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原

不管是誰，只要他肯把鼻子頂住玻璃窗，努力朝外面張望，他就準(zhǔn)會顯出愚蠢的樣子。

——在蒂法尼進(jìn)早餐

也想過用另外的標(biāo)題 《小男人的稀罕》，后來主意變了。也是在那個系列想法之內(nèi)。

對了，是想寫寫小男人的對面，拉薩的女人太少，大概也因為少才顯出了特別的意義。能去拉薩（特別是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以后去拉薩） 的女人應(yīng)該說總有那么點不同凡響，這一點也需要你也到了拉薩才會有所感觸?；蛘吣阆优芤惶颂闊?，省事起見你讀一下這個故事，也許你不去也會有同樣的感慨。

（這一節(jié)我跟也字叫上了）

說到最后也還是為了憑吊，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能回到那段生活當(dāng)中去。即使我還有勇氣回去，也人地皆非了。也不過五年多一點，少了好幾個人了。我說的不是回到內(nèi)地的或者遠(yuǎn)走異國的，他們走也走了，也沒什么值得感慨了。是想念那些走得更遠(yuǎn)的，走出了這個世界的朋友。

甚至說不上是朋友，經(jīng)常有人說朋友的時候其實在導(dǎo)演一廂情愿的活報劇，誰知道我是不是個好演員呢。

甚至從一開始我就在演戲，我不想說我是個見人就逢場作戲的壞蛋，我經(jīng)?？傔€留著一份誠實，不過那是對待別人和別的事。對她可以不必，因為我第一眼就認(rèn)定她也是個逢場作戲的家伙。一個肯定對親媽都不說真話的漂亮女人。不知怎么搞的，我從來都以為漂亮女人跟誠實這個描繪品德的詞匯是一對矛盾。

往壞里揣測人大概是我們這行人的通病，可怕的是這行人又都相當(dāng)自信。我自想我不會看錯人，尤其不會看錯女人，不然我也不吃作家這碗飯。無論如何我得承認(rèn)這是個漂亮的女人。也是一個尋常的男人的自信。

我走進(jìn)這個沙龍算是比較晚了，我們這一群人到拉薩的時間相近，相識卻是過了相當(dāng)一段時間的事。我來到她的住處才發(fā)現(xiàn)許多熟人都在，那天她過生日，那些人都是作為朋友來湊熱鬧的。至少在那天她像個女皇或者至少像個公主，她對在座的隨便什么人吆三喝四，也包括對我。畢竟是頭一次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她的做法多少有點令我吃驚。

她叫我修理一輛自行車的鏈盒，自行車放在門口院子里，看上去好久沒擦滿是積垢。沒用一點客氣的語匯，她明了地說：“你去修修那輛車的鏈盒。好像有什么東西卡住了，輪盤怎么也轉(zhuǎn)不動?！?/p>

她說的是——你去。如此而已。

我以前在街上、商店里、電影院里不止一次地見過她，我發(fā)誓我這天才知道她叫牛牛。

許多人都帶了食品來，我一點準(zhǔn)備也沒有就被小羅拖來了，來了以后因為空著手又自覺得很狼狽。這是一頓聚餐，名副其實，這種場合來吃白食的肯定不止我一個，我還是有點不舒服。吃的全是各色罐頭，喝紅酒，一共三種六瓶。我偷著數(shù)了一下有十一個人，除了她還有一個女的?？瓷先ツ挲g要大一些，席間幾乎沒跟別人講過話，吃的喝的也都不多。

也許是我自作多情，我總覺著牛牛對我有著特別的興趣，比如她像是漫不經(jīng)意地四次坐到我身邊，比如她坐著的時候膝蓋不時地碰到我的膝蓋。四月的拉薩晚上還很涼，她破例穿了條格呢裙。我在拉薩還從沒見過有人穿裙子吶。拉薩非常非常涼快，聽說過去成都的有錢人都到拉薩來避暑，而且拉薩有中國城市里所能有的最好的杯子。

