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格
一
到了寧夏中衛(wèi),就聽說這里有舊石器時代的巖畫和秦帝國之前的古長城,都是沒有充分保護和發(fā)掘的古跡。大家雖然都對歷史感興趣,但是對這兩樣遺跡,真的都沒有太多概念。朋友說:“大部分人都不了解,要請發(fā)現(xiàn)古長城和巖畫的老學者來講解—下?!彼龔娬{(diào),“這位老先生很有個性的,除了保護古物,別的話都不多說,請大家多問問題,問題越多他越興奮。”
我們都說好的。
老先生姓周,今年76歲了。他早上7點出發(fā),帶著太太,奔赴這邊。我們見到他,已經(jīng)是8點了,西北的陽光熱辣辣地灑滿大地。周老一頭花白的頭發(fā),穿著深色T恤、戶外長褲和戶外鞋,腰上拴著一個不知道裝著什么小儀器的皮套子,非常利落,一看就是習慣于戶外作業(yè)的人。他的夫人,團臉,慈眉善目,是隨時都笑瞇瞇的一位老阿姨,手里捏著一塊舊毛巾,一臉汗。老阿姨站在周老先生的身后,靜靜地,他們都沒有任何防曬措施。大家拿來帽子,他們開始也不肯戴。
我們簡單地和老先生和阿姨握手,相互介紹。周老也沒有什么客套話,打完招呼就說:“出發(fā)吧,一會兒太陽該太曬了?!闭媸欠浅@洌床怀鍪俏?6歲的老人。
先看古長城,據(jù)老先生介紹,這些長城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被記載的記錄,應是秦始皇的祖輩所建,修建于公元前400年前后,是防御匈奴的工事。和現(xiàn)在所見的大部分明長城不同,這段古長城大部分都是就地取材,建造方式有十幾種:夯土、采用小部分磚石、劈山等等,工藝和建造量都很驚人。
路都是土路,走著走著也沒有手機信號了,一行三輛車,老先生帶隊。等停下來,他從第一輛車上下來,手指著的方向,是那些坍塌的夯土,若他不說,我們就以為是山的一部分。老先生快步走到山前,讓我們順著山勢觀看:“看,這一部分就是劈開巖石做的一部分城墻,中間部分以夯土連接,這種以天然山勢和人工修筑相結(jié)合的長城,正是秦長城的特點?!?/p>
給老先生開車的司機也是當?shù)厝?,一個臉膛黑紅的壯年人,他日常就跑旅游包車,此刻激動得黑紅的臉都漲紫了,他說他從來不知道這里有這些東西。他說有文化就是厲害,看老先生的眼神充滿了崇敬。以前到了景點,他很少下車,總是讓客人自己看。那天,只要老先生說停,他就停下,然后也跟著下來,仔細看,仔細聽,不停地用手機拍照,臉上始終洋溢著發(fā)亮的笑容,和我們這些外地人一樣激動。
黃河就在身邊嘩嘩奔騰著,正是漲水期,黃紅色的泥漿打著旋,幾乎都要漫出河堤。靈巧的燕子在河面上輕盈地上下翻飛。烈日暴曬,一切在烈日下無聲:光禿禿的褐色的大山、廢棄的土房、平地上的荒草,以及靜默了兩千多年的斷裂長城。
周老先生帶著我們來,看見了這些。他指著懸崖上的長城說:“那些太高了,你們就不用上去了,我年輕的時候都去過,現(xiàn)在身體不行了,爬不上去了。這些東西不應該被人遺忘?!?/p>
這里大部分的長城遺址的“保護”,就是立了一塊碑,很不顯眼地戳在地上,和龐大的遺址形成巨大的反差。這塊碑,也是周老先生一輩子奔走的結(jié)果,如果沒有他,這塊碑也是沒有的。
他聲若洪鐘,眼里閃動光芒。我都擔心他這么講到下午,嗓子會嘶啞。他的夫人,那位老阿姨,在后面用舊毛巾擦著汗,一直笑瞇瞇地望著丈夫。
二
中午回到住地休息。說是休息,其實還是大家圍著周老先生,聽他講長城和巖畫的歷史。放在他面前的茶水和水果,一口也沒動,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這里,一直在大聲講話。他說現(xiàn)在年紀大了,必須要抓緊時間讓更多的人知道這里的歷史。
