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羅布
一個人在他有生之年,除了短暫地離開故鄉(xiāng)幾年外,其余時間都廝守故土,這是有幸還是不幸?我全然不知。但這半輩子,我就這樣死守在拉薩這個城,往小一點說,就是守著八廓街,再往更小處說,是生活在八廓街東頭的阿羅群則院里。
或許,這正是我的悲哀吧!因為太過于熟悉,太沉溺于其間,才不會產(chǎn)生出游子對故鄉(xiāng)的那份撕心裂肺的思念,沒有相隔十萬八千里之后的歸心似箭,夜夜夢回故里的淚濕枕畔……碌碌地存活于其間,鈍鈍地感知其變化。說句實話,如今的八廓街已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八廓街,她已面目全非,變得跟全國很多古鎮(zhèn)一般,熙熙攘攘,繽紛多彩??墒?,我還依然愛著她!探究其因,可能是我成長過程中相伴的那些人和發(fā)生的那些事,在我的記憶里如浮雕般鑄刻,使他們揮之不去,成為我之所以是我的催化劑,才如此癡愛著她吧。
一
阿羅群則是個四合院,兩層樓,院子呈長方形,偏上方的中央有口天井,它用四塊方石圍住,每個方石塊的接洽處,各有一根長方形的石頭矮柱,柱子的頂端是個圓潤的球,它起著鑲嵌和固定的作用。藍天、白云會倒映在井水里,井壁上爬滿青青的苔蘚。天井旁邊搭建了一座泥土砌成的背水臺子。穿過院子東頭的后門,有一座跟院子般大小的馬廄,里面存放金黃色的麥秸稈,它們幽幽散發(fā)一縷清香,馬槽邊的馬兒齜著黃黃的牙齒,偶爾發(fā)出幾聲響鼻來。后院東頭的邊角有座露天廁所,這廁所是院子里男女共用的。要是有人需要上廁所,就得重重地跺著腳靠近,只要里面不傳來咳嗽聲,或吐痰聲,就可以安心地如廁。即使到了炎熱的夏天,廁所也不會發(fā)出難聞的奇臭來,只因每家都會把燒火的牛糞灰倒進糞坑里,抑制住氣味的飄散和蛆蟲的滋生。
阿羅群則院子里生活著十三戶人家,有城市居民、工人、干部、馬車夫等。
這座院子的名字,其實是因人而得的。聽說阿羅群則是個西藏東部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拉薩做生意,還當起了房地產(chǎn)商。之后,他參加了叛亂組織,成為其主要骨干,最終的下場是落荒逃亡到了印度。但這座院子的名字卻這樣一直沿用到了二十世紀末期,隨著城市的改造她被鏟平,上面重新建起了更高層的鋼筋水泥居民樓房。
記得,我們在幾個大孩子的帶領下,排著歪歪扭扭的隊形,走在寥寥的八廓街里,嘴里高聲喊著:“左邊的挪一挪,右邊的讓一讓,來吧來,阿羅群則的小孩要經(jīng)過,來吧來!”這是我對阿羅群則和八廓街的最初記憶。想想那時也就五歲多一點吧!當時八廓街不同街區(qū)的小孩都喜歡這樣來逞能,為此偶爾也會發(fā)生一些小規(guī)模的沖突。當然,首當其沖者是那些大孩子,我們只有圍觀鼓勁的份。有一次,我們頭領之一的米瑪次仁被對方砸破了腦袋,殷紅的血順著臉頰流淌,他卻手里攥著石頭繼續(xù)去追打?qū)Ψ?。等對方的人全跑完,他脫下上衣纏住了腦袋。那姿勢確實灑脫、硬氣,他成了我們心中崇拜的偶像。我們圍在他的周圍,說著他的勇敢無畏和其他街區(qū)那些小孩的怯懦與逃跑,踱回到阿羅群則院子里。那些大孩子將汽車內(nèi)胎做的黑色水桶扔進天井里,提上滿滿一桶水來,清洗米瑪次仁臉和脖子上的血漬,又從家里不多的酥油罐里偷點酥油,涂抹在傷口上。在一片陽光的映照下,我們圍坐在天井旁,議論誰最勇敢誰最懦弱……
