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芮琳 陳享光
內容提要:金融風險會隨著金融化的發(fā)展而不斷累積,進而影響金融和經濟的穩(wěn)定,甚至引發(fā)金融危機。我國是否存在過度金融化問題,已引起學術界的高度關注和爭論。本文構建了一個多維度的金融化評價指標體系,在此基礎上利用2000年以來的數據考察了我國的金融化水平和發(fā)展趨勢。研究結果表明,我國整體金融化水平不高,但存在明顯的金融化趨勢和過度金融化傾向,主要表現在:我國整體貨幣資本化程度不高,但企業(yè)部門較高的杠桿率、居民部門可支配收入償債能力的快速下降、政府部門的隱性負債和杠桿率的快速增長可能導致未來過度貨幣資本化;資本虛擬化程度和虛擬資本獨立程度不高,但虛擬資本發(fā)展迅速,存在過度資本虛擬化和虛擬資本空轉傾向;國際市場主要通過貿易渠道影響我國金融化進程,但其影響力逐漸減弱,隨著金融市場的開放,金融渠道將成為影響我國金融化進程的主要渠道。
關鍵詞:金融化水平;貨幣資本化;資本虛擬化
中圖分類號:F83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7543(2019)05-0092-10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金融業(yè)獲得了快速發(fā)展,金融在經濟生活中的地位不斷提升。伴隨金融業(yè)的快速發(fā)展,金融風險、“脫實向虛”等問題也突出表現出來。美國過度金融化導致的次貸危機給我國的金融業(yè)發(fā)展敲響了警鐘,我國是否存在過度金融化、是否要限制金融業(yè)的過快發(fā)展等問題引起廣泛爭論。有人認為,我國存在過度金融化,一方面,國際清算銀行數據顯示,我國債務占GDP的比重增長迅速,2018年第一季度總債務占GDP的比重高于美國,近5年來各部門債務占GDP比重的增長率超過發(fā)達經濟體整體水平;另一方面,我國金融業(yè)發(fā)展迅猛,金融業(yè)產值占GDP的比重迅速上升,很多實體企業(yè)開始向金融行業(yè)轉型。由于過度金融化會增加金融體系的脆弱性,因而他們主張我國應將防控金融風險放在首位,限制金融的過快發(fā)展。也有人認為,當前我國金融化水平較低,企業(yè)融資主要依賴銀行貸款,直接融資市場仍不發(fā)達,中小企業(yè)面臨融資難、融資貴等問題,居民投資渠道狹窄,金融市場亟待完善,需要加快金融市場和金融工具的發(fā)展。對我國金融化水平的爭議會影響到政策導向和我國的金融體制改革方向,因此合理的判斷尤為重要。
總體來看,社會各界對于我國金融化水平的不同判斷主要源于不同的金融化度量標準。目前國內的研究主要基于西方學者構建的金融化指標體系或者美國的金融化現象,然而,我國所處的金融化階段和歷史環(huán)境與西方發(fā)達國家有所不同,其他國家的金融化現象不一定完全在我國重現,我國也可能出現新的金融化問題。因此,本文構建了一個多維度的金融化評價指標體系,在此基礎上利用2000年以來的數據考察了我國的金融化水平和發(fā)展趨勢。本文的研究能夠克服套用西方評價體系的缺陷,對我國當前的金融化水平作出更加合理的判斷,為金融政策的制定提供一定的參考和借鑒。
一、相關文獻綜述
