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寶驊
2019年4月30日,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舉行全國大罷工,人們涌向街頭游行
當地時間8月12日,阿根廷的金融市場上演了驚人一幕:股市、債市、匯率全面跳水。
該國主要股指Merval指數,盤中一度下跌超過38%,創(chuàng)史上最大單日跌幅。債市方面,據路透社報道,阿根廷以歐元計價的債券下跌近9美分,債券收益率上漲近3%。
匯率的下跌顯得最是慘不忍睹:阿根廷比索兌美元一度跌約36%,達到61.99比索,刷新了盤中歷史低點。人民幣兌阿根廷比索匯率漲至7.3885比索,年內升值35%。
阿根廷怎么了?
20世紀初,阿根廷曾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之一。早在1890年,阿根廷的人均GDP就達到了世界第六。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的43年間,阿根廷年均經濟增長率高達6%,是當時世界上增長最快的國家。更為幸運的是,南美大陸幸免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火,這為阿根廷的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和平環(huán)境。
與此同時,阿根廷的城市化水平突飛猛進。1920年,阿根廷有27.1%的人口生活在10萬人以上的城市中,而英國和德國當年的水平僅分別為10.2%和10.1%,布宜諾斯艾利斯港成為西半球僅次于紐約的第二大港。
被時人視為勞工領袖和國家救星的庇隆,最終為國家的衰落埋下了禍根。
1952年6月9日,胡安·庇隆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國會宣誓就職
阿根廷歷史學家胡安·巴萊斯特拉寫道:“沒有人可以預見到阿根廷人的偉大,甚至在任何人瘋狂的夢境中也絕不會想到。我們發(fā)的電可以照亮整個國家,開放的經濟使每個人富有,國庫中的財富足以裝飾整個首都,使它充滿現(xiàn)代氣息,成為‘美洲的巴黎?!?/p>
然而,阿根廷的這種繁榮并非建立在發(fā)達的科技水平上,而是受惠于國際市場上大宗農產品價格的高漲,是一種“云朵上的幸福”。阿根廷完全沒有擺脫對歐美國家的工業(yè)產品和能源物資的依賴。一戰(zhàn)中歐洲各國自顧不暇,無力向阿根廷輸出包括煤炭在內的各種物資,以至于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的照明也成了問題。
阿根廷人對于國家經濟的這種依賴特征,并非沒有認識。1946年,胡安·庇隆當選總統(tǒng)后,開始實行“進口替代”的工業(yè)化戰(zhàn)略,實施“第一個五年計劃”,力圖實現(xiàn)經濟獨立。正是這位曾擔任勞工部長、被時人視為勞工領袖和國家救星的庇隆,最終為國家的衰落埋下了禍根。
庇隆的“一五計劃”,本質上是希望通過壓低農產品收購價格,提高農產品出口價格,來賺取工農業(yè)之間的“剪刀差”,來為國家的工業(yè)化提供資金。對于迫切需要從農業(yè)大國轉型為工業(yè)大國的阿根廷來說,這不失為一種可行的策略。然而,庇隆對民粹主義的縱容和助長,毀掉了這一切。
20世紀30至40年代,伴隨著阿根廷迅猛的城市化進程,大量農民潮水般涌入城市。他們失去了土地的羈絆后,一方面使得工業(yè)勞動力成本明顯下降,一方面也成為了一股具有巨大政治潛能的力量。遠離了家鄉(xiāng)、遠離了依靠,但是渾身有著使不完的氣力—這是多么好的一伙“烏合之眾”!
庇隆清醒地認識到這種力量,他渴望把它變成自己的民望。他的妻子曾這樣評價他:“庇隆是一個天生領袖,他具有吸引大眾的一切條件—英俊的相貌,雄辯的口才,出色的公眾演講能力,掌握大眾心理學,還具有—般獨裁者不具備的幽默感?!?/p>
庇隆沒有辜負自己的口才和相貌,他煽動性的演說總能撩動大量勞工的心弦。1945年,當他被政敵投入監(jiān)獄時,大約30萬勞工在廣場集會,高呼“還我庇隆”的口號,從早上一直等到午夜時分?!盁o衫漢”們的行動,迫使當局不得不釋放庇隆。
2019年8月5日,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當地街頭貼滿了大選候選人的競選海報
獲釋后的庇隆立即來到廣場,在玫瑰宮陽臺上,他向呼喊他的名字并熱切期待他出現(xiàn)的民眾揮手致意,發(fā)表了富有鼓動性的演說。他激昂地談論“正義”—“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我們所擁有的最好財富就是人民?!睕坝颗炫鹊慕诸^政治,使他不僅重獲自由,還獲得了總統(tǒng)寶座。