直到大人們下班回來,沖自家的小孩訓罵,我們才悻悻地離開天井旁,四合院一下寂靜了下來。
之前,我們一家住在丹杰林一帶,隨著奶奶的去世,才搬到了阿羅群則院,住在北面的一間二樓房子里。在阿羅群則院子里,除南面一排的房子夏天能曬到一點太陽外,冬天是曬不到的,為了熬過嚴寒的冬季,他們喜歡待在院子里曬太陽取暖。說來也怪,那時拉薩人對于房子的面積不是以平方米來計算,而是以有幾根柱子來計算,我們住的房子面積正好是兩根半柱子。那外面半根柱子的房間成了儲藏室和廚房,里面兩根柱子的房用木板隔成了兩間。我們?nèi)愕芡瑡寢屔钤谶@兩根半柱子的房子里,跟阿羅群則院里的其他住戶融洽地生活在一起。
除了幾個大孩子,跟我年齡相仿的有高紅、巴桑次仁、劉定斌,我們自然地走得近一些。高紅嘛,是我們家住進去之后搬進阿羅群則院里的,他的媽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她嘴里叼根煙,兩個夾煙的手指頭被煙子給熏黃了,一身的草綠色軍服,只是少了那枚紅紅的領章。高紅他們一家也是單親家庭,是從那曲那邊調(diào)回到拉薩的。
過了一年,他媽媽跟對面的單身工人巴桑叔叔再次結了婚,兩家合并成一家?;槎Y那天人們用紅紙包住《毛主席語錄》和洗臉盆、暖水瓶等去祝賀,這場婚禮對于我來講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大人們在屋子里飲酒唱歌,《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北京的金山上》《革命人永遠年輕》……在阿羅群則院子里唱響了一下午。
從那開始高紅又有了爸爸。
阿羅群則院里之前也有結婚的,但他們有些鬼鬼祟祟,領了證搬到一起住,從沒有過這般的喧鬧、熱烈和高調(diào)。高紅身上其實沒有一點漢族血統(tǒng),他的爸爸是那曲人,媽媽是拉薩人,但他出生時碰巧趕上了轟轟烈烈的“文革”,父母為了革命事業(yè)給他取了這么個名字,希望他能高舉革命的紅旗吧。高紅童年少年時的確不賴,參加過學校的各種文藝演出,當上了少先隊員,只是后來……
哐——哐——的聲音一傳來,人們就會想起阿尼拉宗(尼姑拉宗),她喜歡站到清真寺的頂端去敲擊銅鑼,這座建筑當時在拉薩算得上是最高的建筑之一。這聲哐的韻味很不簡單,是號令,是要把河壩林片區(qū)的所有人召集過去,要么是參加批斗會,要么是緊急部署什么任務。阿尼拉宗是個結實的女人,不僅個頭高,臉上總有一股殺氣,頭發(fā)剪得齊耳長,薄薄的嘴唇。聽說,她覺悟很高,在農(nóng)場干活不惜力,說話又咄咄逼人,人們自然而然地敬畏她,擁戴她,使她成了一個小頭頭。
這次的哐聲跟以往的內(nèi)容完全不同,還能聽到阿尼拉宗通過喇叭喊的話。院子里有人在喊:“大伙趕緊關燈,我們要躲到地道里去!”
媽媽早出晚歸的,照顧我們就成了保姆阿姨普赤的任務。她把我裹在一張毛毯里,背在背上,懷兜里裝一小袋糌粑,滅掉搖曳的油燈,奪門沖下樓梯。他們兩口子各牽住我兩個姐姐的手,一路小跑在人流的后面,黑暗里去尋找那個可以隱藏的地道。
躲進露天的地道里,四處充斥著小孩的啼哭、大人的訓斥聲。
我們緊緊相依偎,仰望天空,那里有一輪細瘦的彎月,旁邊的星星亮閃閃的,沒有風,只有潮濕的坑里散放的土腥味。
有人問:“飛機會來炸我們嗎?”聽到這句話,阿姨普赤的胳膊把我抱得更緊了。
許久后,那哐聲再次響起,有人從地道上面喊:“趕緊從地道里爬出來,回家去!”