牛牛不止一次地為我倒酒，之后便碰一下杯，說：“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要勉強?！睅状闻鱿ドw也都在碰杯的同時，好像身體的下意識聳動。不同的是杯子在桌面以上而膝蓋則被桌面擋住了，沒人能看見。

在這些人當(dāng)中有幾個年齡比我大的，也都是從事藝術(shù)的男性公民，他們的自我感覺比我要好，因而交替著滔滔不絕，談的無非是些時髦的話題，諸如哲學(xué)或希臘，也有個家伙幾次挑起關(guān)于維納控制論的爭辯。

牛牛是主人是地東，她扮演自己的角色駕輕就熟，斟酒，指引話題的走向，有一次她趁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拉奧孔和蟒蛇的親近關(guān)系上，用只有在最近處才聽得清的低聲說：“我屬牛的，你呢？”我屬兔，溫柔的小動物。

后來我掐著指頭算了一下，她是在標(biāo)準(zhǔn)年齡上了大學(xué)又畢了業(yè)到拉薩來的。她跟我們不一樣，我們不年輕了，我們上大學(xué)的年齡比她們畢業(yè)時還要大。這個年齡差距在中學(xué)時代就覺得嚇人了，我中學(xué)畢業(yè)她也不過剛上小學(xué)，現(xiàn)在我甚至覺不出她比我要小，小許多。

其實也沒必要討論我的年齡跟她的年齡之間有些什么聯(lián)系，這樣做的一個直接后果是讓人聯(lián)想到戀情或者性，這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不是別的?？傊任抑辽傩【艢q，我比她至多大十歲，就是這么一筆糊涂賬。

那以后就算認(rèn)識了，拉薩地方不大，你即使非常受不了某個女人你想永遠(yuǎn)不碰上她躲開她也不可能，何況這一次實際情況不是那樣而是恰好相反?？傊液团ＥＳ性S多見面機會。我用了機會這個詞可謂用心良苦，我想說的是至少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里我（也許也包括她） 沒有能主動地把握那些機會，我們只不過在各種場合——朋友家里，街上，公共場所——偶然碰上了就像老朋友那樣打個招呼，如此而已。

當(dāng)時拉薩剛剛辦起幾個舞廳，我所在的文藝會堂是其中的一個。我們這個舞廳有樂隊，全拉薩有樂隊的舞廳只有兩個，另外一個是歌舞劇院。經(jīng)常出入舞廳的人都知道，用錄音機伴舞和樂隊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所說的不可同日而語。歌舞劇院舞票每張五元，我們這里三元，而且有一個有各種軟飲料出售的內(nèi)部小賣店。那些用錄音機應(yīng)付舞迷的地方每張票也都賣二元五角錢。

可想而知，我們這里生意極為興隆，每逢星期六星期日傍晩，文藝會堂大門前總是擠滿來自全拉薩的年輕朋友，摩托車自行車排列得雜亂無章，沒買到票的人們亂哄哄地?fù)碓阼F欄桿外面大聲吵鬧。每次都有一些警察帶著袖標(biāo)臂章在大門里外維持秩序。牛牛是超級舞星，而她又不認(rèn)識任何別的文藝會堂職工，她如果有興致來這里跳舞大概只有通過我才能搞到舞票。順便說一下，因為人多票俏，黑市的票價也已經(jīng)漲到了四元或四元五，就這樣也不敢說隨便可以買得到。

她第一次是和話劇團的一個小伙子一道來的，來時舞廳正在放人，票自然早就賣完了。我沒參加舞廳服務(wù)，主要是不會跳也沒興趣，我只有老著臉皮找出負(fù)責(zé)的大格桑；我說我兩個朋友（其實那個小伙子我根本不認(rèn)識）來晚了，大格桑二話沒說擺擺手就把她和她的舞伴放進(jìn)去了，她進(jìn)去后沒忘了回頭，她意味深長地把左手食指豎起到自己左眼下方，接著嫵媚地一笑，她進(jìn)到里面去了，我有點傻兮兮地目送她走進(jìn)第二道玻璃門。

