前文已做過分析，此處不再贅言。

職場小說也是近些年來相當受關注的一種小說類型，大體而言，職場小說是社會精細分工與職業(yè)高度分化之下的文學產物，它著力描寫某一類職業(yè)人群的工作情感與喜怒哀樂，職場小說誕生于描寫都市題材的小說之中，卻又更具備了一份職業(yè)專業(yè)化的特點，職場小說有著明顯的成長小說的烙印，但小說中成長的主人公又一定是專精的職場人士，所以本文稱其為“職場成長類小說”。這些職場人士的生活由于一般不為外人所知，因而又透露出一股格外的神秘性，從醫(yī)生、律師，到翻譯官、特種兵，近年來我國的職場小說可謂種類繁多，而2018年的《網絡英雄傳Ⅱ：引力場》（作者：郭羽、劉波）是一部聚焦互聯(lián)網行業(yè)前沿，書寫別樣的職場勵志、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故事，表現(xiàn)紛繁復雜的商業(yè)競爭、謀略博弈的年度佳作，小說由職場而入社會，由社會而直抵普遍人性，因而它已經擺脫了單純靠職業(yè)的特殊性和神秘性吸引讀者的初級階段，而具備了更高層次的欣賞和審美價值。

四、懸疑與推理類小說——類型小說與反類型突破

相比于本文所分析的其他幾類小說，懸疑與推理類小說無疑是類型特征最為突出，類型發(fā)展最為成熟的小說類型，因此本文將其單列一節(jié)進行討論。關于懸疑與推理類小說的類型傳統(tǒng)，楊照在《推理之門由此進》一書的序言中曾寫道：

偵探推理小說擁有一個龐大的類型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里的眾多著作，組構成豐富、迷宮般的互文網絡。

類型小說和純文學小說最大不同的地方——類型小說不能只讀一本，沒有人只讀一本武俠小說，沒有人只讀一本羅曼史小說，也沒有人只讀一本偵探推理小說。當然，不是有什么巨大的權威規(guī)定不能只讀一本偵探推理小說，而是讀偵探推理小說的樂趣，就藏在各本小說彼此之間的呼應指涉關系里。

在本文所涉及的749篇小說中，《山椒魚》（作者：擬南芥）是一篇對傳統(tǒng)偵探推理小說有相當程度繼承的作品，小說的故事設定在一個因地震而塌陷的監(jiān)獄里，幸免于難的獄警和囚犯一方面需要彼此合作，逃離危險，另一方面又相互提防，彼此間并不信任。在故事的展開過程中，擬南芥運用了暴風雪山莊、密室殺人、身份替換、時間詭計、不可能犯罪等多種經典本格推理小說手法，同時也有《假面騎士》等二次元文化和社會派推理的元素融入其中。更難得的是，作者在小說中融入自己的巧思，讓原本建立在外在環(huán)境相對呆定、沉寂的暴風雪山莊小說，加上了一個地震塌陷，且余震不斷的時空背景，這就使得小說情節(jié)更具緊張感且充滿了一種懸疑冒險小說的趣味，整體上頗為新穎，引人入勝。相比于《山椒魚》中布滿了耀眼的本格推理詭計，《匹諾曹與金絲雀》（作者：午曄）則更大程度上繼承了美國硬漢派推理的傳統(tǒng)，小說從一個案件開始，卻接連不斷引出各種麻煩，被雇殺人者最后反而成了被殺的對象……作者在小說里想要通過一系列的案件和選擇來探討關于罪惡、正義、生存與遺忘的問題。不同于前兩部作品，《無縫地帶》（作者：李梟）是直接承續(xù)了諜戰(zhàn)小說的文學與影視傳統(tǒng)，如果將其置于《潛伏》《黎明之前》《偽裝者》《麻雀》的電視劇脈絡和麥家的《解密》《暗算》、小白的《租界》《封鎖》的小說系統(tǒng)之中，我們或許更能夠感受到《無縫地帶》里那份諜戰(zhàn)過程中的驚險刺激與閱讀樂趣。

如果說前面所舉的三部小說分別繼承了傳統(tǒng)本格推理小說、硬漢推理小說和間諜小說的類型傳統(tǒng)并取得了不錯的創(chuàng)作成績的話，那么在2018年的749部網絡懸疑推理類小說中，也有不少反類型的驚喜之作。比如《第三類秘密》（作者：寧航一）就在一般的懸疑推理小說基礎上嘗試融入了《復仇者聯(lián)盟》及《X戰(zhàn)警》等美國超級英雄電影的流行文化元素，使小說更具可讀性，《零點》（作者：驃騎）則以“零點”部隊進入荒漠保護考古人員為故事主線，融合了科技、歷史、軍事、神話等諸多敘事元素，運用懸疑、奇幻、作戰(zhàn)等情節(jié)結構方式，通過奇異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構筑了一個考古和軍事相結合的冒險故事，將一般懸疑推理類小說表達的邊界大大拓寬了。最值得一提的要屬《雙眼臺風》（作者：須一瓜），須一瓜作為一名跨純文學與類型文學的“兩棲作者”，其小說既有嚴肅的社會思考、人文關懷與人性探索等嚴肅文學特點，也有極強的懸疑感、邏輯性、行動感等類型文學特征。在小說《雙眼臺風》中，須一瓜從一起普通的案件入手，牽扯出對于社會倫理、貪腐問題、城市底層人員生存問題等社會現(xiàn)象的思考，其中男主角進入精神病院的段落，讓人聯(lián)想到奧斯卡獲獎影片《飛越瘋人院》和日本電影《追捕》，極具批判性且引人深思，充分印證了學者邵燕君關于“類型小說的商業(yè)性不排斥文學性”“類型小說的程式化不排斥獨創(chuàng)性”“類型小說的娛樂性不排斥嚴肅性”的三條論斷。