現有研究大多將金融化看作20世紀70年代以來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的新變化,并且這種新變化與資本主義經濟內在的不穩(wěn)定性、不平等的收入分配、金融危機相聯(lián)系,強調金融化的消極影響。正如福斯特指出,金融化導致壟斷資本主義進入壟斷金融資本時期,資本主義經濟陷入了無盡的停滯和金融膨脹的循環(huán)中[1]。根據不同的金融化定義,許多學者從不同角度構建了金融化的度量指標,并進行了相應的實證研究。克里普納將金融化定義為一種積累模式,即利潤主要通過金融渠道而非貿易渠道和商品生產而產生;在這一定義下,他從兩個方面來度量金融:一是非金融企業(yè)的收入來源,即非金融企業(yè)證券收入與現金流量的比率和證券收入的組成份額;二是對比金融利潤與非金融利潤[2-3]。Palley認為,金融化具有三個特征:一是收入向資本的輕微轉移,二是資本支付結構中權益份額增加,三是金融部門在企業(yè)利潤總額中的比重增加。他從債務總量,部門債務結構,非金融部門債務構成,金融、保險和房地產部門產出份額和就業(yè)份額、人均收入增長率、投資支出份額、企業(yè)職工薪酬、利潤和利息支付、非金融部門和金融部門利潤等方面分析了美國金融化水平[4]。拉帕維查斯認為,金融化是食利者階層日益通過金融掠奪和投資銀行業(yè)務獲取利潤,他通過分析銀行貸款占企業(yè)負債的比例、消費信貸與抵押貸款占銀行總貸款的比例來說明企業(yè)對銀行信貸的依賴性下降,銀行轉向個人作為利潤來源;通過分析家庭金融資產和金融負債占GDP的比重以及家庭各項貸款占可支配收入的比重來說明工人日益被卷入金融掠奪中;通過抵押貸款的證券化來說明金融掠奪與投資銀行業(yè)務的融合情況[5]。Milberg認為,全球價值鏈的擴大有助于維持工業(yè)化國家的利潤率并提高其國民收入中的利潤份額,使企業(yè)能夠將更多凈收入返還給股東,同時,低工資國家的資本向工業(yè)化國家流動支撐了工業(yè)化國家的資產價值并進一步推動了金融化進程。在這一分析框架下,他利用價格水平與貨幣供應量以及制造商相對進口價格等指標分析了利潤來源的轉移;利用企業(yè)投資和利潤份額、股息和股票回購占美國非金融企業(yè)內部資金的比例等指標分析了利潤用途的變化;最后以中國為例分析了美國貿易合作伙伴的貿易、投資和資本流動[6]。
對于我國金融化水平的衡量,易綱和宋旺計算了我國金融資產總量和各類金融資產規(guī)模的變化,認為在金融改革過程中我國金融資產結構有了明顯改善,金融上層結構規(guī)??焖僭鲩L,金融深化高速前進[7]。張慕瀕和諸葛恒中參考了克里普納的指標體系,從宏觀層面分析了就業(yè)與產出部門構成以及CPI與M2增長趨勢,從部門層面考察了非金融企業(yè)的利潤來源和利潤使用情況,從行業(yè)層面比較了不同行業(yè)證券收入占利潤的比重和利潤中用于固定資產投資的比例,認為我國實體經濟部門并未出現顯著、持續(xù)的類似美國企業(yè)的金融化現象[8]。趙峰和田佳禾參考Palley的分析框架并對比美國的數據,通過分析我國金融資產結構、各部門負債相對規(guī)模的變化、勞動生產率和勞動收入等數據來判斷我國的金融化趨勢,認為我國存在金融化趨勢,但不同部門的金融化趨勢存在差異,其中金融部門和非金融企業(yè)部門趨勢較為明顯,而居民部門趨勢不明顯[9]。
然而,現有研究對于我國金融化水平的度量或缺乏評價體系,或直接套用西方學者的評價體系和美國的金融化經驗。事實上,我國的金融化與美國的金融化有很大區(qū)別。對于美國金融化的崛起的原因,無論是與新自由主義有關[10-12],還是與全球化有關[6],抑或與壟斷金融資本積累有關[1],都是資本逐利性驅動下資本主義經濟內部運動的結果,是一種原生的或主導的金融化。而金融欠發(fā)達國家往往在全球生產鏈轉移和被動開放金融市場的過程中受到金融化主導國的影響,形成被動的或從屬的金融化。我國在金融發(fā)展相對滯后的情況下,也可能會出現從屬金融化的問題。因此,西方學者針對美國金融化現象構建的指標體系并不完全適用于我國。