舞會結(jié)束已經(jīng)是北京時間23 點以后了。她一個人來敲我住處的門。我問她那個人怎么沒一道來，她說他自己回去了。

我當(dāng)時一個人住一間屋子，房間里很亂，地上是電爐和吃過沒洗的鍋勺碗筷，我有點不好意思，說：“太亂了。要知道你來我就把它們洗出來了?！?/p>

她說：“男人都是一路貨，我還沒見過哪個拉薩小伙子吃了飯馬上把碗洗出來吶?！?/p>

我說：“小伙子？我要是抓得緊，生也把你生出來了，我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的兒子，現(xiàn)在比你還高吶。要是有點禮貌你該叫聲馬叔叔?！?/p>

她說：“那我管你叫什么？老爹？還是老爺爺？你賣什么老？你不就比我大那么幾歲？哎，我忘了，你屬什么來著？小兔子是吧？”

我說：“老兔子。你喝什么，咖啡還是麥乳精？”

她坐到我唯一的破椅子上，懶洋洋地說：“當(dāng)然是咖啡。要濃一點，黑咖啡你懂嗎？”

我賣弄地說：“不加糖的對吧？”

她說：“算你說對了。你咖啡什么牌子？”

我說是海南島咖啡。

她用鼻子嗤了一下。

我急忙解釋：“是純咖啡，咖啡豆磨的，絕對香，你熬咖啡的技術(shù)怎么樣？”

她說：“這年頭誰還熬咖啡？我有五種速溶咖啡，改天你到我那見識見識?！?/p>

我賭氣不再說話。平心而論我更喜歡熬咖啡，我總覺得速溶咖啡口感有點不對頭，而且也不那么香。再有我碰巧也還存一罐倫敦的金皇冠速溶咖啡，我故意不拿出來，我沒必要太遷就她。另外也因為金皇冠還沒開封。

她坐在那盯住電爐上冒白氣的咖啡壺，我注意到她左手姆指不停地搓摩中指側(cè)面，而兩根手指摩挲的部位恰好都呈暗黃色，一望便知是香煙熏的。我從抽屜里摸出一包大重九遞給她，她馬上露出詫異，“你不是不抽煙嗎？”

我說：“你調(diào)查得夠清楚的。”

她說：“自作多情！ 我調(diào)查你？你長得比別人漂亮？你這人真沒勁?！?/p>

我臉肯定紅了。我不甘心失敗?！皼]調(diào)查你怎么知道我不抽煙？”

她說：“你記性那么差嗎？你忘了剛才達(dá)娃給你煙你說什么了？”達(dá)娃是剛才話劇團那個。這下我得分了，“你記性不錯嘛?！?/p>

她說：“我碰巧就記住了?！?/p>

我說：“我就不興客氣一回？”

她說：“那次在我那你也沒抽煙。”

在呷了一口濃黑的熱咖啡之后，她說了一句：“真不錯，真香?！蔽覜]再接話續(xù)上剛才的咖啡爭論，男不跟女斗。

她又說：“你沒有錄音機？”

沒有。我說我嫌吵，她就又說：“沒音樂可是太悶了，你不嫌悶得慌？”

我也點燃了一支煙。我不愿意直接看她，隔了一層疏淡的煙霧我可以很從容地觀察她。她的手指白皙然而干枯，手掌不寬，整個手給人的印象很有力。

她開始談到她到西藏來的前前后后。她在南京的一所大學(xué)里學(xué)新聞，畢業(yè)的時候跟她要好的那個男同學(xué)跟另一個女同學(xué)好上了。她一氣就申請到西藏來了。