飛機沒有來轟炸,天空中依然有月牙和星星,只是回去的路比先前黑得更稠了。
這種好玩的游戲,巴桑次仁是無須參與的。
他的爺爺是名尼泊爾籍的藏族人,我們統(tǒng)稱這種藏族人為“喀嚓讓”,他的爺爺在阿羅群則院子的斜對面開了一家小商店,至于賣些什么東西那時不曾注意過,只記得有泡泡糖和其他各種餅干。他的爺爺擁有這棟面積不大的樓房。我很羨慕巴桑次仁,他除了有零食吃,穿的衣服也是最干凈最時尚的。
他的爺爺個子瘦高,頭發(fā)梳成兩根辮子,末端拴上紅色的發(fā)穗,盤在腦門頂上;右耳垂上掉一只半圓形的金耳環(huán),左手腕上有只金燦燦的瓦斯針手表;他喜歡穿干凈的白襯衫,外面是件黑色的氆氌藏裝,腳蹬一雙锃亮的靴子。在那個年代,只有巴桑次仁的爺爺敢如此穿戴。
這位爺爺對他的孫子也是極盡呵護,巴桑次仁穿一條黑色的喇叭褲,花襯衣外套個夾克,腳上是黑亮的皮鞋。同我們這些衣服上補丁加補丁的小孩一起玩耍時,他總顯出不一樣來。他的爺爺每次來喚巴桑次仁去吃飯,我們羨慕的目光就會投射到他的身上,很多時候我們一日三餐就是糌粑,可巴桑次仁時常都能吃到米飯和菜,有時他的嘴角邊掛著一粒被咖喱染黃的米。他的爺爺很文雅,站在一旁手里撥動念珠,另一只手擱在背后,耐心地等待巴桑次仁離開我們。等他靠近時伸出放在背后的手一把摟住,讓他緊貼在自己的身上。巴桑次仁爺爺筆挺的身板、慈祥的表情,就這樣凝固在我的頭腦里。我們阿羅群則院子里的大人們,可沒有這樣的耐性,他們都是火急火燎的人,或叉?zhèn)€腰,或拿根木棍,沖我們咆哮:“他媽的,給我滾過來!”“再不來我就會打斷你的狗腿!”“乞丐娃,你沒有家嗎?”……
因為巴桑次仁爺爺?shù)倪@種特殊身份,他們是不用參加這種活動的。巴桑次仁有時會跟著他爺爺去尼泊爾,在那兒待上一兩個月后再回來,給我們送些泡泡糖、餅干之類的東西,那可是我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在一個陰霾的日子里,我們聚在天井旁,那里有打水時灑落的水積成的冰,在那上面排隊溜冰,爭吵聲賽過麻雀的聒噪。
這時有個男的從大門甬道里進來,手里抱著暖水瓶和洗臉盆,隨后有個駝背女人攙扶一位花白頭發(fā)的婦人走到院子中央,那婦人拄著一根木棍,臉干凈潔白。這樣的臉在阿羅群則院子里是找不到第二張的。駝背女把老婦人引到北面住戶的窗子下,讓其坐在一塊石頭上。那個男的打開南面一樓的一間房門,把東西給抱了進去。三張床、被子、小桌子、幾小袋的糧食、三角鐵爐子、漢陽鍋等,就是他們所有的家當。我們不再玩耍,看他們把東西一件件地搬進房子里。間或有人輕聲說:“那女的是個駝背!”我們無恥地笑了起來,笑聲像鞭炮一樣噼啪炸響。那駝背女扭頭剜了我們一眼,那里面有憤怒也有幽怨。老婦人閉上雙眼,兩手扶著那根木棍,臉上的表情痛苦無比。
劉定斌是老婦人搬到阿羅群則不久,才過來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后來我們知道,那老婦人是他的外婆,男的是他的舅舅,駝背女是他的姨姨。他們家以前叫納補倉,是拉薩的一家貴族?,F(xiàn)今由于成分不好,才被排擠到這間又黑又潮濕的房子里。
冬天奇寒無比,我們聚在領頭人旦巴家的廚房里,圍著土灶就地而坐,牛糞飄著煙子傳遞一絲熱氣。屋梁上煙垢油膩膩的,有些像冰錐一樣,垂掉在我們的頭頂上。大孩子們一直在說,他們輪流著講。但此刻,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記不起當時他們說的那些話。能記起的是跟他們待在那間飄滿煙子和牛糞味的廚房里傻傻地哈哈大笑的場景。