二、金融化水平的度量標準
金融化不是20世紀70年代后出現的新現象,而是與貨幣化、貨幣資本化和資本虛擬化相聯(lián)系的經濟現象[13]。貨幣化是金融化的開始,貨幣從商品中分離出來充當一般等價物為金融化的產生和發(fā)展奠定了基礎。為了適應商品交換的需要,貨幣的載體不斷發(fā)生變化,貨幣的購買范圍也逐漸擴大,比較典型的是土地貨幣化。隨著貨幣化的推進,貨幣開始向資本轉化。由于貨幣具有天然的購買力,貨幣資本家將貨幣貸放給產業(yè)資本家用于購買生產資料和支付工資,并從生產所得的剩余價值中扣除一部分作為利息。這樣,貨幣成為生息資本,并在生產擴張和信用擴張中不斷壯大。從資本循環(huán)的角度看,貨幣轉化為貨幣資本進入生產大大促進了資本主義生產的擴張和生產力的發(fā)展,而生產的擴張進一步推動了貨幣資本的積累和信用的發(fā)展??梢哉f,工業(yè)革命后資本主義經濟的快速發(fā)展和“二戰(zhàn)”后資本主義經濟的復蘇得益于貨幣資本化的力量。然而,資本的逐利性并不滿足于通過借貸獲得利息,隨著信用工具和金融市場的發(fā)展,部分貨幣資本能夠脫離實際生產實現自我增值,成為虛擬資本。虛擬資本的本質是已經積累的對于未來生產的索取權或權力證書,也就是說,虛擬資本的積累不一定代表現實資本的積累。從歷史上看,輕度的資本虛擬化并不會干擾經濟的正常運行,甚至有助于生產性企業(yè)獲得資金支持,正如20世紀70年代之前表現出來的金融對經濟的促進作用;但資本的逐利性往往將這種趨勢惡化,近40年來西方發(fā)達國家經歷的金融化則是虛擬資本的過度發(fā)展。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國也處于金融化的歷史過程中,只是目前所處的金融化階段與西方發(fā)達國家有所不同。
基于以上定義,本文從貨幣資本化程度、資本虛擬化程度、虛擬資本獨立程度和受國際金融化影響程度出發(fā),構建了一個多維度的金融化評價指標體系(見表1,下頁)。
第一,從資本循環(huán)的角度來看,貨幣向資本的轉化主要有兩個渠道:一是貨幣直接進入生產成為資本;二是貨幣轉化為借貸資本,再通過信用進入生產成為產業(yè)資本。隨著信用的發(fā)展,貨幣資本化主要表現為借貸資本的壯大,因此,本文首先利用信貸規(guī)模來衡量貨幣資本化程度的整體情況。其次,銀行信貸的發(fā)展和資本的逐利性往往帶來各經濟部門的高杠桿運行。居民部門和非金融企業(yè)部門過高的杠桿率使借貸資本過度積累,償債能力不足時還可能引起大規(guī)模的資產拋售和資產價格下跌,進而導致金融動蕩甚至金融危機。政府部門與居民部門和非金融企業(yè)部門不同,可以利用貨幣發(fā)行權來緩解國內債務壓力,但過多的借貸資本流入政府部門可能造成兩個問題:一是政府投資擠占企業(yè)實體投資,推動非金融企業(yè)金融化;二是經濟繁榮時過高的杠桿率擠占了經濟下行時政府實施宏觀經濟政策的空間。因此,本文從借貸資本的負債端,即居民部門、非金融企業(yè)部門和政府部門的杠桿率來進一步分析我國貨幣資本化程度及其在各經濟部門的差異。
第二,貨幣資本化的發(fā)展必然帶來資本虛擬化的推進。一方面,資本的虛擬化表明貨幣資本越來越采取虛擬資本的形式,如債券、股票、金融衍生品等。20世紀70年代后的金融自由化浪潮極大地促進了資本虛擬化,是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金融化的重要方面,因此從虛擬資本的規(guī)模和增長速度等方面可以判別金融化的發(fā)展程度。