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春燕
怎么寫的問題一直是小說敘事的核心問題,一個故事有多種講述方法,而不同的講述所形成的文本和所達成的效果也大相徑庭。
雙雪濤的《北方化為烏有》就是一篇致力于敘事技術的短篇小說。
開篇,一北一南兩個京城漂泊者,一男一女兩個失意人,在除夕之夜,萬家團圓的時刻,他們無聊的對飲成功地定下了小說的整體調子和氛圍。
作者就是要在這樣的時間和地點,在這樣冷清和孤寂的氛圍里,牽出那個故事的線頭。
煙花炮仗襯著寂寥的人生和疼痛的記憶,在《二泉映月》般悲涼的調子里,那個故事一點點浮上來。
出版人饒玲玲與作家劉泳的對話無論如何都不會繞過寫作,饒玲玲這個出版人的角色設置對整個故事的講述非常重要,說白了,她是一個重要道具。
當然,聰明的作者不會落俗套,將這兩個孤男寡女設置為情侶,或者相互取暖的臨時伴侶,他們都是被生活折騰過的人,一個南方來的學過舞蹈的女子最后被生活變成了酗酒的女漢子,一個東北來的寫作的男人最后被生活折騰得缺乏激情,邋遢而乏味。這樣兩個人除夕夜聚在一起,不會發(fā)生愛情故事,所以,小說只能在愛情之外發(fā)生。
作者一番顧左右而言他之后,終于觸碰到了那個故事。
跟她合作之后,他的境況有了明顯改善,靠著版稅可以過活,一本小說正在改成電影,接觸的人,也終于逐漸地,喝紅酒和威士忌的,比喝白酒的多了,有幾個人還用噴槍燒著雪茄。不過他還是和過去一樣,羞于見人。雖然不需要再為生存恐懼,他的作息和工作方式?jīng)]有變過……唯一的區(qū)別是,當有了一些積累之后,他能夠更從容地準備。他準備把縈繞自己多年的故事寫出來。先寫上一年初稿,信馬由韁,然后再說。
作家劉泳必須不是為了生存寫那個故事,那個故事需要他從容地準備,那個故事對他很重要,甚至寫那個故事需要先寫上一年初稿。
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作者開始吊我們的胃口了!
在這里,作者試圖告訴我們,那個縈繞劉泳多年的故事要寫出來的可能性是饒玲玲給他的,是饒玲玲讓他的生活境況得到了改善,得以從容準備這個故事。
所以,饒玲玲提供了他把這個故事寫出來的條件。
小說編織得夠密實,鋪墊得夠充分。
然后就說到這個故事了,故事當然是被講出來的,是饒玲玲閱讀劉泳長篇小說的2萬字開頭后,自己重新組織情節(jié)和語言講述出來的。
這被講述出來的故事,經(jīng)過劉泳對原來那個故事的文學加工,變成小說,又經(jīng)過饒玲玲復述將其從文學再變成故事,而在被饒玲玲講述的故事中,又部分地引用了小說原文,還夾雜著講述人饒玲玲的分析、判斷和評價。
這個通過小說被講述的故事是這樣的:
你寫了一起兇案,說是你十六歲住在工廠,你爸是個鉗工,車間主任是個小個子,姓董,宣傳口上來的,不太懂生產(chǎn),貿然用了德國來的機器,出了幾起事故,然后在一天晚上,在辦公室被一柄匕首插進喉嚨,第二天一早被打掃衛(wèi)生的發(fā)現(xiàn),血已經(jīng)流干了,對吧?他說,是,你復述得準確。她說,辦公室在三樓,窗戶在里面鎖著,冬天,大雪剛過,即使窗戶沒鎖,也凍死了。辦公室門虛掩著,行兇者應該是從門進來的,然后再從門出去。這個車間有兩個大門,正門沖南,后門沖北。北門連著一塊空地,是生產(chǎn)線上的拖拉機下去之后,直接開動測試用的,下班之后就鎖上。