雪把拉薩城給蓋住了,藏歷新年就是在這樣一片白皚皚中來臨的。
二
阿羅群則院子里發(fā)生了很多的事情,馬車夫次仁旺堆跟一名四十多歲的女人生活在了一起,他把自家的房門一鎖便搬到女的家里去住了;旦巴的姐姐同一個跛子在談戀愛,聽說他倆肩并肩地在街上走;肥胖的旺姆家時常來一個陌生的男人,大人們說:“看來他們快要結婚了”;阿姨普赤的兒子去“上山下鄉(xiāng)”了,那地方說是要走好幾天才能到;雙目失明的卓嘎老婆婆的孫子被安置在了居委會的自行車修理店……
這時我已經(jīng)上學了,學校就在清真寺的后面,院子中央有一棵碩大的核桃樹,教室只有兩間,學生除了藏族還有回族。老師就三名,其中年長一點的叫馬興泰,另外兩個年輕的叫馬匝碧和旺久,他們分別給我們上藏語、漢語和數(shù)學。我們的興趣不在學習上,每天等待的是課間休息。經(jīng)常腦袋歪向一邊,透過爬滿灰塵的窗玻璃,等待沒課的老師走向那棵核桃樹下,舉起小錘子擊打那片吊掛在核桃樹上的鋼板。叮叮當當?shù)穆曇粢伙w揚,教室里立馬亂糟糟的。
我們轟隆隆地逃出教室,在那片不大的院子里,踢一只沒有氣的破球。然后,大汗淋漓、臉頰通紅地回到教室里來上課,腦袋里飄飛的全是剛才踢球的情景。在這種無盡的暢游中,一根木棍啪地吻上背部,火辣辣的愛瘋狂地在脊背上燃燒,它伴著驚慌和眼淚。
丁零咣當——丁零咣當——
高紅的媽媽跟他后爸巴桑叔叔打了起來,他們在屋子里砸飯碗和柜子。
我們正好圍在天井旁,等待氣象局的紅氣球升空。大人們卻仰望高紅家的窗子,傾聽他們相互間的指責和謾罵,臉上的表情沉郁。
“氣球!”巴桑次仁喊了一聲。我們看到一只白色的氣球徐徐升騰,內(nèi)心里有了更多的喜悅,只因熟悉的紅氣球此刻變成了白氣球!高紅也是很興奮,我們目不轉(zhuǎn)睛地送白氣球在空中變小,最后消失掉。
高紅家里沒有敲砸東西的聲音,但那種聲嘶力竭的對罵還在繼續(xù),大人們聚到他家門前往里張望。高紅沒法回家,他的臉上沒有了剛才的快樂,眼眶里噙滿淚水。我們?yōu)榱俗尭呒t高興,拽著他到馬廄里去玩耍,被我們鬧騰得那三匹馬看到我們直蹬后腿。
夜,看不慣我們這樣折騰下去,為了終止這種喧鬧,它悄然來到了馬廄里,來到了阿羅群則院里,讓周圍的景物變成一片模糊。
巴桑叔叔的那張長臉上開滿了指甲花,他穿著一身油膩的勞動布衣服去工廠,高紅媽媽搬張凳子坐在二樓的回廊上抽煙,頭發(fā)亂蓬蓬的。看她那架勢,怒火還在心頭熾烈。
“他們?yōu)槭裁匆蚣??”去上學的路上有人這樣問。
迎面阿尼拉宗搖擺身子走過來,頭頂?shù)能娒鄙嫌蓄w亮閃閃的紅五星。她見我們懶懶散散便吼道:“畜生,都快開課了,還這樣晃晃悠悠?!彼紫律頁焓瘔K。我們驚恐地在巷子里飛跑,屁股上的書包一顛一顛的。
高紅在衛(wèi)東學校上學,劉定斌在拉薩北郊上學,那地方離拉薩很遠,只是節(jié)假日或放假時,他才會回到阿羅群則院里。劉定斌的爸爸是漢族,媽媽是那個老婦人的二女兒,他們在一個汽車隊工作。巴桑次仁上了兩年學,之后再沒有進過學校的門,按現(xiàn)在的說法他應該是輟學了。
上到二年級時,學校讓我們排成隊,一個個的要在一張表格上登記。輪到我時旺久老師問我父母姓名,然后在我的民族欄目里填寫上:團結族。他還鄭重地告訴我說;“以后你的民族就是團結族?!蓖瑢W們一直喊我“漢娃”,我也很欣然地接受,覺得這沒有什么不對。