同時,由于虛擬資本的貨幣價值是虛擬的,它們只是代表取得收益的權利,而不是資本,其貨幣價值由所有權收益的大小和可靠程度來決定,隨著市場的擴張,虛擬資本的逐利性和自我膨脹不斷推動金融工具創(chuàng)新,其市場價格越來越脫離現實,直到金融危機才暴露出來。本文在虛擬資本規(guī)模擴張的基礎上,利用虛擬資本價格水平的變化進一步衡量資本虛擬化程度。由于房地產市場具有與金融市場類似的特征,本文將房地產價格的變動趨勢作為虛擬資本的價格指標之一。另一方面,在經濟繁榮時期,虛擬資本往往具有較高的回報率和流動性,不斷吸引實體資本向其轉化,也就是說,金融利潤相對于實體利潤的大小和非金融企業(yè)的金融投資也是資本虛擬化的一個方面。
第三,借貸資本和虛擬資本的發(fā)展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度量金融化深度,但仍不足以將金融化的特征完全表現出來,因為由借貸資本和虛擬資本構成的金融資本中的一部分會通過金融市場流回實體經濟,在一定程度上能夠促進實體經濟的發(fā)展,而另一部分則形成獨立于實體資本的金融資本循環(huán)和積累。金融資本中獨立于實體資本的份額決定了金融化程度。因此,本文利用證券規(guī)模與企業(yè)直接融資規(guī)模之比來衡量虛擬資本的獨立程度或者虛擬資本空轉程度。
第四,在經濟全球化中,世界范圍內形成兩種對立的資本積累和金融化特征,即資本輸出國的實際資本積累和主導的金融化,以及商品輸出國的收益權證書積累(例如持有資本輸出國的債券)和從屬的金融化。以中美經濟為例,美國的海外利潤提高了其國內利潤率和利潤份額,一方面促進了收入分配向股東傾斜,另一方面加劇了制造業(yè)空心化,進而導致美國金融化不斷深化;就中國而言,加工工業(yè)工人的工資遠低于國際水平和其創(chuàng)造的價值,大量剩余價值流向美國,而外商投資和中國企業(yè)在加工貿易中所獲得的較少份額的利潤形成了巨額的外匯儲備,成為中國貨幣供給的來源之一,也就是說,在生產鏈轉移過程中,中國輸出了價值,卻將貨幣留在了國內。此外,金融市場開放和國際熱錢的流入也可能促使我國虛擬資本過度膨脹。因此,本文從我國出口貿易對外資的依賴程度和國際熱錢的流動規(guī)模來衡量我國金融化受國際影響的程度。
三、2000年以來我國的金融化水平和趨勢
進入21世紀以來,我國金融市場迅速發(fā)展?;谏衔臉嫿ǖ亩嗑S度金融化評價指標體系,本文利用2000年以來的數據考察我國的金融化水平和發(fā)展趨勢。由于統(tǒng)計數據的限制,部分指標的起始時間在2000年之后。
(一)貨幣資本化程度
1.信貸規(guī)模
信貸規(guī)??珊饬课覈泿刨Y本化程度的整體情況。我國銀行貸款總量與GDP的比例從2000年的99.09%逐漸增長到2017年的145.24%,年均增長率約2.3%①,總體呈緩慢上升趨勢,也就是說,我國貨幣資本化程度整體有所提高,但基本沒有偏離正常的發(fā)展軌跡。
2.杠桿率
各部門的杠桿率能夠從結構上衡量我國貨幣資本化程度。經濟分析中采用的宏觀杠桿率一般為負債與GDP之比,但該杠桿率不能準確衡量家庭的貸款償還能力。將居民部門的宏觀杠桿率分解可以得到另外兩個層次的杠桿率:一是居民資產負債率,衡量的是居民利用總資產償還貸款的能力;二是負債收入比(居民負債/可支配收入),衡量的是利用當期可支配收入,即在不變賣股票、債券、證券投資基金等金融資產和固定資產的情況下,居民部門的貸款償還能力,如公式(1)所示:
從圖2可以看出,三個層次的杠桿率都呈上升趨勢,其中資產負債率上升幅度較小,宏觀杠桿率和負債收入比上升幅度較大,且2008年之后上升速度加快。與美國相比,我國居民杠桿率仍處于較低水平,2015年美國居民部門負債收入比約為103%,資產負債率約為13%,宏觀杠桿率約為78%,均高于我國①。然而,負債收入比的快速上升趨勢表明我國居民可支配收入的償債能力在逐漸降低,一旦可支配收入不足以償還貸款,家庭將不得不變賣資產,可能產生大規(guī)模的資產拋售和資產價格下跌,導致居民總資產的償債能力迅速下降,進而引發(fā)一系列的金融風險甚至金融危機。
