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萌

在現(xiàn)代漢語中，“重新定義”這一四字短語司空見慣，并不新奇。然而，就在最近幾年，“重新定義”見諸各類媒體的頻率日益上升，呈現(xiàn)活用與泛用之勢，僅從下列文章標題便可略見一斑。

（1）習近平重新定義中國制造（新華網(wǎng)，2017年6月16日）

（2）硬科技重新定義中國力量（《光明日報》2017年11月29日）

（3）十九大重新定義主要矛盾，意味著什么？（中國新聞網(wǎng)，2018年4月8日）

（4）人工智能+教育重新定義教和學（《青島日報》2019年1月7日）

值得注意的是，頻頻現(xiàn)身的“重新定義”并不是出自網(wǎng)絡的新詞新語。這一偏正短語由修飾語“重新”與中心語“定義”組合而成?！岸x”有名詞和動詞兩種詞性，作名詞時意為“對于一種事物的本質特征或一個概念的內涵和外延的確切而簡要的說明”，作動詞時指“下定義”?！爸匦露x”同樣兼?zhèn)溥@兩種用法，且以后者更加常見。語料庫檢索顯示，該短語多用于一般的“主一謂一賓”結構并作謂語，如“移動互聯(lián)重新定義便利店”“智能化重新定義街區(qū)商業(yè)”等（網(wǎng)絡版CCL語料庫檢索系統(tǒng)）。這樣看來，在語義和語法層面，“重新定義”并未顯示出特別之處。那么，該短語為何能夠獲得廣泛關注，走紅于人們的語文生活呢？讓我們嘗試轉向語用學和語言哲學視角，將“重新定義”分別視為一種“言語行為”和“解釋活動”，以便尋求相應的理論說明。

一、作為“言語行為”的“重新定義”

根據(jù)語用學言語行為理論，“重新定義”體現(xiàn)著人的一種言語行為，即重新下定義的行為。該行為的走紅至少包含兩大誘因。其一，特定時代背景下的社會體制及文化需求?；仡櫄v史，“重新定義”的走紅與春秋末年的“正名”之風頗為相似。兩種行為皆緣起于新事物、新思想在新時期的頻繁涌現(xiàn)，卻在不同社會體制及文化需求的作用下有著截然不同的行為目的和效果：“正名”旨在通過名實相符規(guī)范語言用法，“重新定義”則倡導對新事物、新思想的接納與表達;“正名”人為規(guī)定了語言的統(tǒng)籌劃一，“重新定義”則恢復了語言應有的生機與活力。由此可見，時代環(huán)境對語言自身的演變與發(fā)展影響深遠。“重新定義”的走紅極大程度上得益于新時代的開放與包容。其二，社會熱點事件顯著提升了“重新定義”的語用熱度。2018年5月，某科技公司在產品發(fā)布會上通過四個“重新定義”為產品推廣打出響亮的口號：“重新定義下一個十年的個人電腦”“重新定義of_flee辦公套件”“重新定義搜索方式”“重新定義即時通信”。事實表明，該公司通過“重新定義”人們所熟識的“舊產品”來凸顯其“新產品”的行為方式效果顯著。在網(wǎng)絡營銷平臺及社會主流媒體的推波助瀾下，“重新定義手機”“重新定義交互體驗”等說法相繼出現(xiàn)。與此同時，社會各界紛紛效法，各行各業(yè)掀起“重新定義”的熱潮。

（5）3D打印：重新定義制造業(yè)（《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2018年5月14日）

（6）《創(chuàng)造101》能“重新定義”中國女團嗎？（中國網(wǎng)，2018年6月16日）

（7）大事件！這個人空降江鈴！江西智造將重新定義汽車！（《江西時報》2018年11月21日）

（8）民宿，重新定義人的棲居（《廣州日報》2019年1月29日）

不難發(fā)現(xiàn)，科技與文化的飛速發(fā)展不但充實并豐富著人們的日常生活，而且不斷迎合著人們在語言使用上的獵奇心理。這進一步說明，語言在保持語義和語法相對穩(wěn)定的同時，具有一定的語用敏感性和活躍性。生活中的新變化通常會在短時間內催生新的語言用法。