她說：“因為在這之前家里沒有一點精神準(zhǔn)備，我告訴我媽時她都嚇糊涂了。她說啥也不同意我來，還是我爸比較想得開，我爸跟我到學(xué)院找到院長說支持女兒上邊疆，要不我根本來不了。你說怪不，我臨走時我媽倒沒怎么，我爸一直流眼淚，他送了我一路，一直送到成都飛機場，一路都在不停地掉淚，弄得我也酸溜溜的，到拉薩三天情緒才轉(zhuǎn)過來。”

我問她兄弟姊妹幾個，“我還有個小弟，今年高中畢業(yè)，要是考不上大學(xué)……你再給來一杯。你的家什不錯，可惜不配套?！?/p>

她說的是我的不銹鋼咖啡壺和黃釉面咖啡杯和不銹鋼小調(diào)羹。我說：“你將就點吧。”

她說：“是啊——要不有什么別的法子呢？”

我問她怎么到貿(mào)易公司去了，她很奇特地扯歪了嘴角那么一笑，說：“我想學(xué)學(xué)做買賣，我對搞新聞膩味透了?！?/p>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她開始被分到一個小報社，是她自己提出要到商業(yè)部門才改派到貿(mào)易公司去的。她說：“你要買什么就來找我?！?/p>

送她出去已經(jīng)是深夜，我們的大鐵門早就上了鎖，她說跳吧，我說也只有跳了。我擔(dān)心她不行，結(jié)果證明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她非常麻利地攀上鐵欄桿，翻過去以后她說她是大學(xué)里體操隊的主力。拉薩的晴夜美妙無比，星星近到伸手甚至可以摸到。路邊的樹正在刷刷地長出嫩生生的新葉，她哼起歌子，是一首當(dāng)時流行的港調(diào)，她在空闊的路當(dāng)中倒退著往她住處走，我跟在她后面三步遠(yuǎn)，正好可以藉著桔黃色的路燈跟她面對面地互相觀望。

她說：“我想過當(dāng)歌星，我唱得怎么樣？”

我說：“我是樂盲，沒資格說，不過一定要我說的話，我看不怎么樣?！?/p>

她說：“你這人真掃興。你就不會說點讓我高興的？”

我說：“說什么讓你高興？”

她說：“說我比程琳成方圓唱得好就行了?！?/p>

好像很快就到貿(mào)易公司大門口了，我看著她又一次翻過鐵柵欄。隔了鐵柵欄她說：“你一個人走回去一定非常寂寞非常無聊?！蔽也恢每煞竦叵蛩龘P了揚下巴，轉(zhuǎn)身往回走。

這段路顯得比來時長了許多。讓她說中了——我一個人走回去非常寂寞。

回到我的住處，我也是無意瞥了一眼墻上的掛歷，這天是八三年五月的第一個星期六。

這時我甚至記不得那次在她生日時的情形了，我是說記不得她當(dāng)時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發(fā)現(xiàn)除了她對我說的話我不記得她對任何人說過任何話。

也正是因為我過分木訥，我才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那天晚上唱花臉的男主角是誰。小羅說那個人叫小小，是拉薩頭號肖像畫家，說小小正在給牛牛畫像，小羅壓低聲音說是“畫裸體”；全脫光了再畫，小羅顯得神情緊張。

我無論如何沒有一點印象。根據(jù)小羅的描繪，我覺得這個叫小小的畫家毫無特點，跟大街隨便碰上的什么人沒有本質(zhì)不同?？墒切×_暗示牛牛是這個破爛畫家的情人。說實話我當(dāng)時根本沒往心里去，她是誰的情人跟我沒一點關(guān)系?？墒邱R上有機緣像是專門來證實小羅的暗示，是牛牛打來電話，讓我當(dāng)天晚上去她那參加她私人辦的舞會。我在電話上申明我不會跳舞并且從沒跳過舞，她不由分說，叫我只管在晚上五點準(zhǔn)時到她住處，她說：“不會我可以教你，我保教保會。再說你不跳舞也可以喝酒聊天，到我這隨便，你知道。我只邀了少數(shù)幾個密友，你一定得來?！闭f完電話就撂了。

