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映亮的云朵下

太陽收斂了鋒芒

小孩子困了

水面仍在波動

辦公桌嵌入人心

傾斜的月光

奔涌進蟻穴

詩篇早已不被歌唱

塑料有不朽的聲名

在時代隱約的邊緣

月光映亮的云朵下

親愛的，我們坐下來吧

像群山中兩粒塵埃

六月清晨的東澗河

清淺的半月，晨八時仍懸于西空

像青春時拂曉，窗簾后未醒的面容

一只麻雀濃黑的陰影，慌亂地掠過地面

我頭頂，墻壁上，消失進墻里

深不可測的天空，倒映著我

萬物之一，行走在叫東澗河的地方

我不會成為棋子，不在任何局中

山中松子墜落，被鳥腹攜去不可知處

有不熟的詩友離去。我記得他青年的優(yōu)雅

他老去的馬一樣善良的眼睛，短髯如馬鬃

有朋友的父親離去。有許多年前隱去的

英姿勃發(fā)的面容，這一日全部顯現(xiàn)

這一日我忽然厭倦了所歷的一生。

宛若觸摸到尋找已久的真，寫下已失去

我們必和父親重逢

我們感激著肉身。

像我們的父親一樣。

茫然地愛著兒女

茫然活著，在暗昧時辰。

多么怯懦，和稀薄的愛！

我們以陳舊的山巒比擬他

也無動于衷地享受贊美

并大聲譴責背叛父親的人。

像受懲罰者周而復始

推上山頂又滾落的巨石，

囚禁在乏味的循環(huán)中

需頌揚哪怕卑劣的父親。

美之力不足以引領上升。

我們必和父親重逢

口塞泥土，茫然地等待

那指引者，我們共同的父親。

那些黑色的灰燼

夏花又開了啊

幻覺一般的色相

輪回不休的人世

草木的香氣中

不由然蹲下去

像被它折斷脊骨

仍持有沉而鋒利的怒

但它壓不垮我

憤怒使我成為真正的人

漸漸將自己埋進字跡中

那些黑色的灰燼

日暮時飛起變成尖叫的鴉

我愛著絕望的人間

我愛著短促的輪回

我愛著你

赤身于長夏并穿行于秋林

我已經(jīng)從容游弋于四季

熱愛春花并敬畏山頂積雪

靈魂囚禁在羽毛中

鳥兒終會死于泥土

家鄉(xiāng)寂滅如露珠映照的月

河流終會回到天上

我仍然執(zhí)著于樹木簡樸的美

和山脈下沉之力中蘊含的真

人群驚恐地遠遠躲開

仿佛那是不祥的事物

他們避諱直面真的沉重

恐懼自己變?yōu)椴萁骘w走

我赤身于長夏并穿行于秋林

枯葉的輕蔑和根之執(zhí)著皆已從容

父 親

我時常拒絕思念

像避免想到自己老去

懸于家鄉(xiāng)的鏡子

回去就映見我

未來的我，肥胖

蹣跚，有些癡呆

他微微抬頭望來

像驚喜，又像失落

一手托墻

試圖邁下臺階

敵意從未消除

像與自己不休的殺伐

我一直試圖做得比他好

但明白被困于小的輪回中

來自老家的電話

多么令人懼怕！

不安總忽如其來

和四歲半的兒子游戲

我說，咱們交換吧

我來做兒子，你做爸爸

他說，我才不跟你玩

一萬年與樹相愛相伐的人

暗黑聚攏于水滴

夜為其所淹沒或拯救

恐懼深沉而渴望渺茫

無可挽回地進入虛空

閃爍微弱白光的胴體多么孤弱

斂得很緊，像一把刀，安靜和傲然

我想起少年，后園里打磨

浸了汗和血泡，莫名丟失的那把

尋找一世。它原來在

像從我自己完美分離，孑然獨立

我抬頭，看不到月亮及其上

一萬年與樹相愛相伐的人

我活在世上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活在世上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至今還活著是有原因的

從家鄉(xiāng)來到這被水淹被火燒七十年無人

李闖獨眼打量過的，沉寂之城

一定是有原因的

住在東澗河這個地方是有原因的

我做過那么多壞事從不后悔

偶爾做點好事，是有原因的

有條狗跟著我是有原因的

沉溺于日日年年的閱讀

在茫亂時歲不知所措，是有原因的

感激銜恨的人，或成陌路的人

感激花朵飽滿而潔凈的情欲

感激頭頂一語不發(fā)的神明

他們注視著我已有許多年

感激裹著我和狗奔跑的暴雨

感激我仍能進入的這個夜晚

此時我坐下來，覺得該寫點什么

身邊的一切嶄新，像是剛剛來臨

又天空一樣蒼老，像是即將永訣

責任編輯：吳治由

玄武，晉人。作家，詩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副主任。作品散見于《今天》《十月》《人民文學》《詩刊》《花城》。入選百種以上選本。獲獎若干。著述十余種，新著有《種花去》《物書》《更多事物沉默》等。創(chuàng)有純文學公號“小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