非金融企業(yè)部門的宏觀杠桿率為企業(yè)負債與GDP之比,將其分解可以得到企業(yè)部門的微觀杠桿率或資產負債率(企業(yè)負債/企業(yè)資產)和資產收入比(企業(yè)資產/GDP),兩者共同決定企業(yè)部門的宏觀杠桿率。企業(yè)杠桿率分解如公式(2)所示②:
如圖3所示,非金融企業(yè)部門的微觀杠桿率與宏觀杠桿率都呈上升趨勢,但微觀杠桿率的上升幅度小于宏觀杠桿率,且兩者的差距逐漸擴大。從國際上來看,我國非金融企業(yè)部門的微觀杠桿率增長穩(wěn)定,略高于美國和日本,但宏觀杠桿率遠遠高于發(fā)達經濟體整體水平,而我國整體的高杠桿也歸因于非金融企業(yè)部門過高的宏觀杠桿率。我國非金融企業(yè)部門微觀杠桿率與宏觀杠桿率的背離引起廣泛關注,本文認為,偏離的主要原因在于企業(yè)資產價值相對于名義GDP增長較快,也就是說,企業(yè)資產價格相對于整體價格水平增長較快,這一點將在下文詳細分析。
政府負債由中央政府債務和地方政府債務組成,地方政府債務包括地方政府顯性負債和隱性負債,將政府杠桿率分解,如公式(3)所示:
從中央政府債務和地方政府顯性債務來看,我國政府杠桿率水平較低,但增長速度很快。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統(tǒng)計數據,2008年之后很多國家政府杠桿率均有明顯提高,主要原因是在經濟下行時利用政府債務支持經濟刺激政策。2007~2018年,美國政府杠桿率上漲約68%,加拿大和韓國上漲約34%,而我國政府杠桿率的上漲幅度達到79%①;同時,其他國家的政府杠桿率在一段時間的快速提高后逐漸放緩,近幾年來基本保持穩(wěn)定,而我國則一直呈現加速上漲趨勢。也就是說,雖然目前我國政府杠桿率水平較低,但按照當前的增長速度,我國很快會出現較嚴重的政府債務問題。如果考慮地方政府的隱性負債,我國政府杠桿率水平也將大大高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統(tǒng)計數據。地方政府的隱性負債包括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債務、公共事業(yè)單位的債務、地方政府負有擔保責任的債務、地方國有企業(yè)的債務和金融機構的不良貸款等。由于缺少相關數據,我國地方政府的隱性債務難以準確估計,目前不同機構按照不同統(tǒng)計口徑估計出的數據在20萬億元至30萬億元之間,也就是說,在考慮隱性債務的情況下,我國政府杠桿率可能超過80%。
由此可見,我國整體貨幣資本化程度適中,但在各經濟部門發(fā)展不均衡,其中居民部門和政府部門貨幣資本化程度較低,而非金融企業(yè)部門貨幣資本化程度較高。從發(fā)展趨勢來看,居民部門可支配收入償債能力的快速下降以及政府部門杠桿率的高速增長和隱性負債帶來的風險可能在未來導致這些部門過度的貨幣資本化。
(二)資本虛擬化程度
1.證券規(guī)模與資產價格
2000年以來,我國證券規(guī)模持續(xù)擴大,尤其在2006年之后呈現爆發(fā)式增長,債券成交量、股票成交量和期貨成交量分別從2000年的3.5萬億元、6.1萬億元和0.8萬億元增長到2016年的96.7萬億元、12.8萬億元和39.1萬億元②。2014年之后,債券成交量的增速進一步加快,而股票和期貨成交量則在2014年的快速上升后出現下降,主要原因在于去杠桿政策引起的較大的資金流動和市場波動。當然,我國證券規(guī)模與美國相比仍存在一定差距,主要體現在證券種類單一、股票市值占GDP的比重較低、期貨成交量占產量的比重較低等方面。