但是他清楚地知道,美妙的詞句只能起一時之用,通過調動民眾的被剝奪感和仇富心理可以幫他獲取權力,卻不能幫他保有權力。想籠絡人心還是要靠真金白銀。于是,他以社會正義為名,“慷慨”地出臺了大量脫離實際的社會福利政策,造成了嚴重的財政隱患。
“庇隆主義”的最突出特征,就是對工會的無原則的扶持和讓步。庇隆執(zhí)政后,阿根廷工會會員數量迅速增長,從1946年的88萬人激增至1950年的200萬、1954年的250萬。1947年、1948年連續(xù)兩年,工人的年均工資增長達到了25%,到1950年時,工資收入總額已經超過了GDP的50%。
工資占比畸高,使得資本積累非常困難,國家缺乏投入產業(yè)轉型升級所需的資金。這就迫使庇隆政權不得不進一步加大“剪刀差”,冀圖以農補工。而這又惡化了農業(yè),讓阿根廷本來具有比較優(yōu)勢的農產品出口產業(yè)也遭到了破壞。農民紛紛破產擠入城市,庇隆只能投入更多資金來收買他們,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庇隆自以為是弄潮兒,可是歷史證明他不過是被潮水卷上岸的魚鱉。1954年,由于收買政策難以為繼,庇隆發(fā)布了凍結工資增長的法令,然而,久已習慣工資飛漲的城市勞工階層哪里能接受呢?他們紛紛走上街頭抗議。次年,一次軍事政變之后,庇隆黯然下臺流亡海外。
庇隆時代雖然落幕,但是他遺留的惡果才剛剛開始顯現(xiàn),此后60多年來一直是緊緊纏著這個國家的毒蛇。
庇隆之后,阿根廷政權時而被奉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為圭臬的右派把持,時而為抱持庇隆主義的“左派”所掌握。但是,產業(yè)升級的歷史機遇已經錯過,因而無論“左”還是右,都無法根除阿根廷政治經濟中的兩大毒瘤—民粹主義和財政畸形。
債臺高筑的阿根廷早已被視為主權國家中的著名“老賴”。
在當前,民粹主義在阿根廷政治生活中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與庇隆時代一樣,仍然是無休無止的街頭紛爭。據國際勞工組織的數據,阿根廷是全球罷工次數最多的國家。2017年,阿根廷總共發(fā)生了778次罷工,其中53%是游行罷工。
頻繁罷工的傳統(tǒng),不僅嚴重破壞了經濟發(fā)展的秩序,而且造成了社會責任感的缺失。罷工者大部分并不關心政治、政策的長期效果,只看重自己短期的利益訴求是否被滿足。
2018年6月25日,阿根廷各工會舉行為期24小時的全國性大罷工,銀行、運輸、學校、交通系統(tǒng)幾乎全線癱瘓,絕大多數的上班族因為沒有交通而無法正常到達工作崗位。據估算,單單這一天的罷工就給阿根廷帶來了高達10億美元的經濟損失。
2019年8月28日,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大選結果攪亂阿根廷金融市場
街頭政治也綁架了國家的決策議程,讓福利政策無法回歸到合理的水平,惡化了財政狀況。即使推翻了庇隆,政變產生的軍政府以及其后的歷屆民選政府,為了安撫民粹主義團體的情緒,只能被迫維持庇隆的高福利政策,濫印鈔票、大借外債。到1982年債務危機前夕,阿根廷外債總量已經達到了GDP的51.96%。
當年的債務危機后,執(zhí)政的梅內姆政府病急亂投醫(yī),希望用20世紀80年代名噪一時的芝加哥學派新自由主義經濟學來挽救阿根廷經濟。這種飲鴆止渴的措施,一度提高了經濟增長率,但也抬高了失業(yè)率。特別是,實行釘住美元的匯率制度捆住了阿根廷政府的手腳,現(xiàn)在連印鈔票的路也走不通了,只能向列國乞求借款,維持財政開支。
一波改革紅利釋放完畢,阿根廷再度陷入經濟困境,外債又從1992年的686億美元一路攀升到2001年的1500億美元,占GDP的比例從30%上升到56%。而這些借款沒有投向產業(yè)發(fā)展,基本都投入了惡性膨脹的社會公共福利開支,連起碼的財政緊縮政策都無法實施。
如今,對于國內外投資者而言,債臺高筑的阿根廷早已被視為主權國家中的著名“老賴”。阿根廷貨幣比索,也在短短半個世紀內徹底崩潰了4次,每次都由政府回收再重新發(fā)行。
2015年年底當選成為現(xiàn)任總統(tǒng)的馬克里,被認為是務實派。其在執(zhí)政的三年多里采取了諸多改革色彩鮮明的舉措,包括試行浮動匯率制、取消出口稅、減少補貼、削減福利等等。不過,阿根廷的政治經濟困局已經積重難返,通貨膨脹和失業(yè)并存的困局,依然陰云不散。
這樣,阿根廷現(xiàn)行的民主制度為庇隆式民粹主義的幽靈提供了表演的舞臺。2019年8月11日,馬克里在新一屆總統(tǒng)選舉的第一輪投票中,慘敗于支持福利的費爾南德斯。這徹底摧垮了國際投資人對阿根廷國家信用的信心,結果就有了近日“股債匯三殺”的慘狀,真可謂是哀哉痛哉!
政治家一旦做出不切實際的許諾,往往使得民眾對于生活產生不切實際的預期。利用短視的訴求來煽動公眾情緒,以此謀求權位,將吞噬國家、也吞噬自身,結果必然是災難性的。庇隆已死,而阿根廷,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