一般情況下,下班之后有一伙人在換衣服的工具箱旁邊打撲克,所以正門先不鎖,到八點左右,打更的老馬把這些人清走,然后把正門在里頭鎖上。董主任那天下班之后走了,據(jù)老馬回憶,十點左右又回來了,好像喝了點酒,說要寫點材料,老馬開門讓他進來,他上了三樓辦公室,你們家當時住在車間的二層,動遷之后沒地兒住,你爸就央求董主任讓你們家住在二樓的雜物間。因為你爸喜歡下棋,董主任也喜歡下棋,而且想跟你爸學棋,就答應了。那天你爸媽去錦州參加婚禮,只有你自己在……
這一段是饒玲玲復述的小說內容,這種復述不是小說的原文呈現(xiàn),而是對小說的重新整理,在對小說內容進行介紹時,饒玲玲是進行了主觀取舍的。
劉泳記憶中的那個故事正是通過饒玲玲的講述具有了還原的可能性。
作者在安排饒玲玲轉述的同時,在小說修辭上還安排了“引用”,即原小說文本的部分呈現(xiàn)。
你以第一人稱兒童視角寫道:我看見了老董走進辦公室的背影,穿著灰色的工作服,拎著一只暖瓶。
作者繼續(xù)炫技,劉泳與饒玲玲的對話不斷切入講述,他讓“現(xiàn)在”進行時的故事與被饒玲玲講述的那個小說里的故事糾纏一起,這種敘事策略是以影響那個故事的講述為目的,它會增加整個小說的敘事彈性并拓展小說的敘事邊界。
劉泳說,你歇口氣,你說的都對,你要干嗎?她說,你等我說完。老馬的口供很詳盡,他是個老更夫,在這個車間打了五年更,每—個角落都熟悉。他確認,八點之后除了你之外,沒人在車間里,之后也沒人進來過,因為大門從里面用鋼筋拴住,不可能鉆進來,四面的高窗除了高達兩米之外,也都從里面鎖好,玻璃第二天完好無缺。所以除了你,沒人能夠殺人,我這個邏輯對吧?他說,慢一點說,這是我的小說,你這么激動干嗎?搞得像在開庭。她說,你這個故事里面有多少東西是真實的?他說,你這是外行話,永遠不要問作家這樣的問題。
這最后一句話非常重要,它涉及到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即這個故事與劉泳心中那個故事之間有多大重合度,而文學創(chuàng)作就必然對記憶材料進行加工處理,它不可能就是那個故事本身。
然而,存在一個故事本身嗎?
饒玲玲出版人的身份又派上用場了,她手里還有另外一篇小說,這篇小說是另外一個叫米粒的作者寫的,該小說的故事與劉泳的故事竟然具有共同的故事核。而安排饒玲玲對這篇小說的講述,作者用的還是介紹、引用、插入現(xiàn)場對話和議論的敘事手法。
這個小說沒寫完,看格局像是個中篇,目前寫了七八千字,還沒寫出所以然,想到哪寫到哪,文字很樸素,語病不少,但是才華盡顯,你知道吧,就是一看就不想放下那種,這是文章的人格魅力,你明白吧。他說,明白,但是你跟我說不上這個,我不是編輯,專業(yè)不對口。她說,你別急。說著她把書稿推到劉泳面前,拿起壓在書稿上的威士忌抿了一口,說,前面七八千字,寫了一個罪案,跟你寫的一模一樣,不是敘述一樣,是故事的核心是一樣的,對那個車間的格局描寫也一模一樣。
這里饒玲玲沒有對米粒小說內容進行詳細的復述,而只是概括性介紹,中心意思是這篇小說和劉泳的小說故事核心驚人的一致。