大家都坐得直直的,聽著他說話。沒有人去碰切好的硒砂瓜。
下午出發(fā)的時間我們讓周老先生定。他說:“3點吧。”大家都說好,想著老兩口那么大年紀了,應該多休息。結(jié)果老先生一聽,爽朗一笑:“我們不用休息的,就怕太陽太曬,曬壞了你們。”時間最后定在了2點。
中衛(wèi)巖畫最早的發(fā)現(xiàn)者是周老先生,那是1974年。發(fā)現(xiàn)過程,在他寫的《解讀巖畫與文明探源》(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一書中有詳細記載。
在這本書的第一頁,他寫道:“1974年香山神馬的發(fā)現(xiàn),把我?guī)нM了尋訪巖畫的漫長歲月。跑了很多別人不走的路,受了很多沒受過的苦,見了很多前所未有的物,說了自己想說的一些話,惹來了不少自己想不到的事,最終游蕩在天凡隔絕的巖畫世界里?!?/p>
此處巖畫密度之大、分布之廣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罕見。黃河兩岸有大麥地、香山、西山、賀蘭山、靈武5個巖畫區(qū),周環(huán)約1000公里。地理分布包括沙漠、戈壁、半干旱草原、丘陵、山地。在巖畫分布最密集的中心區(qū)域,巖畫發(fā)現(xiàn)約12000幅,著錄的巖畫組有2137組。內(nèi)容包括天體、動物、植物、祭祀、捕獵、放牧、飼養(yǎng)、戰(zhàn)爭、舞蹈、生殖、建筑……幾乎就是整個史前人類的生活全景,堪稱文明的源頭文化。
在劃定保護范圍的爭論中,周老先生記錄道:“下午,鎮(zhèn)羅大麥地。鬧翻。”關于斷代,現(xiàn)在老先生還在和人力爭,他說保守算,至少以一萬年計。根據(jù)巖畫上覆蓋的冰川擦痕,起碼是在2萬年到3.2萬年。
周老的書里還有一句話,大意是,太愛自己的故土,也是一種痛、一種負擔。
我們的車從沒有任何標識的一個礦廠的入口進入,兩邊都是開采得山體殘缺的礦山。停下來的時候,我下車撿了一塊石頭,是層疊的片巖,因為風化,一捏就碎了,中間夾雜著晶瑩的云母。捏碎石頭的時候,我體會到了“滄海桑田”。
走了很久,手機信號又沒有了,出現(xiàn)了一塊“巖畫保護區(qū)”的牌子。
據(jù)說這里之前每年得到的撥款只有區(qū)區(qū)5萬塊,這幾年增加了一點。所見保護措施,就是一路上有幾處監(jiān)控設備,監(jiān)控上覆蓋一小片太陽能板。然后就是請了兩位農(nóng)民住在保護區(qū),在曠野里立了一個孤零零的院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了。
沒有和周老師坐一個車,先生老九有點著急,他有很多話問周老,他拿著對講機說:“如果周老有什么想講的,請用對講機講。”對講機那邊發(fā)出刺刺啦啦的聲音,很不清晰,這里信號太差了。
三
一望無垠的戈壁,大地在遠處呈現(xiàn)出地球的弧形。天邊的黑色巖石排列整齊,像是人工所為,但那是冰川運動形成的天然地貌。
車隊終于在一處丘陵低洼處停下。
周老下車,走到一塊巖石邊,微微嘆了一口氣,說:“這是一副老虎巖畫?!彼f這個“老虎”被破壞過,現(xiàn)在是殘缺的,以前這塊石頭也不在這里。他那本書里有這塊老虎巖畫的照片,我記得很清楚。
大家都去看“老虎”。身體和尾巴清晰可見,但是虎頭沒有了。
車隊里還有一家子游客,偶然聽說巖畫覺得好奇,跟隨而來。那家人帶著幾個孩子,周老護著石頭對孩子們說:“可不敢摸,也不敢踩啊!”他直起身體對所有人說,“大家看、拍照可以,不要摸啊!更不要踩??!幾萬年好容易留了下來,不要毀了它!”
那一家子是普通游客,女主人穿著打算拍美好照片的長裙。他們不知道周老是什么人,問:“這是什么東西?是什么朝代的?”周老笑:“這些沒有朝代,是古人類的遺址!”