在資產價格方面,本文將商品房價格和上證綜指與CPI進行對比,從圖4(下頁)可以看出,商品房價格與CPI之比呈明顯的上升趨勢,也就是說,商品房價格的增長速度遠遠高于CPI,從2004年到2017年,商品房價格上漲約185%,年均增長率約為5.6%,而CPI僅上漲約40%,年均增長率約為2.6%。相比之下,同期美國住房價格上漲較慢,從2011年的最低值到2017年的最高值僅上漲約52%,此外,美國CPI上漲約30%,房價增速與CPI增速的差距遠遠小于我國。相較于商品房價格的穩(wěn)定增長,股票價格指數波動幅度較大,股票價格指數與CPI之比在2008年達到峰值,隨后出現大幅下降并在一定范圍內波動。我國股票市場受宏觀經濟政策和市場情緒影響較大,總體來看,從2004年到2017年,股票價格指數增長近50%,增長幅度不大,但仍高于CPI。因此,我國資產價格的增長幅度和速度大于消費品價格,這也是我國居民部門資產償債能力穩(wěn)定和非金融企業(yè)部門資產負債率與宏觀杠桿率背離的主要原因。在這種情況下,我國并沒有出現嚴重的通貨膨脹,但毫無疑問,資本虛擬化程度在逐漸加深。
本文以制造業(yè)為代表來衡量我國非金融企業(yè)的金融投資規(guī)模。從EPS數據庫公布的上市公司數據來看,我國金融業(yè)的凈資產收益率最高,其次是房地產業(yè),制造業(yè)最低;在2012年之前,三個行業(yè)的凈資產收益率總體呈上升趨勢,金融業(yè)于2012年最先出現拐點,房地產業(yè)和制造業(yè)也于2013年開始下滑,但金融業(yè)和房地產業(yè)的凈資產收益率仍遠高于制造業(yè)。凈資產收益率反映了股東權益的收益水平,也就是說,投資金融業(yè)和房地產業(yè)獲得的收益遠遠高于投資制造業(yè)。在巨大的收益差距下,大量資本甚至是制造業(yè)本身逐漸轉向金融行業(yè)。因此,本文選取了2007~2017年我國制造業(yè)上市公司的數據,取平均值得到每年我國制造業(yè)上市公司持有的交易性金融資產占總資產的比重,該比值在2008年出現大幅下降,但隨后呈現波動上升趨勢(見圖5)??梢钥闯觯墙鹑谄髽I(yè)的金融投資既與金融資產價格和金融市場繁榮程度有關,又受到金融行業(yè)高收益率的影響,近年來呈現上升趨勢。
總體而言,除房地產價格過高外,我國整體上還沒有形成過度的資本虛擬化,但從發(fā)展趨勢來看,我國資本虛擬化程度在不斷加深,虛擬資本規(guī)模持續(xù)擴大,資產價格不斷攀升,非金融企業(yè)收益率與金融企業(yè)和房地產企業(yè)差距較大,越來越多的生產資本向虛擬資本轉化。
(三)虛擬資本獨立程度
貨幣資本化與資本虛擬化可以為實體經濟提供資金支持,也可能引起實體經濟空心化,關鍵在于虛擬化的貨幣資本是流回實體經濟,還是形成獨立的虛擬資本循環(huán)。本文利用社會總的證券投資額與企業(yè)直接融資額之比來衡量一段時間內投資于金融市場的貨幣資本有多大份額能流回實體經濟。本文選取2002~2015年居民、非金融企業(yè)、政府和金融機構用于證券公司客戶保證金、證券和證券投資基金份額的資金總和作為社會總的證券投資額,選取非金融企業(yè)新增債券融資與境內股票融資作為企業(yè)直接融資額。