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司奇
又到一年秋季開學(xué),在無數(shù)的話題和討論中,孩子本身常常是寂靜的。他們總是作為某個名詞、某種社會問題出現(xiàn)在各種新聞事件里。然而,他們真實的心靈狀況卻常常不為我們所知。好在還有人去回應(yīng)這種寂靜,并將寂靜背后的語言盡力翻譯出來。從2015年3月開始,作家袁凌一直在默默參與一個探訪鄉(xiāng)村兒童的公益項目。他和攝影師趙俊霞搭檔,走訪了內(nèi)蒙古、新疆、貴州、廣西等十余個省份的近百個孩子及其家庭。2017年項目結(jié)束后,袁凌又繼續(xù)獨自探訪,走訪了更多的省份和地區(qū)。
他寫下了其中的36個故事,將其命名為《寂靜的孩子》。
袁凌多次講起他在四川大涼山探訪時的一次經(jīng)歷。
那是一個清晨,天剛蒙蒙亮,袁凌趁著村里的人們還沒有出來,去外面方便。因為南方的山區(qū)普遍沒有廁所,這是袁凌和趙俊霞兩年來不得不多次面臨的窘境。就在他準(zhǔn)備方便時,突然從田地里躥出十幾條野狗,向他圍攏過來。袁凌一下子就蒙了。
后來,這個場景久久地停留在袁凌的記憶中,它所造成的沖擊,與袁凌對中國很多鄉(xiāng)村沒有廁所的震驚體驗纏繞在一起。
探訪的過程中,常有類似的外在困境。因為地理距離遙遠,常常要不停地?fù)Q乘,不停地翻越雪山,甚至貼著萬丈懸崖行路,沿途氣候變化劇烈。在偏遠山區(qū),缺水缺食是常態(tài),沒有床的時候,袁凌就睡在木板、草堆或者爛棉絮上,還睡過頂著豬圈的床。有時候,不缺食物也是一種折磨。在內(nèi)蒙古探訪時,沒有蔬菜,只能吃肉,吃到第四天的時候,袁凌看到草原上有專門給牛羊過冬種的青儲飼料,便沖上去,抱著飼料大嚼。
這四年的采訪與寫作,對袁凌的身體損耗極大。高血壓、腸胃病、甲狀腺等等問題都找上來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再也不年輕了。
除了這些外部的困難,進入這些孩子精神世界的內(nèi)部困境尤甚。他還在試著寫出那些沒有收錄書中的孩子的故事。但是很難,因為需要再次全身心地浸入到當(dāng)初的情境中。
袁凌的探訪筆記記得很詳實,厚厚一大摞,每一個他認(rèn)為有價值、有表現(xiàn)力的細(xì)節(jié)都會記下來。順著這些零零散散的文字所形成的記憶隧道,他得以最大可能地重返心靈現(xiàn)場。雖然這些故事如今看起來很平靜,但實際上袁凌在寫的過程中費了巨大的心力。在這許許多多個孩子中,他一直沒有能夠?qū)⒌谝粋€探訪的孩子寫進書中,因為太過沉重。
袁凌將那種感覺形容為重訪地下室——地下室太過黑暗,下去一次就再也沒有勇氣下去第二次了。
有時候,就算沒有什么悲傷,只是呈現(xiàn)歡樂也很疲憊。
還有很多很多沒有被袁凌寫下的孩子。在《寂靜的孩子》一書前面的兒童探訪檔案里,保留了部分沒有寫入書中的名字。
比如周莉莎,這是袁凌在云南遇見的一個藍嘴唇病女孩。頭一年探訪時,她把自己的名字寫在袁凌的筆記本上,清清淡淡的,如同茉莉花瓣。第二年再去,女孩卻已經(jīng)去世。這個面容很清秀的女孩喜歡文學(xué),死前的遺愿是讓爸爸把她參加學(xué)校作文競賽得的獎狀帶回來。
還有一個內(nèi)蒙古的女孩張菁菁。她患有骨癌,笑起來很可愛,袁凌采訪過她好幾次,也寫過某些文字,但終究沒有寫成更長的文章。
在探訪完這個女孩準(zhǔn)備離開時,袁凌在無意中拍下的照片里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孩子,一個看起來很孤獨很憂郁的男孩。因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他的身體一直停留在六歲,乳牙也因此不退,和新牙齒散亂地擠在一起。雖然時常嘔血,忍受灌腸的痛苦,但他依舊充滿著調(diào)皮男生的活力,還給班上的女生寫情書說要保護她。
那些寫下的孩子,每一個都有曲曲折折的故事。有患有癲癇病,時時需要忍受電擊之痛的女孩;有患有白血病,日日忍受化療之苦的男孩;有父母重病、去世或者遠走,和年邁的奶奶叔叔或者孤兒院的其他小朋友相依為命的孩子們;有為了一根光禿禿的肉骨頭發(fā)生爭執(zhí),一遍又一遍交替啃吮的兄弟姐妹們……患有纖維病的小男孩明澤像個詩人,看到山雪會說,“好多白頭發(fā),沒了,就變成綠頭發(fā)”;患有鼻竇炎的牧羊少年寶安與袁凌站在一起時,說的卻是“我們的話被風(fēng)吹走了”……