類型文學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勢必出現(xiàn)有作家作品進行反類型傳統(tǒng)的嘗試寫作，而隨著反類型嘗試寫作的成功，它又會融合到原有的類型文學概念之中，成為新的類型文學傳統(tǒng)之一，當然這一過程并非封閉的循環(huán)，而是螺旋狀上升，隨著新的反類型寫作嘗試不斷出現(xiàn)，不斷豐富原有類型文學的邊界和表達的可能性，甚至出現(xiàn)“跨類”“兼類”等文學現(xiàn)象，類型文學本身也就在不斷進步和發(fā)展了。

五、余論

本文借助谷臻故事工場所研發(fā)的“一葉·故事薈”軟件工具，針對2018年的749部網絡小說進行全樣本考察和分析，認為2018年的中國網絡小說具備以下四個特點：1.文本體量大，且情節(jié)曲折，2.類型文學特征明顯，3.關注現(xiàn)實生活并從中取材的作品是主流，4.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邊界出現(xiàn)彌合現(xiàn)象。并將網絡文學作品分為八個大類，分別是玄幻與幻想類小說、科幻小說、穿越小說、懸疑推理類小說、現(xiàn)代生活與情感類小說、歷史類小說、職場成長類小說及其他小說。在接下來的具體分類研究中，本文將上述八類小說分成三組進行有側重的討論，并且嘗試了不同的研究方法：在討論“幻想型小說”一節(jié)是主要應用大數(shù)據(jù)及詞頻統(tǒng)計的方法進行研究，在討論“關注現(xiàn)實生活并從中取材的小說”一節(jié)更多回歸傳統(tǒng)文本分析的文學研究方法，在討論“懸疑與推理類小說”這一節(jié)則著重從“類型文學”的角度進行展開。

從整體上看，“幻想型”小說在普遍注重作者想象力的同時，也越發(fā)傾向于從中國傳統(tǒng)文學與文化寶庫中汲取滋養(yǎng)，在“玄幻與幻想類小說”及穿越小說中，我們很容易看出作者努力試圖還原出古代中國的建筑、飲食、服飾、對話等生活風貌的方方面面，即使是完全架空的玄幻作品，也能看到作者借鑒《山海經》《西游記》《封神演義》的影子；而在關注現(xiàn)實生活并從中取材的網絡小說中，我們則能欣喜地看到，2018年的網絡文學作品已經觸及到青年人創(chuàng)業(yè)、大學生回鄉(xiāng)建設、城市拆遷建設、農民工進城務工生活、二胎問題、城市外賣小哥的生活情況等切中當下中國人生活真實細節(jié)的諸多社會現(xiàn)實題材，甚至出現(xiàn)了網絡文學突入傳統(tǒng)嚴肅文學的鄉(xiāng)土題材、知青題材的現(xiàn)象；在類型傳統(tǒng)最為強大的懸疑與推理類小說中，我們既能看到2018年中國網絡文學對于傳統(tǒng)本格推理、硬漢推理和間諜小說的繼承，也能感受到作家不斷結合當代中國的實際情況，努力將反類型化寫作與本土化寫作相結合的不懈嘗試。

而從方法論上來說，本文的研究對象為749部網絡小說，文本總字數(shù)達到七億兩千九百多萬字，憑一人之力可能要花上數(shù)年功夫才能全部讀完一遍（但那時可能已經到了下個十年，且不一定有效），而且這還只是2018年一年精選出來的部分網絡小說，那面對過去十年中國網絡小說，面對從1998年《第一次親密接觸》至今的所有網絡小說，甚至面對未來每年還在不斷快速增長和發(fā)展的中國網絡小說，我們又該如何面對，怎樣研究？顯然，傳統(tǒng)文學的一些研究方法在研究網絡小說時會遭遇格外的困境，網絡小說“海量”的文本和類型化書寫，不僅使得傳統(tǒng)新批評派的文本內部分析與文本細讀法困難重重，而一直圍繞在讀者接受、青年亞文化、網絡文學運營機制的外部研究似乎也很難深入到網絡文學的腠理之中，畢竟“網絡文學”的核心仍是文學，而不只是社會文化現(xiàn)象，或者一門新興的“生意”。在這個意義上，軟件工具的確為網絡文學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海量”文本對于機器而言完全不是問題，類型化書寫更是非常適合機器抓取和分析。當然，通過機器分析文本仍不能代替學者親身閱讀，學者通過閱讀所感受到的文學的力量、神秘、美與規(guī)律又是機器所“無能為力”的。在這一情況下，如何結合學者自身閱讀經驗與感悟、運用相關的理論工具和方法論，及機器所能提供的相關數(shù)據(jù)和研究便利，或許是未來研究網絡文學的一個新方向。當然這條研究道路還很漫長，也仍有很多尚需進一步開拓的地方，這就需要同道者一起不斷摸索、嘗試與努力。希望本文的思考與寫作能夠形成對2018年中國網絡小說的一點認識，為中國網絡文學的研究盡一份微薄之力。

