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莉
以持續(xù)一生的冥寂無聲,薇薇安·邁爾在身后獲得了人們由衷的加冕和恒久的憶念。這冥寂無聲,并非是她生理性的喑啞或日常語言的強行關閉。在日常中,她仍然是發(fā)聲的,以一個持續(xù)四十年的保姆、管家的身份,她和男女主人進行簡潔有效的交流;她和孩子,當然說得更多些,為了行使照管和教育他們的職責。她的冥寂無聲,主要是指她對自己終生從事的另一行當——攝影——的徹底緘默。她近乎瘋狂卻又無比隱秘地拍攝,收好所有底片,秘不示人——起先她隨身攜帶這些底片,并以報紙以鎖匙來遮掩它們;后來住所再也放不下了,她便將底片寄存于當?shù)氐膬ξ锕?,哪怕每月要為此支付與她的收入相比而言十分昂貴的費用也在所不惜。當她于2009年去世,人們從拍賣會上以極微薄的價格拍得她的遺產(chǎn),也就是那幾十只儲物柜時,人們驚呆了:她留下了十五萬張底片。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未曾沖洗的——也就是說,因為無力沖印,她自己亦未曾得見自己的藝術(shù)成品。而這些照片一經(jīng)面世,不僅在網(wǎng)絡上造成了轟動,即便是紐約最好的攝影大師都承認,薇薇安·邁爾已步入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攝影師行列。這樣的命運真是意味深長。因為在她生前,漫長的八十三年里,未曾對任何人透露過這個秘密。雖然她某一時期的女雇主中,有一個恰巧是當?shù)貓蠹埖膱D片編輯,她也從來沒有與女編輯探討過攝影藝術(shù),或是求得圖片發(fā)表的意圖。是的,連意圖都沒有,更別說會付諸言行。所以當后來得知薇薇安·邁爾驚人的成就,這位圖片編輯就只能陷入詫異和沉默。人在兩種時刻言說的欲望與熱情最高:求愛,或談論藝術(shù)。前者是眾生皆會有過的階段,后者則出現(xiàn)在醉心藝術(shù)者之中?!墩勊囦洝贰陡璧抡勗掍洝?,以及諸多藝術(shù)氣息濃郁的自傳與日記……都是從藝者“談論”之下的產(chǎn)品。做出藝術(shù)品還不夠,還要喋喋不休地談論與之相關的一切——這是藝術(shù)家某種未被認證卻廣泛存在的天性,是類似人分泌物一樣的東西。而薇薇安·邁爾,對此只字不提。在某時、某地,只字不提是可能的,甚至是從事藝術(shù)者所必要的。而整整一生都像蟬隱于黑暗的地下,這只有包括薇薇安·邁爾在內(nèi)的極少人做到了。仿佛不是她帶著一個秘密生活,而是一個秘密卷裹著她,把她當一個人質(zhì),從這世上行過。她坐在一輛叫“秘密”的大卡車上,篷布拉得緊緊的。她用攝影機牢牢地、死死地記錄著外部。而外面,卻只有極少幾個人望見她——而且,即使望見了,也并不以她為意。
她生于1926年。那是個有些兵荒馬亂的年代。她一生的職業(yè)都是保姆、管家。一生都為“謀生”付出最多的時間。在芝加哥,在紐約,她輾轉(zhuǎn)于一個又一個中產(chǎn)之家。微薄的收入,然而有一處穩(wěn)定的居所,后者正是她想要的。因為這樣她可以放置她越來越多的底片,而不被人發(fā)現(xiàn)。但是,這個職業(yè)也是遺傳。她的外祖母、她的母親,都是保姆。她這個家族還遺傳另一樣東西:未婚。她的外祖母未婚生下她母親。她母親生下她就和男人分了手。而薇薇安·邁爾自己,也是一生未婚。男性一直的闕如,透露的自然是這個女性家族對男性世界的失望與恨意。對于薇薇安·邁爾,則部分地解釋了她一生如此幽閉內(nèi)心、如此自成一個動人世界的原因。
她本是法國人。這使她一生的口音都帶著法國味。她一開口,漂泊而來的天性便暴露了。而她對這一切諱莫如深。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她為芝加哥的富人家?guī)蛡?。她每到一家,提出的唯一且固?zhí)的理由即是:給我的住所裝一把鎖。閑人莫入,她固守自己的領地。也正是這個階段,她開始醉心于攝影。這兩件事情并行不悖。沒有一家雇主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說真的,這個世界早就如此:除了無聊時張望一眼,除了必要時對他人生活加以自己的想象去演繹一番,甚至去打擊一番,誰還會真正去關注誰呢?只有身邊的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因為孩子們看見她拍攝任何見到的事物,果斷、專注,像天空的老鷹俯視下界的食物一般。當孩子跌倒的時候,她并不急于扶起他們,而是一個勁兒地猛拍他們的窘狀、哭泣與傷處。