我家的房柱上掛著一個玻璃相框,那里面有一個戴著黑布圓帽、胡須銀白的老者,他目光炯炯,一臉安詳。媽媽曾告訴我說:“這就是你遠在福建的爺爺。”只是我們搬進阿羅群則院里沒有多久,爸爸背著媽媽偷偷打報告要調(diào)回內(nèi)地去。他屬于十八軍進藏人員,在西藏軍區(qū)警衛(wèi)營汽車隊里,也許西藏的艱苦環(huán)境使他動了離開的念頭,也許是懷念故土和親人才狠下決心,也許是想給我們一個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總之他就這樣不辭而別了。直到他被組織分配到四川西昌,才發(fā)來一封信讓我媽考慮調(diào)過去。父親年輕時的照片也在那個相框里,他戴著大檐帽,肩頭有根皮帶往下延伸下去,左邊的胸口上別著兩枚獎章。我對爸爸的記憶很少,這可能跟他長期待在部隊有關吧。兩地相隔幾年后,爸爸終于給媽媽下了最后的通牒,要是不調(diào)過去,那就只有離婚。如今,媽媽還在說:“要是離開拉薩,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中去,家里要是有個不測向誰求援,待在拉薩,畢竟這里還有親戚和這么多的熟人?!睕]有太多的拖延,一張判決書寄到了媽媽的手里,從那開始我恨我的爸爸,也討厭別人稱我為漢娃,但是我的漢名一直在沿用,直到上高中時才改過來的。
爸爸就這樣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每看到高紅被巴桑叔叔帶在自行車后座上回來時,我的心里有種隱隱的疼痛,但這種疼我是無法用語言來表述的。
那個年代,我們最大的娛樂就是能看場露天電影,只要聽說哪個地方在放電影,院子里人抱著凳子結伴而去。那張白布前面黑壓壓地坐滿了人,放映機就安在人群中央,戴著鴨舌帽的放映員是很拽的,敢對機子旁邊的人隨意謾罵。
電影剛放映,只要那塊白色的幕布上出現(xiàn)八一電影制片廠的紅五星和嘹亮的音樂,人們就會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他們深信這將是一場精彩的戰(zhàn)斗片。放映員中間換膠片時,放映機前面的人用手做出各種動物的形狀,燈光把這些動物投射在幕布上,使它們活靈活現(xiàn)。有人學狗叫,有人吹呼哨,更有的在尖叫。換完膠卷一放映,立馬又變得安靜無比。放映期間有時也會突然下雨,備有雨衣的把它撐在頭頂,幾個人躲在下面避雨,更多是濕淋淋地待在原地,直到幕布上出現(xiàn)“再見!”兩個字。
這種露天電影放映地是輪流轉(zhuǎn)的,八廓街里的誦曲冉哇是一個放映點,其他還有赤門和拉薩體育場等。誦曲冉哇的意思就是講經(jīng)場。它位于八廓街的南面,解放前是藏歷新年傳召法會的一個重要場所,三大寺的僧人全跑到這兒來,舉行辯經(jīng)和格西學位的考試。那十幾天里,拉薩市的治安要由僧人來掌管,鐵棒喇嘛是維持治安的,他們威風凜凜地巡游八廓街,說是那期間尿盆被曬在太陽底下也是要交稅的。它最里面有個石頭搭建的臺子,緊挨大昭寺南面的墻壁,寬闊的廣場上鋪滿青色的巖石板,曾經(jīng)幾千號僧人坐在巖石板上誦經(jīng)祈禱,祈求人類的平安與幸福。而今誦曲冉哇被重新賦予了新的使命,成為召開拉薩市各種會議的一個場所。
讀到四年級時,我們的學校并入到了東方紅小學,那里有四排鐵皮屋頂?shù)慕淌?,一座老式石木結構房的教研室。學校的院子很寬敞,可以任意地踢足球。老師上課卻連個課本都沒有,愿意講什么就講什么,我們只能簡單地記錄一些單詞。后來,學校里來了第一位漢族老師,他姓鄧,人敦敦實實,頭發(fā)亂糟糟,鼻梁上架個近視眼鏡。鄧老師在油印紙上刻字,然后讓我們?nèi)ビ?,印完要用線縫,三四個學生共用這樣一個課本。選的內(nèi)容是些社論、毛主席語錄,還有漢語拼音。學校的課也不是很正規(guī)的,老師們熱衷于寫大字報,廣播里播放的全是激昂的歌曲,我們倒像是圈在院子里的羊羔,在學校的大操場上戲耍。