二、作為“解釋活動”的“重新定義”

一般認為，言語行為理論及其后來的發(fā)展深深植根于語言哲學。語用研究有必要借鑒語言哲學來獲取營養(yǎng)補給。從歐洲大陸語言哲學主流“解釋學”（“釋義學”）來看，我們對“定義”或“正名”的反思最終都會指向語言意義的生成與存在問題。被活用與泛用的“定義”與解釋學所研究的“解釋”含義相近，用法趨同?！爸匦露x”相當于作出新的解釋。解釋學把解釋看作人的生存方式，強調其主觀性和歷史性。在此意義上，解釋即人的“解釋活動”。人在此活動中通過視閾融合將新的認知成果融入已有的知識框架，從而加工形成新的意義和表達。據(jù)此，時代發(fā)展，社會變遷，人永遠站在時代前沿，攜帶著對世界及其自身的歷史認知作出新的解釋。由此，不同時代形成了不同知識，不同知識匯聚了不同的時代信息。人們世世代代地重新定義世間萬物，重新反思其價值觀、思維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如今，現(xiàn)實世界的瞬息萬變使得人們的思想更加活躍，更加擅長對生活的發(fā)現(xiàn)與總結。人們厭倦了傳統(tǒng)的語言用法，追求新奇的思路和表達。于是，在新的時代語境下，通過重新定義“舊事物”來凸顯“新事物”的語用模式再次得以詮釋。

三、被“時代”重新定義的“重新定義”

無論作為言語行為還是作為解釋活動，不同視角下的“重新定義”共同揭示了一個關鍵點：語言是對時代要素的表征與凝練?！靶露x”的產生意味著新時代對舊觀念的拋棄。在網(wǎng)絡自媒體方興未艾的當下，網(wǎng)民大眾被賦予更多話語權。“定義”這一經常出現(xiàn)于教科書、工具書等權威出版物上的詞語，在追求標新立異的網(wǎng)絡環(huán)境下掙脫舊的語用框架，并于新的時代氛圍中被賦予更加靈活而豐富的用法。人們對事物或現(xiàn)象的重新定義通常以日常生活為背景，以樸實、平易的話語為基調。新定義也因此而更加符合大眾的口味，易于被理解、接受，引起共鳴。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網(wǎng)友們“腦洞大開”，重新定義了“創(chuàng)業(yè)”“團隊”“營銷”“顧客”“成敗”“幼兒園”“馬爾代夫島”“吹風機”……“重新定義”作為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語模流行起來，成為網(wǎng)絡亞文化的組成部分。各行各業(yè)的人們都能夠借助這一表達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些聲音融合了主觀評價、體驗與情感，從而令新定義帶有或多或少的隱喻色彩和戲謔風格，同時盡顯生命的創(chuàng)意與活力，人性的真實與可愛。一個微信表情可以重新定義“激情”或“勇敢”，一張搞笑圖片可以重新定義“友誼”或“愛情”，一部小說可以重新定義一座城市，一首詩歌可以重新定義一位古人……“重新定義”不再被傳統(tǒng)的書面表達所束縛，而是被生活于新時代的人們“重新定義”了。

質言之，“重新定義”的走紅體現(xiàn)了語言與時代的深度契合和內在交融。在新的時代語境下，“新定義”的層出不窮昭示著世界觀與價值觀的重塑，同時喚起我們對復雜多變的精神世界的關注。如今，網(wǎng)絡媒體主導下的“流量社會”對時代內涵與精神文明的建構不可避免地隱含著一種擔憂，“重新定義”的活用與泛用不能排除一些網(wǎng)友“博出位”的心理動機及其對媒體聲音的濫用。因此，為了營造良好的輿論生態(tài)和文化環(huán)境，順應并引導精神世界及語言自身的健康發(fā)展，現(xiàn)已流傳于網(wǎng)絡的諸多新定義是否應當被主流文化適當吸收、提煉？這是值得當今學術界深入思考并抉擇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