你看這段,你寫道:車間的后門是紅的,卻有一個白色的叉在中間,不知何意。她這里也有對這個后門的描寫,她寫的是:車間后面是一個紅門,上面一個白叉,是我趁人不在,用噴漆槍噴上去的,因為我課本上都是這玩意兒。我沒有比較你們的文學造詣,你是老江湖,此人是個生瓜蛋子,她這七八千字,一邊寫這個匕首案,一邊寫了很多閑篇,上學的事兒,好像上的廠辦的技校,讓人著急。但是她好像對于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理解哈。劉泳看著書稿,一動不動。饒玲玲感到這個除夕夜有了點意思,繼續(xù)說,我不是說你抄襲,作為出版人,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們兩個互相沒有看過對方書稿。你往后看,她還提到了你。
仿佛兩條小河在饒玲玲的調度下正在逐漸匯流。這里饒玲玲的敘述中又出現(xiàn)了另一個敘述者米粒,饒玲玲的敘述里糅合著饒玲玲帶著主觀評價的轉述和作者米粒的敘述,以及整個小說講述者對講述現(xiàn)場的呈現(xiàn),也就是說,這段話里出現(xiàn)了三個講述者。劉泳的視角是限制視角,米粒也是限制視角,但米粒的出現(xiàn)為故事的還原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饒玲玲在除夕之夜將一部長篇的開頭與一個待完成的中篇并置,找到了他們驚人的形似,那就是它們其實是在講述同一個發(fā)生在東北的“真實”故事,它們擁有著一個共同的故事核。
而這個故事正不可阻擋地往縱深處行走,在劉泳的小說中,劉泳是以親歷的旁觀者身份出現(xiàn)的,而在米粒的小說中,竟然也寫道:“據(jù)查當時車間里有一個十六歲男孩,是唯一可能的目擊證人,他卻聲稱什么也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當然他也可能是唯一的兇手,只是匕首和門把手上都有完整的指紋,不是他的,也不是老馬的,也不是能夠值得比對的任何人的。于是少年自此排除了嫌疑,使此案成為貨真價實的無頭案?!?/p>
兩個文本對照,事情仿佛變得越來越復雜了!當然,這只是小說而已,小說是作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對原材料的利用取決于作者的嗜好和小說的需要,也就是說,小說里的敘事是不可靠的。
然而,既然又一個知情人出現(xiàn),那么從一開始便埋下伏筆的這個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讀者的好奇心肯定已經(jīng)被激發(fā)了,然而小說中的劉泳表現(xiàn)得比讀者還要著急,他急切地想見到這個米粒,他此時的表現(xiàn)與此前的漠然大相徑庭。作者安排給劉泳的是限制視角,一個十六歲少年作為親歷者他所看到的了解到的不是事情的全部,那個案子對他來說還有大量的盲區(qū)存在,而這個叫米粒的人說不定會補充上了他未知的部分。
當然,他的急還有另外的原因。
劉泳一把抓住饒玲玲的手腕,說,今兒我們倆在一起喝酒,就是世上最親的人,我求你幫我這個忙。饒玲玲說,你別唬我。劉泳說,我的小說里有虛構的部分,就是我當時是待在車間里,但是并非住在里頭,我只是去玩。那天晚上十點,我和老董一起回來的,他上樓去寫材料,我在車間的另一頭拿螺絲擺長龍。因為,這個老董,姓劉,是我的父親。他死時我十六歲,后來我媽改嫁,嫁到深圳。要不然我不會在這里過年,你說對不對?