關于鑿刻巖畫的工具,周老做過實驗,鐵器不如石器,用尖銳的石器以打點的方式形成線條,最接近古巖畫呈現(xiàn)的效果。
我們問起尋找?guī)r畫的過程。他說:“那太漫長了!從1974年找到現(xiàn)在!”2006年,周老63歲,還算“壯年”,他和另外兩位老人,一位叫楊忠錄,當年就70歲了;還有一位叫沈吉祥,也60多歲。三位老人騎著自行車去野外,不能騎車的地方就扛著自行車前行。他們就是這樣找到了我們現(xiàn)在看的這批巖畫。據(jù)說他們當時高興極了,忘記了疲憊,歡呼雀躍。可惜太高興了,回來時迷了路,落入了水溝,掙扎著爬上來,三個人都是一身透濕。所幸找到—戶牧民,討了幾碗水喝,走了出來。
我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三個老人在曠野上歡呼的樣子,也好像是巖畫一樣。
住在保護區(qū)的兩個農(nóng)民,其中一個值班的來了,他不會說普通話,只會說當?shù)卦?。周老夫婦熟悉地和他打招呼。他們用當?shù)卦捔闹?,周老問的問題,那個農(nóng)民很多都答不上來。
周老緊縮著眉頭問:“上次有一塊巖畫怎么不見了?”值班人只會憨笑,而且只會重復周老的最后幾個詞。他說:“啊不見了。”周老說:“有個缺口,一看就是電鋸鋸開的啊?!敝蛋嗳撕┬χ貜停骸鞍‰婁?,鋸開了?!?/p>
這就是我親眼看見的情況。周阿姨都搖頭:“沒有辦法的,現(xiàn)在只能這樣。請個人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有的巖畫周圍散落著拓片的工具,因為野蠻拓印,巖畫剝落嚴重。周老看著,痛心疾首。問他有什么辦法,他說:“只能讓大家都明白這有多珍貴啊,呼吁大家都有保護意識??!”
大家默然。
他說:“這些人偷這些東西回去做什么啊,這不是你家的,這都是全人類的東西啊!”他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嘶啞了。
哪里有巖畫,周阿姨其實比周老師記得還清楚,她不停地提醒周老師。他們兩個人多年都養(yǎng)成了習慣,只要在山區(qū),眼睛都盯著路邊,找那些估計有巖畫的山崖石壁,差不多都能找到巖畫。
當?shù)氐睦先苏f:“這是什么巖畫,就是放羊娃娃沒事干畫的,這就是‘花石頭’嘛,多得很?!?/p>
周阿姨確實腿腳不好了,有一部分峭壁她就幫我們指指,說:“我就不上了,他帶著吧?!薄八本褪侵芾舷壬?,已經(jīng)走到最前面去了。我腳下慢一點,就追不上。
大家貼著峭壁慢慢走,一幅一幅巖畫開始展現(xiàn)在面前。馬、羊、狗、射箭的人,我覺得鼻子很酸,眼睛刺痛。我當然不會伸手去觸摸,只是定定地看著那嵌入巖石的線條,萬年就在眼前。我不可思議地覺得親近,坦率天真的圖畫,我是人,他們也是人。
大家都默默地。拍完照,小心移動自己貼在巖壁上的步伐,讓后面的人看。周老已經(jīng)爬上山巔,他帶著欣慰的笑,看著我們看。風很大,他灰白的頭發(fā)在風中飄著,他擦了一下汗。
周老鼓勵大家努力自己發(fā)現(xiàn),說還有太多巖畫散落著,我們誰發(fā)現(xiàn)了,就是第—次發(fā)現(xiàn)。
大家四散開來,遙遠的戈壁丘陵中,人影越變越小。不停有聲音從遠處傳來:“找到了一塊!”“我也找到了一塊!”“找到……”“找到……”
傍晚,周老師要和大家告別,說還有事情,還有很多話沒說,但這些事情只能他去,脫不開身。他目前沒有學生,也沒有合適的接班人。
周老和我們簡單告別,就像來的時候那么簡單。他和太太,兩個老人都特地和那個值班人握手,用當?shù)卦捳f:“你忙著啊。”值班人還帶著那樸實的笑:“你忙著啊?!彼麄冏狭塑?。大家站在四周揮手目送。這時候,老九用對講機說:“我們此行所有的人,感謝周老和您的太太,感謝你們?!?/p>
對講機還是刺刺啦啦,那邊傳來了周老的聲音,依稀能聽清楚:“感謝……大家……感謝你們,這么遠,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