袁凌寫下他們,也寫下了背景中另外一些寂靜的孩子:因哥哥患病而習(xí)慣于不受注意,講話聲音輕到聽不見的小妹妹;同住化療病房,突然就消失不見的長胡子的小姑娘……有大峽谷的孩子,有山腳下的孩子,有布滿地雷的遙遠國境線的孩子,有窄窄的河西走廊移民村的孩子……還有大火后田里剩余的青色,陰雨后地上冒出的蘑菇,炎熱陽光下被催黃了的憂郁的香蕉……
看著這些孩子,袁凌常常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就像尼采所說的超人之后的末人,沒有權(quán)利也沒有信心要孩子。整個社會及文化上有意無意的忽視,使得真實鄉(xiāng)土的痛苦與衰亡,孩子們的成長困境被遮蔽了。
“大家都知道鄉(xiāng)村要沉沒了,所以人們都去城市,哪怕在城市沒有位置,也要先撤到去往城市的船上,沒有人真正關(guān)心這個沉沒的鄉(xiāng)村?!?/p>
但并不只是鄉(xiāng)村。袁凌后來意識到,不僅僅是鄉(xiāng)村有留守兒童,城市也有。還有那些跟隨父母漂泊在城市邊緣,不屬于鄉(xiāng)村、也不屬于城市的孩子們,他們都被迫陷入了某種寂靜。
談到城市的孩子,袁凌并不看重宣傳時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這個標(biāo)簽,包括鄉(xiāng)土、底層,還有書里的章節(jié)名“異鄉(xiāng)”“大病”“留守”“單親”等等。袁凌覺得,這些名稱與標(biāo)簽并不是核心問題,它們只是各種社會狀況之下產(chǎn)生的癥狀,在這本書里,只是一個一個具體的孩子。
由這些孩子的故事展開,城鄉(xiāng)之間的巨大分裂、造成留守和流動兒童的社會經(jīng)濟因素、家庭親子關(guān)系的缺陷、社會福利制度的某些欠缺等等,確實是需要思考的問題,但這并不是袁凌的出發(fā)點。
“我寫這本書不是為了解決什么問題。我不是要去提供一個解答、一種探究。我感受到的只是這些孩子本身的狀態(tài),他們需要我們?nèi)A聽,去理解。因為各種各樣的社會態(tài)勢,我們平時可能聽不到他們的聲音,看到的只是各種概念,如今我有這么一個機會,去接觸他們,寫下他們,每個孩子都有各自的生活、故事、狀態(tài),我覺得這就是我的寫作目的?!?/p>
袁凌的寫作,常常被視為特稿或者非虛構(gòu),但實際上,它們并不等同于特稿寫作,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非虛構(gòu)寫作。非虛構(gòu)中有大量社會學(xué)的、人類學(xué)的寫作,袁凌的書寫方式溢出了這種書寫傳統(tǒng)。
在他的寫作中,常常有細(xì)膩的情感表露,一切自然風(fēng)物皆含深情,但袁凌卻又把力度控制得恰到好處,以至于讀時常常想流淚,卻又被袁凌克制的文字給逼回去。袁凌不避諱這種情感表達,只是要看這種情感表露到什么程度:首先不能虛構(gòu)情感,再者不能用情感去評判、去定義對方的生活。
在這種書寫中,“我”是次要的,只是作為生活的見證者,自然表露一些感情,但不能強烈?guī)?。這樣的書寫方式對于這些孩子們,剛好是適宜的。
袁凌不喜歡承擔(dān)某種社會功能的寫作方式,不喜歡特稿式的以小見大,不喜歡去寫一個可以作為社會參考的樣本,不喜歡強情緒引導(dǎo),不喜歡故作深沉的“零度寫作”。
“我寫這么多孩子的故事,也沒有想那么多終極的問題。孩子們并不是到了那個時候才有價值,這本書的意義也并不在于那么形而上的東西。這些孩子,真正去了解他們的時候是很難的,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心靈狀態(tài)沒有呈現(xiàn)出來的機會,呈現(xiàn)出來的時候,往往是在新聞事件里。”
重要的是孩子本身,而非樣本。在進入這些孩子的世界之前,我們總是會有很多概念性的疏離與陌生。一位豆瓣讀者讀完后說:“夜讀,幾令人抑郁,覺身邊世界不真實?!?/p>
是什么造成了這種不真實感?他們難道只是存在于平行世界中?這些孩子跟我們想象中的有什么相同或者不同?他們所面臨的境遇、他們的心靈所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和我們的狀況又有什么不一樣?要回答這些問題,親身親歷的考察總會比我們腦海里的概念更真切一些。
談到這四年經(jīng)歷的重要感受,袁凌說,第一個感受便是這些孩子的處境是共通的。
沒有根本意義上的階層、人種之分,沒有純?nèi)坏牡赜颉⒊青l(xiāng)之別,孩子們面臨的問題都是相似的。