劉泳和米粒文本中的那個故事終于開始露出了“真實”的一角,這個故事之所以那么重要,是因為他在這個故事里作為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先是失去了父親,隨之也因此失去了母親和家庭,他的命運是因為這個故事而改變的,但我們只知道被殺的車間主任老董變成了劉泳的父親老劉,而這個故事的全貌如何仍然不得而知,因為到底被誰所殺,是如何殺的,因為什么而殺都是未知的。
雖然大家都很急,劉泳很急,但作者不急,隨后出場的這個米粒小姐是一個更不靠譜的講述者。
她的姓名、年齡、職業(yè)、住處都是不確定的,甚至她的講述也是開放的,米粒的講述并不是以完全追憶式的過去進行時呈現(xiàn)的,她的回憶性敘事中還夾雜著劉泳和饒玲玲“現(xiàn)在”進行時的敘事“導引”,而且在米粒貌似可信地講述了自己從姐姐那里聽來的那部分故事后,作者還專門設置了劉泳和米粒兩個人關于如何去安排故事走向的討論,使得這個故事的面貌變得更加不確定。
前面在米粒的講述中,賦予了劉泳小說中被殺者車間主任老董,也就是劉泳的父親老劉以血肉:“你爸雖然個子不高,但是心是善的。那套德國機器,在其他很多車間沒有開箱,只有你爸強令開箱使用。為啥?因為那時候工廠已經(jīng)要完了,其他車間主任,都在打自己的算盤,先讓工廠倒了,然后把新機器弄到自己的小作坊里,工人裁掉三分之二,我姐說,這么干國家是支持的,叫小舢板突圍。劉泳說,嗯,有這個說法。女孩說,你爸是想救工廠,不想看著工人都回家,他那時候經(jīng)常跟我姐說,工廠完了,不但是工人完了,讓他們干什么去,最主要的是,北方?jīng)]有了,你明白吧,北方瓦解了。你爸是宣傳口出來的,還他媽文縐縐的。劉泳說,他寫一手好字,你還是叫他老劉吧,我能稍微舒服點兒。女孩說,行,那就徹底第三人稱。老劉答應我姐,做最后一搏,如果這套機器上了,還是不行,等他妥善處理完遣散工人的問題,就和我姐私奔,什么也不要了。饒玲玲沒忍住,私奔?女孩說,是私奔,跑到更南的地方去。推著三輪車賣早點也行,一起背著貨跑單幫也行,反正不能分開。那機器呢,誰也玩不轉,主要是工程師心早散了,都在想自己的后路。幾人出了事故,有一個年輕工人,剛來不久,很想表現(xiàn),結果被咬掉一只手。劉泳說,老劉出事兒跟他有關系嗎?”
我們通過米粒的講述可以拼湊出車間主任老劉的形象,老劉作為車間主任,正直、負責、有擔當,卻也書生氣,在他的邏輯鏈條上,上新機器拯救工廠,繼而拯救北方,如果上新機器還是不行,他就北方和家庭都放棄了,跟情人私奔南方。在當時北方瓦解的大形勢下,老劉的所思所做呈現(xiàn)出一種堂吉訶德式的可笑和悲壯。
無論如何,米粒的這段講述還是“還原”了那個故事的部分面貌,也補充了劉泳的一些認知盲區(qū),然而,米粒的講述是聽來的,這聽來的故事經(jīng)過兩次主觀選擇和加工的講述,可靠性到底有多少是未知的。
一個講故事的人,又安排了他故事里人物作為講述人講述另一個故事里的故事,或者說,一個被講述的故事里還套著另外被講述的故事,而隨著小說文本的展開,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俄羅斯套娃式的敘事,這個小說里被講述的故事到此并未結束。