從圖6(下頁)可以看出,從2004年到2011年,我國虛擬資本獨立程度呈下降趨勢,也就是說社會新增證券投資中越來越大的份額用于實體企業(yè)融資,主要原因在于我國直接融資市場的發(fā)展和金融危機對證券投資熱情的打擊;但2011年之后,在企業(yè)直接融資持續(xù)增長的情況下我國虛擬資本的獨立程度開始上升,在這種情況下,寬松政策提供的流動性和以支持實體經濟為目的的資金通過各部門金融投資行為流入金融市場,越來越多的資金不是通過企業(yè)融資渠道流回實體經濟部門,而是在金融市場空轉,形成獨立的虛擬資本循環(huán)。因此,從目前情況來看,我國虛擬資本獨立程度處于上升初期,并沒有呈現過度的資金空轉現象,但隨著金融的發(fā)展,虛擬資本的獨立程度具有逐漸加深的趨勢,而獨立的虛擬資本循環(huán)恰是經濟金融化和金融“脫實向虛”的標志。
(四)我國金融化受國際市場的影響程度
從進出口貿易來看,20世紀90年代后我國大規(guī)模承接國際產業(yè)轉移,貿易由逆差轉為順差,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fā)展和我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經常項目順差持續(xù)擴大,2008年達到4205.69億美元,之后有所下降,但仍保持在1300億美元以上①。外商投資企業(yè)的進出口和加工貿易是我國巨額貿易順差的主要來源。外商投資企業(yè)出口占總出口的比重從2000年的47.93%上升至2005年的58.30%,隨后逐漸下降至2017年的43.19%;實際利用外資金額在2006年至2010年間快速上升,隨后基本保持穩(wěn)定,2017年為1310.35億美元。與此同時,我國對外投資自2000年以來呈現較快的增長趨勢,對外承包工程合同金額由2000年的117.19億美元增長至2017年的2652.76億美元,年均增長率約20%②。目前我國對外資的依賴程度較高,仍難以擺脫全球生產鏈轉移帶來的金融化問題,但從趨勢上來看,隨著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推進和經濟實力的增強,外資對我國金融化的影響力將逐漸減弱。
從金融交易來看,我國資本市場尚未完全開放,但國際熱錢仍通過各種渠道進入我國市場。按照一般的估計方法,本文將新增外匯儲備與貿易順差和外商直接投資的差額作為流入我國金融市場的國際熱錢規(guī)模。由圖7可見,2008年之前國際熱錢流動幅度很小,2008~2013年出現大規(guī)模流動,但主要表現為國際資本的流入,從2014年開始,我國出現大規(guī)模的國際資本流出??梢钥闯?,國際熱錢對我國金融市場的影響越來越大,隨著資本市場的開放,我國金融市場和房地產市場很可能成為國外資本競相逐利的舞臺。
總體來看,目前國際市場主要通過貿易渠道影響我國金融化進程,隨著我國自主研發(fā)能力的提高和金融市場的開放,貿易渠道的影響逐漸降低,金融渠道可能成為未來影響我國金融化進程的主要渠道。
四、結論與政策建議
金融風險會隨著金融化的發(fā)展而不斷累積,進而影響金融和經濟的穩(wěn)定,甚至引發(fā)金融危機。我國是否存在過度金融化問題,引起學術界的高度關注和爭論。金融化不是20世紀70年代后出現的新的金融現象,而是與貨幣化、貨幣資本化和資本虛擬化相聯(lián)系的長期的歷史過程,我國的金融化也處于這一歷史過程中?;谶@一定義,本文從貨幣資本化程度、資本虛擬化程度、虛擬資本獨立程度和受國際金融化影響程度出發(fā),構建了一個多維度的金融化指標體系,在此基礎上利用2000年以來的數據考察了我國的金融化水平和發(fā)展趨勢。