劉定斌的外婆病了,放在一輛手推車上被他舅舅和駝背女推到醫(yī)院去。幾天后回來,老婦人再沒有到院子里來曬太陽。作為鄰居一般誰都不會到他們家去串門,那一家人在孤獨和無靠中艱難地生存。誰家需要有人干個力氣活,那時他們準會想到劉定斌的舅舅。這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會點頭哈腰地去幫忙,好像人家叫他去干活是看得起他一般。聽媽媽說這男人識很多字,也能做賬,在河壩林的農(nóng)業(yè)合作社做會計??赡苁怯捎谒晳T了這種點頭哈腰,身體都是微微弓著的。
一個周末劉定斌回來了,我跟他一起去了那間黑乎乎的房子里。老婦人躺在窗子邊的床鋪上,那張臉白得像張紙,眼睛出神地凝望著窗外。駝背女人端坐在一張木凳上,低著腦袋編織毛線襪。屋子里靜得恐怖,空氣中充斥土腥味。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進過那間房子。大致半年后,老婦人在那間陰暗、潮濕的房子里去世,得到了徹底的解脫。駝背女人在那間房子里,躲藏了近兩個多月,也許是她失去了最堅強倚靠而悲痛至極吧。
驚喜這時候也悄然降臨,為了迎接尼泊爾國王比蘭德拉的到來,八廓街里鋪設了整齊的石板路,告別了以前夏日的泥濘。高紅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作為演出人員去機場歡迎尼泊爾國王比蘭德拉。他雙手揮動塑料花的照片,聽說被登在了報紙上,他一時成了我們阿羅群則院里的明星。
三
老婦人去世后,劉定斌來阿羅群則院的次數(shù)逐漸在減少。高紅媽媽與巴桑叔叔打架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多,每次傷痕累累的倒是作為革命工人的巴桑叔叔。作為我們頭領的旦巴被招工到陜西咸陽民院去當廚師,米瑪次仁隨后也到昌都去工作了。他們的離去并不意味著阿羅群則院子里人丁銳減,肥胖的旺姆、細瘦的德慶都生下了小孩,甚至五十多歲的巴丹貴宗也貢獻了一個智障的兒子。我有幾次被不同的歌舞團選中,可是檢查身體時,總因為雞胸被淘汰下來……
巴桑次仁還是那樣的無所事事,整天等著我們下課后跟他玩耍。那時我才知道,他為什么不去上學的原因,我的這位朋友腦子有問題,眼睛也是斗雞眼。我們站在阿羅群則大院的門口,他斜眼盯我一陣,眨巴幾下眼睛,才吞吞吐吐地說:“我們?nèi)フ覙纷樱 蔽抑浪f的樂子是什么。巴桑次仁、高紅和我跑去牛角園林抽煙,這煙叫作“阿爾巴尼亞”,帶著過濾嘴。牛角園林里有一灣池水,水面上漂浮青綠的水草,它的周圍是綠茵茵的草坪和柳樹,園子四周的圍墻是用牛角砌成的。園子的正北邊有一排鐵皮屋頂?shù)姆孔樱锩孀≈鴰讘羧思?,是演唱藏戲的,拉薩人稱他們?yōu)椤熬聊君垺薄F渲心莻€很耐看的女人,在舞臺上出演過《紅燈記》里的李鐵梅。我們吞云吐霧,看著演鳩山的老頭在房門前洗衣服,他跟舞臺上心狠手辣、一臉兇相的鳩山一點都沾不上邊。臨走時我們把煙藏在樹洞里,順著牛角墻往出口的小門走去。
“我窗臺上的花枯萎了!”有人這樣喊。
想想那時候每家的日子過得很艱辛,但都喜歡在窗臺上養(yǎng)幾盆花,這些花大都是最好養(yǎng)的天竺葵,我們俗稱為海棠花。
不久,毛主席去世的噩耗傳了過來,院子里人心惶惶的。后來,華國鋒當了國家主席,阿羅群則的人樂了,他們說:“華主席我認識,他來拉薩時就坐在主席臺上,我們是排著隊從他身前走過去的!”還有人拿出一個綠色的扁圓塑料桶,說:“華主席 !”其他人一起看著那個塑料桶,說:“就是華主席!”