她脖子上永遠掛著那個年代最好的祿萊相機,這種相機位于人的肚臍眼的位置,攝影者需要低頭取景。這樣,她的被拍攝者很少被驚擾到,因而他們總是留下很自然的樣子。她多半是拍街頭,因為這是她的活動范圍與半徑。她因此被后來的人們稱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街拍攝影師”。然而她的街拍對象并非紅男綠女,并非時尚一波波的涌動,這些不在她的視野之內(nèi),或者說,她的靈魂會自動擯棄這些。她拍得最多的是街頭的人,那些潦倒者:醉趴于地的酒鬼、乞討的流浪漢、衣著寒酸的有色人種……還有狗,翻找垃圾的狗,有著外傷或內(nèi)傷的狗:斷了腿、打上白色繃帶的狗……她也拍靜物,比如報紙:街角報亭里粘貼的一張,地上被風卷刮起一角的一張,一大捆報紙最上面那一張。這些報紙都有共同的特征,便是上面醒目登著諸如“被虐待”“強奸”或是“棄兒”的內(nèi)容。這透露了她所關注的、與她靈魂契合的東西——被棄者的命運、落魄者的喪失,以及突如其來以至人根本不及躲避的禍患。這是邊緣之所在,是人之黑暗、世界之淪喪的那一部分,她把這些抓得死死的。在快門按下的瞬間,她像一枚釘子,釘入對面的事物,釘入這個世界。她緊閉的靈魂只為它們一次次打開。
她的確是靈魂緊閉——她的外貌出賣了這一點。就像凡高以己身為模特不斷自畫一樣,她不斷地自拍,從鏡子與玻璃,從一切反光物體上。她與其中的自己有種顯明的距離或者說隔離,仿佛一個人望向另一個極其陌生的人,很不解,要探究她何以存在。仿佛她是另一個星球來的。她的臉有點礦物質(zhì)的冷,有點石頭的單一,有凜然不可侵犯之氣。她不笑。不笑的人,即使身處人群中還是那樣孤僻,神思恍惚。她不在此處?;蛘哒f,她意欲像把刻刀在雕鏤一塊石頭那樣活著。但顯然那個地方不在此處。
她有一些男性氣質(zhì):穿寬大的外套、大檐帽,試圖藏起自己的身體;她穿款式中性的襯衫,配她沒有笑容的無表情的表情,很酷。她即使穿裙子,裙子也沒有任何靈魂,只是一塊布,籠蓋好了她的身體外部——她這樣的酷冷在她所處的時代,甚至在所有的時代,都只會顯得怪異與疏離。凡高、塞尚、卡夫卡,都是這樣。這算不得什么。
然而靈魂緊閉的人自有其使命。那使命甚至更值得一究。誠如天空星辰,遙遠虛渺,卻可憑依一點星光,提示著宇宙的廣大無界限,并以這無界打破人們眼界、思維的“有界”。保姆、管家,種種身份職業(yè)都只是薇薇安·邁爾的一層窗紙,方便她隱藏其后。她來人間另有目的——為攝影而來。當然基于性情,基于也許我們永遠也不能明白的一些原因,她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生都不說出。這一個捂住嘴巴的動作,令她一生都處于緊張之中。而緊張,你知道,往往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者所必須的某種氛圍。
她為自己制造了這種與其藝術(shù)匹配的、恰如其分的氛圍。同時她又并不自知。她只聽憑天性的指引,尋求最貼合的狀態(tài)。因而才能完全地擯棄矯揉造作,達到一種天然的完成。當然,這“完成”在薇薇安·邁爾那里,是通過死亡來實現(xiàn)的。成為星辰,唯欠一死——很多天才的命運都是如此。歌德那樣在世即已名滿天下的幸運并不多得。這也像要成為果實,唯有從高高的枝頭墜落。若是懸掛在空中,一枚水果永遠完成不了自己。
——晚年時,她已無力支付儲物柜高昂的費用。連棲身之所,也是曾照管過的幾個孩子湊錢為她租下的。她長時間坐在河邊,不與鄰居交流。每個人都當她精神有問題。最后她跌了一跤,很快就死在了醫(yī)院里。
微賤如斯,她也并不去吐露那些底片的秘密,并不揭開高貴內(nèi)心的一角。她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個基督徒,因為她只面對自己的靈魂。虔信靈魂的人,才不需要向外。外界的認可,外界的反響,這些喧囂與躁動,反而是對她寂靜靈魂的打擾。她早已洞穿這一點。只有洞穿,她才獨自行過這漫長時間,她才不言不語。
當她死去,人們只得拍賣她那些柜子。有人賭博般的買下,大約花了三百九十美金。那人面對她鏡頭下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芝加哥,敏銳地嗅到背后的大故事。他尋訪她的來歷,將她的照片部分上傳網(wǎng)絡,她的秘密逐漸曝光。這是緣分,也是巨大的商機。如今,她的照片復印件一張已賣到兩百美金。而原件,一件八千美金。她終于以冥寂無聲驚動了世界。
在庸常人間,“一生只做一件事”已經(jīng)算是了不起,已經(jīng)是有境界。而她,在一生只做一件事(保姆)的背后,其實做的是另外一件事(攝影)。而她真正的目的,真正的價值,正是這另外一件事情。這已接近于神的做法。神不都是這樣嗎?菩薩有可能化身平民,亦有可能在乞丐身上顯靈。這也接近于大地的做法。在時間與大地的合謀下,一次巖漿運動,便捧出大地珍寶。而她與時間合謀,留下了這些底片?;蛟S,她是最深刻地理解時間的人。她不是戰(zhàn)勝時間,而是成為時間本身。
她早就在心里給自己定了位。有次她與孩子們在花園里玩一個游戲,當孩子們問“你是誰”時,她并非敷衍、并非玩笑,而是極為肯定與鎮(zhèn)定地答道:我是一個間諜。
的確是這樣——她終生潛伏人間,終生竊取人間情報。沒有人比她把一個間諜的使命完成得更好,沒有一個間諜比她更“是”一個間諜。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