研究結果表明,目前我國整體金融化水平不高,但存在明顯的金融化趨勢和過度金融化傾向,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第一,我國整體貨幣資本化程度適中,但存在部門不均衡,其中居民部門和政府部門貨幣資本化程度較低,而企業(yè)部門較高;從趨勢來看,居民部門可支配收入償債能力的快速下降以及政府部門杠桿率的高速增長和隱性負債帶來的風險可能導致其未來的過度貨幣資本化。第二,我國整體上沒有出現過度的資本虛擬化,但從趨勢來看,虛擬資本規(guī)模持續(xù)擴大,資產價格不斷攀升,越來越多的生產資本向虛擬資本轉化,我國資本虛擬化程度將不斷加深。第三,我國虛擬資本獨立程度不高,貨幣資本化與資本虛擬化的發(fā)展仍以服務實體經濟為主,沒有出現過度的資金空轉現象;但虛擬資本的獨立程度呈現不斷提高的趨勢,未來可能出現較為嚴重的“脫實向虛”現象。第四,國際市場主要通過貿易渠道影響我國金融化進程,但其影響力逐漸減弱,隨著金融市場的開放,金融渠道將成為影響我國金融化進程的主要渠道。
在當前的經濟金融環(huán)境下,我國應進一步推進金融體制改革,完善金融市場和金融服務,促進金融業(yè)高質量發(fā)展,提高我國金融業(yè)的核心競爭力[15]。由于我國整體金融化水平不高,金融抑制不僅不利于經濟增長,而且可能阻礙金融結構調整,導致金融市場畸形和金融脆弱。適度的金融發(fā)展一方面能夠拓展居民投資渠道,降低居民對于房地產投資的依賴,減輕家庭負債并提高其可支配收入的償債能力,抑制房地產價格過快上漲;另一方面能夠完善企業(yè)融資渠道,降低企業(yè)對于間接融資的依賴,減輕企業(yè)債務負擔,促進金融市場中的資金向實體企業(yè)回流,減少資金空轉和金融“脫實向虛”,進而緩解貨幣資本化、資本虛擬化和虛擬資本獨立的趨勢,促進我國經濟金融良性互動。
為避免金融化趨勢可能引致的未來的過度金融化,在金融發(fā)展的過程中我國應增強金融風險防范意識。一方面,非金融企業(yè)的金融化是我國金融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規(guī)范非金融企業(yè)金融投資有利于遏制其宏觀杠桿率過快上升和金融資產的過度膨脹,降低金融風險,為此,政府應加強對非金融企業(yè)負債和資金流向的調控與監(jiān)管,防止非金融企業(yè)利用負債進行金融投資,鼓勵技術創(chuàng)新,提高非金融企業(yè)盈利能力,促進實體資本積累。另一方面,調整資本市場結構,正確把握房地產市場定位,在加強政府監(jiān)管的同時建立合理的市場運行機制,防止資產價格過快增長和金融市場過度波動。此外,要加強個人信貸審核,盡快剝離政府隱性負債,降低居民和政府償債風險,遏制居民部門和政府部門的過度金融化趨勢。
在經濟全球化過程中,我國還應克服國際壓力,有序開放金融市場。開放金融市場既是我國金融業(yè)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又是經濟高質量發(fā)展的必然要求。然而,我國經濟體量龐大而金融體系薄弱,在國際壓力下盲目放開金融市場不僅會阻礙我國金融機構的發(fā)展和金融體系的完善,而且可能使我國金融市場成為國際熱錢逐利的舞臺,被動卷入過度金融化的漩渦[16]。因此,要把握好自身節(jié)奏,有序推動信貸市場、證券市場、保險市場、融資租賃市場等金融市場的對外開放,并且在開放的同時要努力提高我國金融機構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和影響力,不斷完善相關制度安排和監(jiān)管措施,推動我國金融市場健康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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