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聽大牛和小羅講過，說牛牛把貼面舞帶進(jìn)拉薩，已經(jīng)引起治安警察的關(guān)注。貼面舞，光聽名稱就夠猥褻的了。我先有些猶豫，我沒有記錄在案的劣跡，只要我自己不跳，估計即使警方干預(yù)也不會把我怎么樣。我注意汲取上次的教訓(xùn)，去以前特地到食品店里買了些可以下酒的罐頭，我知道準(zhǔn)已經(jīng)預(yù)備酒了。但是我不知道這個小舞會小到總共只有六個人，有那個小小和另外一個畫家辛明，還有大楊和一個我從沒見過面的姑娘，牛牛介紹時說她叫小黃瓜。

辛明比我大四歲，到西藏已經(jīng)有十二年，辛明看上去文雅瀟灑，穿一身藏青色西裝，領(lǐng)帶相當(dāng)高級，有一個開始冒尖的中年肚子，辛明開始以為我像牛牛他們那么年輕，使我不免有幾分得意。我比較喜歡牛牛的利落干脆，她完全不啰嗦不客套，筒單介紹過就指揮大家動手弄吃的喝的，都弄妥了也不開餐，先換了磁帶調(diào)好錄音機音量，之后熄了大燈。那以后的時間全部由那盞大約八瓦的綠色床頭燈輝映，極其惑人心神。

音樂很輕很舒緩，那種纏綿到令人昏昏欲睡的輕音樂。小小和牛牛先抱到一起，身子密貼，高身材的牛牛剛好和矮瘦的小小鼻尖對鼻尖，我特別注意到他們相視一笑，把鼻尖稍側(cè)過一點，于是小小尖削的猴臉左面便貼到牛牛右面頰上去了。

我看得臉上發(fā)燙，好在燈光黯淡。我看得見這兩個人的腳步配合得極為合拍，簡直可以用天衣無縫來形容。我進(jìn)而想到這么和諧的背后必定有許許多多次合作。

在我出神的時候辛明已經(jīng)把大楊邀到牛牛和小小身邊。辛明老練，大楊也有上乘配合相隨。我恨牛牛忘了她說過要教我，我盡量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托起盛著血色葡萄酒的高腳杯慢呷，心里逐漸生長出怨尤。

我已經(jīng)忘了身后還有一位女孩。

是她在后面提醒我：“你怎么不請我？”

我只能非常抱歉地說我不會。

小黃瓜到底要爽快些，說：“如果你不反對，我可以教你，可以嗎？”

我說我實在是不會。我沒說不可以我說不會，骨子里還不是徹底回絕?？磥砦沂顾秊殡y了，她只好對牛牛說：“牛牛，我跟小小來，你來教這個。”她倆相視一撇嘴，我隱約感到像有個什么圈套。也許牛牛故意讓小黃瓜來教我？我完全沒有思想準(zhǔn)備。我看小小像先前抱住牛牛那樣，雙手從身后兜住小黃瓜的臀，兩個新伙伴馬上合而為一。

牛牛說：“很容易的，不用學(xué)就會。你只要心里和上音樂的節(jié)奏?！蔽夷枚ㄖ饕饬耍驍嗨f：“不，我不行，不會跳也不想跳，我坐一會兒，你們跳吧?！?/p>

牛牛也坐下來，當(dāng)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沒別的舞伴了。她為自己斟了杯紅酒，她坐得離我很近，且身體隨音樂節(jié)奏輕輕晃動，不時碰到我的臂肘。我有點沒話找話。