女孩說,你是個寫小說的,你說寫到這時候怎么寫?劉泳想了想說,賣了個關子?女孩說,你擺地攤賣吧,我鞋呢?劉泳說,也許應該寫寫這個姑娘?女孩把手移到身前,活動著手腕,說,繼續(xù)說。劉泳說,如果是福樓拜的時代,也許應該從姑娘的頭發(fā)和吃穿用度開始寫。女孩說,不用扯那么遠,頭發(fā)可以。劉泳點點頭說,黑發(fā),大黑辮子。女孩說,顏色對,弄那么長辮子給機器絞腦袋?劉泳說,是了,黑短發(fā),劉海過眉。女孩說,可以。劉泳看了看女孩說,身材不高,但是很挺拔,皮膚很干凈。女孩說,可以。劉泳說,話不多,但是有脾氣,有意思,說出的話招人聽,遇見不對路的人一句話也不說。女孩說,喜歡看書嗎?劉泳說,確實,老跑廠里的圖書館。女孩說,行,說說她和老劉怎么認識的。劉泳說,朋友,我畢竟是老劉的兒子,讓我揣測這個倫理上有點問題。女孩說,你是作家還是兒子?劉泳說,都是。女孩說,首先是啥?劉泳說,好吧,我隨便猜,女孩愛看書這點讓她與其他女工不同,老劉注意到了。女孩說,太概然,新年聯(lián)歡會女孩演了個節(jié)目。劉泳說,對,朗誦?女孩說,詩朗誦。劉泳說,沁園春雪?女孩說,嘁。戴望舒。劉泳想了一下,說,應該。女孩說,繼續(xù)說,怎么私奔?劉泳說,老劉帶上家里的錢,女孩帶上一點首飾。女孩說,再帶上一箱子吃的?你以為是羊脂球?老劉只帶兩百塊人民幣,剩下的留給老婆孩子,女孩帶幾件衣服和幾本書。兩人要去哪?劉泳咬著牙說,實在猜不出來。女孩說,你身上流著老劉的血。北京。
為了小說文本更加開放,為了使故事的可能性更加多元,作者在這里加進去了兩個人關于對那個故事如何進行文學加工的對話。
也就是說,那個故事的一部分是由劉泳和米粒兩個人創(chuàng)作出來的,將作者如何創(chuàng)作寫進創(chuàng)作里的這種產(chǎn)生閱讀疏離感的元小說手法,在此也得到了使用。
而下面的講述仿佛又回到了正軌,米粒關于那個故事的述說又一本正經(jīng)起來。
當時老劉老是半夜來寫材料,其實有一個目的是跟我姐幽會,我姐有一副老劉辦公室的鑰匙,下班之后她就自己進辦公室,藏在柜子里,等老劉去而復返。劉泳說,嗯,他得接我放學,還回家陪我媽和我吃飯。女孩說,另一個目的是確實在寫材料,他寫五份,舉報你們廠長副廠長四人,侵吞國家財產(chǎn),挪用工人養(yǎng)老保險在農村買地給自己蓋房子,等等等等吧,準備寄到五個部門。說實話,這些事情,都是我最近才知道的。劉泳說,哦,最近才知道。女孩說,不知道廠長從哪聽說了此事,便要弄死老劉。他自己不可能動手,就雇了一個人,他們當時詳細地研究了車間的圖紙,發(fā)現(xiàn)就在老劉辦公室的頂棚,有一個廢棄的排風扇,通到外面房頂。幾乎沒人知道,多年不用,是當年按照蘇聯(lián)圖紙建造的,后來覺得,東北風大,不用非得這么排風,就多年不轉了。此人就是用一條繩子,順著這個排風口下來的,然后又順著繩子爬上去。我姐已養(yǎng)成了習慣,她沒敢開燈,因為開燈就會有人上來找老劉說話,老劉并不在,會露。她都是摸黑藏進柜子里,然后打開手電筒看書,累了就睡一會兒。那天老劉回得很晚,也許是打開柜門,發(fā)現(xiàn)她睡得很香,就沒叫她,先坐在辦公桌前寫材料。殺人者悄無聲息從他頭頂降下,一刀就把他刺死了,然后拿著材料又順著繩子爬上去,我姐醒時,看見人已經(jīng)爬回頂棚了。
故事元素復雜,有國企改革、有貪贓枉法、有婚外出軌、有離奇兇殺、有一邊偷情幽會,一邊檢舉揭發(fā)……而柜子里熟睡的情人,排風口垂下的繩子,手法嫻熟的殺人者,更讓那個被講述的故事被賦予了一種遼西亂燉般的神奇魅性。
而這還不算完,作者覺得并不過癮,他又接著讓米粒的講述變得更加極端更加傳奇。