劉定斌的舅舅不知從什么地方撿來了一個病懨懨的女人,這讓駝背女人很是惱火。院子里的人曬太陽時,駝背女人悄悄告訴她們,這女人什么活都不干,還要在盆里拉屎撒尿,完了讓駝背女人去倒。人們的興趣一下盎然起來,她們問這女的晚上跟不跟她哥睡?是否床吱嘎嘎地響?駝背女人漲紅臉,抿緊嘴,狠狠地瞪提問的人。那些大人也很無趣,嬉皮笑臉地繼續(xù)追問駝背女,她站起來抱著凳子鉆入那間陰暗的房子里去。人們哀嘆劉定斌的舅舅想女人想瘋了,隨便從街上拽個女人帶回家。阿姨普赤的看法卻跟她們不一樣,有次跟她自己的男人說:“可憐的人啊,這種階級成分,哪個女的會愿意嫁給他,看看都四十多了?!?/p>
這個女人跟劉定斌的舅舅只生活了一年多就死了,他的舅舅突然間變得蒼老了許多,兩邊的鬢角發(fā)白。偶爾,劉定斌會回來,除了晚上回那間房里睡覺,其他時間就跟著我們在八廓街四周游蕩,他從來不提他的舅舅和駝背女人,好像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瓜葛一般。
那天,院子里的人全聚在天井旁掏井里的淤泥,有人拿著工具下到井底,將淤泥裝進桶,讓上面的人提上去。不一會,淤泥堆積起一座小山峰,它們呈暗黑色,帶著一股發(fā)酵的味。天井旁一片嘈雜聲。
淤泥掏干凈后,每家人從天井里打水,倒在大小不一的盆里,曬在陽光底下,等著水變溫變熱,以便洗頭洗臉。恰在這時,高紅的媽媽與巴桑叔叔又開打了。
院子里的大人搖搖頭,不緊不慢地往樓梯口走去。誰知高紅撩開門簾沖出來,躬身在回廊上找什么東西。他起身胳膊一甩,有個東西向窗子飛過去,一聲哐當后我們聽到:“誰讓你欺負我媽的!”又有東西飛向窗子,玻璃驚慌的碎裂聲遁入我們的耳朵里。
這一砸,確實讓高紅媽媽與巴桑叔叔的幾年分分合合終于休止了,兩家開始各過各的日子??赡苁撬麄兘?jīng)常在回廊或樓梯上相遇,高紅媽媽干脆從阿羅群則院子里搬了出去。那間房子空了很長一段時間。巴桑叔叔有時上樓梯,會轉(zhuǎn)頭看看那把冰冷的鎖,他的心頭肯定也會襲擾一陣寒意來吧。
高紅、劉定斌和我都升到中學了,跟他們不一樣的是,我上的第三中學是剛建成,去上課時需要帶午飯和勞動工具。上午上課,下午勞動,學校周圍的大坑小坑都要由我們填實,還要修路。令人高興的是,從那時起我們有了正規(guī)的教材,老師也是師范學院畢業(yè)的。
初二放暑假時我問駝背女:“劉定斌啥時過來?”她說:“不來了!他去漢地(內(nèi)地)了。”這讓我想起了拋下我們姐弟三人的爸爸,他跟我媽離婚后再沒有聯(lián)絡過我們。每每被什么事情牽出爸爸的時候,我對他僅剩下了恨意。
劉定斌在阿羅群則院子里度過的最后一個假期,是我們都在等待中專錄取通知書。我倆叫上巴桑次仁到商業(yè)局去看電影,賣票的那扇小窗臺子上擠滿了人,檢票的地方人們排起了長隊。我們手里捏著幾角錢,等待有人出售多余的票。高紅出現(xiàn)了,他拉我們到幾個女孩子的對面,說其中那個扎著兩根小辮子,臉上有道疤痕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我們按照他的請求,沖那個女孩大喊:“高紅——高紅——”高紅的臉紅撲撲的,人扭捏起來。女孩們竊竊私語,還用手指指我們這邊。高紅喜歡那個女孩!我們是這么想的。等電影開場,我們都沒有得到票,決定去文化宮那邊轉(zhuǎn)一圈。高紅沒有跟我們走,他要待在這里,因為那個臉上有疤痕的女孩就站在墻角下。
我接到了通麥技術學校的錄取通知書,聽說畢業(yè)后要當司機。正當我幻想駕駛汽車馳騁時,媽媽卻不讓我去,通過關系讓我繼續(xù)就讀高中。劉定斌參加工作了,高紅好像整天在晃悠。
天氣漸漸轉(zhuǎn)寒,天井旁結上薄薄的冰時,劉定斌的舅舅帶著駝背從阿羅群則院里搬走了,那間陰暗潮濕的房子里新搬進來一對日喀則夫妻。他們把房屋窗子上的鐵絲網(wǎng)給拆掉,重新制作了窗子,墻壁上貼上了報紙。
這個冬天巴丹貴宗死了,她的智障兒子到了該上學的年齡,可是他只有幾歲小孩的智商,經(jīng)常流著口水,笑嘻嘻地在鄰居家里像幽靈一樣鉆來遁去。即使從樓梯上滾下來,他也不會滴下一滴眼淚。雙目失明的卓嘎老婆婆跟人結伴去了尼泊爾,與離散二十多年的女兒相聚了。