我說：“那個叫小小的跳得還可以?！?/p>

她啞然失笑：“他不會跳吶，也是我的徒弟，這次是第二次?！?/p>

我有點不好意思?！胺凑矣X著他跳得不錯，至少不比你差?！蔽夜室鈴男∽郎夏闷鹨恢熢谧焐宵c燃，然后不經(jīng)意地說：“他在畫你是吧？”

她說：“你調(diào)查得夠楚的。”

我怔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她原封不動套用了我上次說她的話。我順?biāo)浦?。“我小時候最羨慕的就是偵探，你看我當(dāng)偵探夠格嗎？”

她動作親昵地把嘴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倆聽得見的聲音告訴我，“你吃醋了?！?/p>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她又說：“你看看辛明，那才叫跳得好呢，風(fēng)度也好。偷偷跟我學(xué)著點，別當(dāng)著大伙說外行話，多丟人！ ”

我說：“我想出去走走，這么干坐著沒什么意思?！彼f：“走，咱倆一塊爬藥王山怎么樣？叫他們在這玩?！?/p>

說著她就拽著衣襟和我一道出來了，我問不用跟他們幾個打招呼，她說不用，說誰進(jìn)去誰出來他們誰都不會注意。她順手帶上了暗鎖，是她的房間，她身上帶著鑰匙。

天還沒有黑透，大約七點多八點左右吧。我左右張望完全出于下意識，跟漂亮姑娘在一起心里總不安生，有種作賊的感覺，好像所有的眼睛都在窺視你的舉動。

藥王山是拉薩市內(nèi)的一座小山，高度與布達(dá)拉宮仿佛，一百米多一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建起一座高七十米的電視發(fā)射塔立在山尖尖上，那時只有一堆建筑廢墟，也是我們這些作家藝術(shù)家的經(jīng)常性去處。

在海拔三千七百米的拉薩，運動量稍大就氣喘心慌，爬山不是個輕松的把戲。不過到了山頂那就再愜意沒有了。我倆不著急，一步步慢慢向上，必要時我還要伸出手拉她一把。她的手竟很柔軟，一點不覺得那個晚上曾經(jīng)以為的枯硬。很奇怪的感覺。

她說：“小小瘋了，說要跟我結(jié)婚?！?/p>

我找不出應(yīng)答的話來。

她說：“你們男人也總想著結(jié)婚嗎？”

我說：“我不知道別人。你大概知道我正在鬧離婚。要離婚的時候大概很難去想結(jié)婚，你說呢？”

她說：“我聽說了，你的婚煙是你自己不負(fù)責(zé)任造成的，你自作自受?！?/p>

我說：“我說不出別的?！?/p>

她說：“咱們坐到廢墟當(dāng)中去，三面都是斷墻，一面朝著布達(dá)拉官，真夠份兒。你看太陽落下去這么長時間，云彩還是粉色的。你說怎么回事，我所有朋友的老婆都恨我……”

我說：“也包括小小的老婆嗎？”

她說：“我是女人們的災(zāi)星。你說我是嗎——小小這么說的?！蔽襾聿患罢f是或不是，她根本也不在乎我說什么?！拔铱次沂恰Ｎ业嚼_也才半年，就有四個人要我可憐他，說他和老婆感情不好，說他要離婚，說到底無非是要跟我睡覺。你要知道是哪四個人嗎？”

我很想知道，但我不愿意講出來。我用另外的方法跟她把話談下去。

我說：“我要離婚好像跟你沒關(guān)系吧。”

她是個很虛榮的女人，誰也不能讓她不說那些追求她的人的名字。這四個人竟都比我還大若干，都是名副其實的中年人，在拉薩許多年，功成名就了。都是文藝界有名氣的人了。我當(dāng)時對她說的話的真實性有懷疑，后來我的想法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后話。

她說：“×××最下作，不要臉，跪在我床前不起來，說我不答應(yīng)他他就一直跪下去?！蔽艺f：“你答應(yīng)了嗎？”她嘆了一口氣：“有什么辦法？”我像吃了蒼繩。不想她馬上又加了一句，“我就敷衍地用嘴唇在他腦門上碰了一下。他一個獨身男人，要求一個女人吻他一下也不算太奢侈，你說呢？”我咽了口唾沫。