女孩說,我姐后來很少睡覺,老劉在她睡覺時死了,她可能對睡覺有恐懼吧。劉泳說,故事講完了嗎?女孩說,我很累了,但是還有一點兒。從那天起我再沒見過我姐,這些事情都是她寫信給我我知道的。第二天早晨,她從辦公室的門走出去,就開始追蹤這個殺人者,十幾年了吧,終于在一個月前,把此人殺死在一個村莊的河邊。她跟我說,她把他的雙手割下扔在河里頭了。
一個女孩子為了愛情,為了給愛人報仇,十幾年的時間不工作不回家,更不嫁人,一個人千里追兇,最后在一個村莊的河邊殺了兇手,還把他的手割下扔河里了。
一切離奇,如果不是來自于作者寫作的任性,就是來自于生活本身的離奇,當然,也有可能來自于作者對凡俗平庸生活的厭倦和超越。
事情還沒有完。在米粒的講述中,米粒的姐姐完全化身為復仇女神,她不僅十幾年千里追兇殺了被雇的兇手,砍掉了那雙殺了她情人的手,她還會繼續(xù)報仇。
“劉泳說,廠長叫什么?女孩說,你不用知道。她說她累了,先歇一歇……不過她歇完了還會上路吧,一個一個來,是吧,要一視同仁?!辈挥脛e人插手,自己一個一個收拾仇人,東北女人的霸氣躍然紙上。
講故事大多數(shù)時候就是要將別人帶進去,在擬真的講述中,讓讀者和聽眾將一切當做真的。這一段的敘述幾乎達到了這個效果,我們就認為那個故事原本就是這樣的,盡管情節(jié)離奇,但感覺像是真的。
然而,作者不會讓事情進展那么順利的,他對米粒的講述又進行了一次自我解構。
劉泳說,你這個故事不錯。女孩說,一般吧。劉泳說,如果老劉活著,也會覺得是個好故事。女孩說,不一定,也許他會覺得她永遠躲在柜子里最好。女孩站起來說,我走了。我住很遠,到家天要亮了。劉泳說,好,不送你了。女孩說,好,你坐好。劉泳點頭說,不是一個小區(qū)?女孩說,不是。女孩推門走了出去,頭也沒有回。
看起來這只是一個故事而已,一個被米粒編排的故事,這個被米粒講述出來的故事到底還原了多少當年的那個真實發(fā)生的案子,我們還是不得而知,它也許是真的,也許與米粒關于住處、關于年齡、職業(yè)等真真假假無法辨別的情況一樣,永遠是一個謎。
該小說的作者將一個關于北方的故事拆解之后,從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方式進行還原和拼貼,而在對故事的還原和拼貼的過程中,種種敘事手段的應用使小說的內存發(fā)酵般不斷增殖,其邊界也變得無限大。
這部小說的作者在小說中設置了表層故事與深層故事。作者安排了除夕夜在北京發(fā)生的當時進行時的故事,我們可以稱之為表層故事,這個表層故事的功能是要完成對深層故事的講述,當然也可以說是深層故事的延展,而對深層故事的講述則通過一個出版人對兩個殘缺小說文本的轉述和猜想以及兩個作者現(xiàn)場的講述拼接而成的。最后小說呈現(xiàn)出來的故事是被作者建構又解構后形成的具有諸多不確定性的面貌。
這部小說有愛情有懸疑有兇殺有復仇,但在故事的背后卻又分明彌漫著悲涼,人生的悲涼,北方的悲涼。無論出版人饒玲玲還是作家劉泳亦或是米粒,他們這些大年夜里無家可歸和有家難回的人,都各自背負著沉重的記憶和辛酸的往事,而劉泳的故鄉(xiāng)則因為工業(yè)的沒落也化為了烏有。
北京故事的后面是北方故事,《北方化為烏有》以俄羅斯套娃式的敘事策略,將一個當時進行時的三個異鄉(xiāng)人的北京故事與過去進行時的一個北方故事糾纏一起,在大年夜一片寂寥的鞭炮聲中,綻放出了漫天凄美的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