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雨揚
老婦醒時,發(fā)現(xiàn)雙眼被一塊黑布蒙上了。
大概是怕自己的眼睛被亮光灼傷吧,老婦安慰自己。
當那塊黑布———她以為是塊黑布———被取下來時,她睜開了雙眼,卻發(fā)現(xiàn)眼前黑得令人害怕。她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眼前仍一片黑暗。
“醫(yī)生,只是視網(wǎng)膜脫落吧?”她不愿放棄最后的希望。
“很抱歉,您雙目失明了……”
她能感受到這是醫(yī)生深吸一口氣后說出的話。只不過后面的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聽見。直到干澀的眼睛溢出了一點點水時,她才明白,光明,真的已遠離自己了。
“開心點兒朋友,你能從死神那里回來已經(jīng)不容易了?!编彺矀鱽硪魂囉挠牡穆曇?。
這聲音,老婦聽著極耳熟,卻想不起來是哪位故舊。
“命撿回來了又怎樣?沒了眼睛,這條命值幾個錢?”
回應(yīng)她的,是長久的沉默。
老婦懷疑鄰床的女人已經(jīng)離開了。她剛想開口問,鄰床又說話了。
“你在五十四歲失去了光明,到這天為止,你已經(jīng)比我多擁有了五十四年的光明?!?p>
原來鄰床也是一個盲人,這讓老婦產(chǎn)生了一絲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
“和我說說外面的世界吧?!编彺蚕蚶蠇D提出請求。
回憶對老婦來說有些艱難,尤其是車禍之后,她的記憶力更差了?!巴饷娴氖澜鐩]有想象中那么美好,都是不討喜的事圍著自己打轉(zhuǎn)。你期待的,遲遲不來?!?/p>
“哦?”鄰床對老婦的話茫然不解,“說說看吧?!?/p>
“就拿我家的那條大黃狗來說吧,你看不見,所以……”說到這里,老婦心虛地朝鄰床“看”了一下,似乎覺得自己碰到了別人的傷口,甚至忘了自己也看不見。
“你繼續(xù),我聽著呢?!编彺驳穆曇糇尷蠇D再次感到心安。
“它經(jīng)常在我工作時打擾我,讓我無法工作。若是不陪著它,它就會一直搗亂。還有,這狗一到夜里就莫名其妙地叫,讓我徹夜難眠,我看它就是存心的。”
“也許它只是想讓你放松一下呢,為何要把它想得那么壞?夜里,它用叫聲幫你嚇退了三次小偷四次劫匪,也算救了你七次,你僅是不知情罷了。”
鄰床打斷了她的抱怨,這讓她有些不滿。真奇怪,明明什么都看不見,卻說得和真的一樣,老婦心想。
不過,老婦的抱怨還沒完:“那你更沒有滿小區(qū)找狗的經(jīng)歷了。它三番五次沒有我的允許就跑出去。有一次,它在池塘里耍瘋,竟全身濕透著回來,氣得我直接打了它一巴掌。原以為它會收斂一點兒……”
“你不是經(jīng)常丟東西嗎?”
聽了這話,老婦頓了一下,有些詫異。的確,她的東西經(jīng)常不翼而飛,但丟的東西總在一段時間后失而復(fù)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编彺驳目跉馊圆懖惑@,“你為何總是在訓(xùn)斥狗時忽略它銜回來的一串鑰匙、一部手機,甚至是特意送給你的一束花?你的狗全身濕漉漉時,你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它嘴里那個還在滴水的錢包?”
“我總能相信一個盲人的感知超過我的視覺?!?/p>
“你必須相信我。我看不到你能看到的,但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鄰床的語氣透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老婦的臉上露出了鄙夷之色,原來鄰床是個瘋子。
“那今日的事呢?”老婦的話里沒了同情,有些咄咄逼人,“今日若不是那狗在路中間死命拖住我不讓我往前走,就不會有事了?!?/p>
在她已經(jīng)做好遭到反駁的準備時,鄰床卻沒有打斷她,甚至她說完后,病房里也沒有一點兒聲音。
老婦又以為她已經(jīng)離開時,鄰床嘆了一口氣。在老婦聽來,這聲嘆息里包含最多的,竟是憐憫。
“你居然覺得,是狗害了你?”
老婦的那句“不是嗎”最終噎在了喉嚨里,有種力量讓她說不出來。
“你還真是……一點點也看不見呢。你的狗拽住你,是提醒你有危險。你以為被高速行駛的大卡車撞一下還有生還的可能嗎?你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抱怨,你有沒有想過它去哪兒了?”
老婦陷入了沉默。她覺得,五十多年的悠然自得的生活和現(xiàn)在的黑暗世界,竟沒什么區(qū)別。
“它,為我擋了一下。”良久,老婦心情沉重地說道。
“算你不笨,還是看見了?!?/p>
“但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這是老婦的心頭一直懸著的疑問。
“因為我的眼睛只能看到善,而你的眼睛只能看到惡?!?/p>
似乎已猜到了這個結(jié)論,老婦沒有太大的驚訝,只是苦笑了一下:“你比我更適合擁有眼睛?!?/p>
說完這話,老婦黑暗的視野中逐漸出現(xiàn)了一個光點。在光點的盡頭,是一個人的背影,和自己別無二致。
老婦突然明白她為什么覺得鄰床熟悉了。一直以來,她們都在用同一雙眼睛看世界。
“為什么現(xiàn)在我能看見你?”
“因為剛剛你露出了善良的本性。不必謝我,因為你便是我,我在為你做點兒什么時,也在幫助自己?!?/p>
老婦睜開雙眼,如夢初醒,眼前陽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