當天井旁的結冰融化,背水臺邊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女人。她有黝黑的臉,粗大的雙手,背著水桶走路時,步子邁得結實有力。人們都在問:“她是誰家的?”不到午飯的時間,人們就說是巴桑次仁的爺爺身患重病了,他又照顧不好老人,于是這位爺爺托人帶信過去,從農(nóng)村叫來了這個遠房親戚,由她來照顧他們爺孫倆。
在我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巴桑次仁的爺爺病故了,接著聽說他被這位遠房親戚送到蔡公堂鄉(xiāng)的敬老院里。院子里的人在背后唾罵這個巴桑次仁的遠方親戚,為他爺爺?shù)乃廊@息。
我們四個一同成長的朋友,就像一條河分出了四個汊,各自向著不同的方向奔流,誰都無法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是怎樣。
當我從大學畢業(yè),正式參加工作后,在阿羅群則院的兩根半柱房里,媽媽對我說:“要是可能的話,你還是去看看你爸爸吧,畢竟那是你的親生父親?!蔽覜]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兩年多后,我去看我的爸爸。一路上想象著他的形象,但終究無法逾越曾經(jīng)的那張照片留給我的記憶。我想跟他好好談談媽媽的艱辛,我們姐弟受到的心靈傷痛……可是,當我見到一個瘦高而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時,一切的仇恨瞬間決堤了??蓱z的人?。?/p>
從那以后,我們姐弟分別隔上幾年都要去看看他,直到前幾年他離世。
歲月如風,轉(zhuǎn)瞬間改變了很多很多。我再沒有見到高紅,但通過院子里的人打聽到一些關于他的片言碎語:高紅做生意了;高紅打架被抓起來了;高紅死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從阿羅群則院里出來,在幽深的小巷里與劉定斌的駝背姨姨相遇。她老了許多,身子比以往更矮小了。她告訴我說,劉定斌的爸爸從內(nèi)地老家給他娶了個媳婦,現(xiàn)在他們一家子一起生活。跟駝背女告別時,我望著她的背影,想起了她的那次戀愛。一個西藏師范學院的學生,跟她有過幾天的交往。短暫的幾天后,那個男生再沒有露過臉。駝背女卻像失了魂一樣,跑到學院里去找人,結果她連個人影都沒有尋見。院子里的人都在背地里嘲笑她的癡情。金光閃閃的陽光下,她的心情已經(jīng)從傷痛中復原了吧。
多年之后,巴桑次仁從敬老院回來了,但他爺爺?shù)姆孔?、商店卻不再屬于他了,他只能到一家木材家具廠去打工,掙點錢填飽肚子。有次他跑到阿羅群則院子里,打聽到了我的單位,坐上中巴車跑到了拉薩西郊。一個穿著破舊衣裳,手上沾滿污垢的巴桑次仁就這樣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留他住在單位的房子里,給他買啤酒和香煙,還送了他幾件干凈的衣服和幾雙鞋子。待上幾天后他回去了,過個兩三天又邋里邋遢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這樣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以后,我只能鎖上房門,躲到八廓街的阿羅群則院里去。漸漸地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直到他死去我也沒有再見到他。
阿羅群則院子里有人搬出去,又有人搬進來,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段關于這座院子的記憶。只是現(xiàn)在,再也尋不到這座院子了,那些人那些事只能留存在我的記憶里,就像杭蓋樂隊演唱的這首《輪回》一般:
飛鳥 鮮花 萬物眾生都一樣
共生 共享的時間 空氣與陽光
年輪在流轉(zhuǎn) 薪火代代相傳
今天雖然短暫 過去的就是永遠
春夏秋冬四季輪回
生老病死命運輪回
年月更替興衰輪回
宇宙永恒 青春卻一去不回
去年的太陽今年仍掛在天上
前輩的歌謠后人依然高唱
有限的生命傳遞著無限榮光
變幻的世界總有些不變的信仰
春夏秋冬四季輪回
生老病死命運輪回
年月更替興衰輪回
宇宙永恒 青春卻一去不回
責任編輯? ?馮艷冰
特邀編輯? ?陸輝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