我說：“不奢侈，一點都不奢侈?！?/p>

她又笑了?！疤旌诹?。我還是頭一次在黑天來這么害怕的地方?！蔽艺f：“你今天可以不必害怕?！彼f：“那當(dāng)然。要不你這種男人大塊頭就都該漚大糞。我說，你給我講講你寫小說的事行不？怎么寫，為什么有的地方真有的地方假？”我告訴她小說很難講，寫的時候也沒想那么多。她說我也在她腦門上用嘴唇碰了一下。我知道她是說我在敷衍她。

我于是說：“換個話題。說說你怎么辦，你準(zhǔn)備和那個叫小小的結(jié)婚嗎？”

她說：“他太瘦小，不是我要找的那種男人。不過他畫得真絕，他是個天才藝術(shù)家，他比那些平庸的畫匠們多一百倍的激情。你有時間真應(yīng)該到他畫室看看，我?guī)闳??！?/p>

她還是沒說結(jié)婚的事。她告訴我，大楊是離了婚到拉薩來的，大楊有個三歲的男孩，大楊在歌舞劇院的舞隊，我說：“她是干什么的——我是問她的工作?！彼f：“教練。怎么你不知道？”真是太叫入意外了。我問她兒子帶到拉薩沒有，牛牛說大楊馬上回成都把兒子接來。大楊比牛牛大六歲。

下山的時候她高跟鞋歪了一下，竟把右腳的鞋跟歪斷了，好像腳踝也疼起來，我于是把她架在我的臂肘上，她半抱半扶著我，總算推到了山下。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讓她站在路上等一下，我去找順手的石頭幫她把鞋跟釘上，怎么也得對付到她住處哇。這時她突然大叫了一聲，一輛自行車從她身前疾駛過去。我忙問怎么了，她笑著說：“這個缺德家伙?！蔽覜]等她說完，馬上撿起一塊石頭朝飛駛的自行車砸過去，我曾經(jīng)是手榴彈運動員，我扔石頭甚至飛到自行車前面，沒打到但是很懸。再撿第二塊石頭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她哈哈大笑，彎了腰蹲下身，說：“這小子伸手摸了我乳房一大把，撞得我好疼。嚇了我一大跳。這個小流氓。”聽她的口氣，好像對這個小流氓的舉動很欣賞。

在進(jìn)她屋門之前，我說：“那么小小是第五個了？”她說：“你還吃醋呢？他不算，他沒結(jié)婚吶，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哪止他一個？”

那天以后的一段時間我雖然沒見到牛牛，她的傳聞卻不時地在拉薩稀薄的空氣中飄來飄去，那些可都不是什么好話。有趣的是把我介紹給她的篆刻家小羅傳話傳得興致勃勃，這使我想起最初他帶我去參加牛牛生日聚會時對她的稱道。他說牛?！百\懂書法”，說牛牛是個天生的藝術(shù)家，說牛牛是拉薩的現(xiàn)代派領(lǐng)袖，說牛牛的住處是拉薩有史以來第一個沙龍。有一點讓他說對，就是牛?！百\美，像畫一樣”。牛牛的確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活人，畫和電影電視里的不算。

現(xiàn)在小羅又說牛牛其實狗屁不懂，附庸風(fēng)雅，說到最后我終于聽明白了，小羅為牛?？痰囊环绞置卤慌ＥＳ脧椆涑龃蝤B了，而且是當(dāng)著許多拉薩書畫同行的面，小羅自己也在場。是牛牛故意要傷害他才這么做的。

小羅說“這個臭婊子”的姘頭從南京到拉薩來了，還帶了另外一個“臭婊子”，這一男一女都住在牛牛那，說聽說一男兩女睡在同一張床上，“你想想能有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