【注釋】

①67家網絡文學平臺及相關單位包括晉江文學、掌閱書城、17K小說網、咪咕閱讀、起點中文網、起點女生網、瀟湘書院、天下書盟、紅袖添香、豆瓣閱讀、阿里文學、愛奇藝文學、磨鐵文學、鳳凰文學、天涯文學、騰訊文學、網易云閱讀、雁北堂、傳奇中文網、黑龍江省作協(xié)、浙江省作協(xié)、遼寧省作協(xié)、江蘇省作協(xié)等。

②特別致謝中國作家協(xié)會網絡文學中心、上海視覺藝術學院網絡文學研究中心對本文寫作提供的文本和材料支持。

③本文所概括的2018年中國網絡小說的四個特點：“文本體量大，且情節(jié)曲折”“類型文學特征明顯”“關注現(xiàn)實生活并從中取材的作品是主流”“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邊界出現(xiàn)彌合現(xiàn)象”，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體現(xiàn)出近幾年中國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之趨勢，因為考慮到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在時間與發(fā)表上的連續(xù)性和持續(xù)性，即其中大部分作品是從兩三年前就已經開始在網上連載，而在2018年完結，因而它們所帶有的特點既是中國2018年網絡文學之特點，也可反映出近幾年中國網絡文學之趨勢。

④這還是在749部作品中有150部沒有完結的基礎之上統(tǒng)計出來的數(shù)據(jù)，如果這749部作品全部完結，整個文字體量應該還會有更進一步的增加

⑤關于“故事曲線”的相關方法論述及研究應用案例，可參見我的另一篇論文：《〈收獲〉刊載小說的數(shù)據(jù)性考察（1979-2018）》，《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2期。

⑥葛紅兵、肖青峰：《小說類型理論與批評實踐——小說類型學研究論綱》，《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5卷第5期（2008年9月）。

⑦一般而言，不同類型文學的愛好者會組成專門分享和討論某一類型文學的網絡群組或社區(qū)，從而進一步增強了大家關于這一類型文學的閱讀和交流，同時這種群組和社區(qū)也反過來強化了網絡小說讀者的自我身份認定。

⑧范伯群教授在《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江蘇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中就已經提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嚴肅文學可以劃分為三個十年來研究，而通俗文學則更適合劃分為四大板塊，范伯群所說的“四大板塊”在某種程度上，即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類型。而被劃分為四大板塊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相當程度上正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類型化的網絡文學的源頭。

⑨本文提出的小說分類參考了各平臺報送小說時對該小說的類型命名，并在此基礎上做了進一步整合。

⑩參見范伯群主編：《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6頁。

?當然，“關注現(xiàn)實生活并從中取材”只是對網絡小說作者取材向度上的描述，在具體展開情節(jié)時，網絡文學中的現(xiàn)代生活與情感類小說、職場成長類小說普遍帶有“主角光環(huán)”“金手指”等頗帶有傳奇性，甚至幻想性的內容。

?當然網絡文學作品反向進入傳統(tǒng)文學平臺也是可能的，如金宇澄的小說《繁花》即是最早在網上連載，網絡連載完結后才刊載于《收獲》2012年秋冬卷。

??邵燕君：《網絡文學的“斷代史”與“傳統(tǒng)網文”的經典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2期。

?其實在中國玄幻與幻想類小說的文學源頭追溯方面，以《西游記》為代表的中國古代神魔小說源頭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就其直接影響而言，從《悟空傳》（作者：今何在）、《沙僧日記》（作者：林長治）、《唯我獨仙》（作者：唐家三少），到本文所涉及到的《吞天記》（作者：風青陽）等很多作品都是明顯借鑒甚至移植了《西游記》中的人物、故事或敘事模式等文學元素。此外，還有大量小說也間接受《西游記》等明代神魔小說的影響，具體可參見李如、王宗法的論文《論明代神魔小說對當代網絡玄幻小說的影響》，《明清小說研究》，2014年第3期（總第113期）。

?之所以選擇這兩類作品進行統(tǒng)計分析，是考慮到各平臺申報的作品中修仙仙俠類與魔幻玄幻類作品數(shù)量較多，是“玄幻與幻想類小說”占比最大的兩作品類。

?楊照：《推理之門由此進》，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頁。

?邵燕君：《網絡文學的“網絡性”與“經典性”》，《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52卷第1期（2015年1月）。

?具體概念解釋詳見葛紅兵教授的《小說類型學的基礎理論問題》一書，上海大學出版社20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