比如談到新疆,談到維吾爾族,我們總是會想到別的宏大的問題上,宗教的問題、經(jīng)濟發(fā)展的問題,但在留守和單親問題上,新疆的孩子和其他地方的孩子是一樣的。他們的苦悶,他們的痛苦,沒有什么區(qū)別。
比如談到留守兒童,我們往往以為留守的只是鄉(xiāng)村孩子,但是在城市里,在城鄉(xiāng)之間,都是一樣的處境。而在這諸多問題中,留守甚至是不那么重要的,它往往和貧窮、單親、大病、失學(xué)等等疊加在一起,困擾著孩子們的未來命運。孩子們成長所面臨的困境,有時候超越了我們固有的認(rèn)識和想象。
有些處境是超越國籍的。在書中《遠方》那一輯的家庭里,好多中國孩子的母親都是越南人,在中國南部很多地方,從云南到海南到廣西,這是一個很獨特的現(xiàn)象,甚至湖南也有這種情況。
由于城市化,鄉(xiāng)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jīng)被徹底割裂,女人們都到城里謀求更好的生活,鄉(xiāng)里的男人只能跨境結(jié)婚。這些中國男人和越南女人結(jié)合生下的孩子沒有戶口,未來無所憑依。這種無所憑依的感覺同樣存在于城市邊緣的孩子,他們已經(jīng)不是典型意義上的鄉(xiāng)村兒童,與大城市疏離,也和鄉(xiāng)村疏離,即使強行回到老家,也終究是格格不入。
還有一個住在河西走廊移民村的女孩,見到陌生人總是會自言自語:你們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袁凌對此感到很意外,他看到,即使是一件公益組織送給小女孩的衣服也會被村主任收回去,因為小女孩和奶奶是村里的外人。
當(dāng)大家談起袁凌的寫作時,常常在閱讀開始就是一種苦難的預(yù)見,因為覺得沉重,所以不愿翻開去看。《青苔不會消失》《世界》等幾本書常常得到這樣的評價,甚至還有讀者批評袁凌是為苦難而苦難。
這似乎是一種先入為主的感受。
實際上在這本書中,充滿了種種我們不曾預(yù)料到的快樂與歡笑。比如《花房少年》中,苗寨少年趙江雖然需要出門辛苦打工,但回到苗寨后,他依舊是那個黑衣怒發(fā)、天真蓬勃的花房少年。
比如描寫北京郊外家庭的《“王子”和四個“公主”》,雖然是多子女家庭,在外人看來,似乎覺得過不下去,但其實他們彼此扶持、彼此照應(yīng),比起留守兒童、獨生子女,反倒其樂融融。
比如《縫紉機與大富翁》,寫的都是孩子的懂事,母子之間的那種愛和心靈的交流,充滿了各種溫馨的生活細(xì)節(jié)。
袁凌覺得,不僅僅是懂事。雖然生活被擠壓到那樣小的空間里,但他們并沒有去怨恨,沒有自暴自棄,沒有去報復(fù),也沒有“喪”,沒有“佛系”。可能現(xiàn)實中很多人很喪很佛系,所以在閱讀中也會帶入這種情緒。
“其實這本書里面的孩子的精神狀態(tài)比現(xiàn)在的很多年輕人都強得太多。你能說它就是苦難嗎?顯然是遠遠不夠尊重他們本身的。他們活得充滿了希望,沒有向生活認(rèn)輸,很多人已經(jīng)向生活認(rèn)輸了。”
在他的另一部小說集《世界》中,袁凌寫過一個因礦難失明的礦工劉樹立。這個在別人看來只能茍延生活的人,不僅通過鍛煉恢復(fù)了在屋里活動、戶外干活的能力,還種了別人不愿種的地。他的身上所呈現(xiàn)的那樣一種強健的精神,那樣一種努力,在這些孩子的身上時常可以見到。
四年探訪下來,袁凌和其中一些家庭建立了比較長期的聯(lián)系,有些孩子和家長至今會經(jīng)常聯(lián)系他,《不敢騎馬的牧羊少年》里的寶安常常會給他打電話,《車間里的母女》里的可心經(jīng)常匯報自己的考試成績。
有幾個孩子的現(xiàn)實問題也得到了幫助:內(nèi)蒙古的一個小男孩做了先天性心臟病和巨結(jié)腸手術(shù),生命得以延續(xù);湘西一個九歲孤女和奶奶風(fēng)雨飄搖的老屋得到捐款翻修,生活開始有了活力;遼寧葫蘆島矽肺病區(qū)一個失去父母的小姑娘也在袁凌的幫助下補辦了戶口。
在這些不被大家所注意的孩子身上,保留了人性中某種濕潤的東西、真實的東西。有時候這些陰影的部分會使我們感到無力,在袁凌看來,整個人類都是“病人”,都需要被照顧、被撫慰,但這并不能用可悲與苦難來形容?!拔覀冋l也不是超人,有能力上的困境,但我們既然選擇去互相接觸,互相接近,就是對人類有信心的。這個世界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它有賴于每個個體的行為,通過我們心靈之間的相互作用,世界會有一些好的改變。”而這也是寫作里面特別需要節(jié)制的,對于他們,我們要始終懷有一份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