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晴
野麥與野草野菜的野不一樣,野草野菜是野得沒有二話的,野就野了,是生于田埂荒蕪之地,與稼禾同在一片天光里,然絕不同道。野麥就喜歡野在麥苗間,你說她搗亂也好,說她借光也行,反正她是傍定你了,大抵有麥苗以來,就有野麥的存在,歲歲年年,人們竭力地拔除,卻并不能斬盡殺絕。麥苗與她的關(guān)系有些像歌詞“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是彼此照耀的,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野麥的漂亮是天地可見的,大麥地里的野麥幼時根本分不出來,少年時代更是意氣飛揚,春風(fēng)春陽里,每一片葉脈都有日月山川精神,與千株萬株的麥苗在一起,都是陽光世界里的好。大自然沒有不好的東西,好與不好是人的觀念,山河日月里樣樣都是好的,樣樣都是有意思的存在,都有無限在里頭。野麥與麥苗向來是生在人世的風(fēng)景里,人世的華麗與大自然同條生,是好與不好紛陳,不像天堂一匹白緞子一般迢迢的好下去,就寡味得很,生出來仙女下凡的事也是必然。野麥雖橫遭拔除,然這拔除也是好的,比如我們小時候幼稚可笑,后來想起來,原來都是美的。像不小心打破一只瓷碗,嚇得哭起來,但并不心疼。魯迅先生說,悲劇是把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這自然會有心痛。但小孩子的悲劇里沒有心痛,只有恐懼。大起來都像花一樣開在記憶的深處,比什么也沒有做錯過更有意思。
青年時代的野麥大有喧賓奪主之勢,生命的張揚潑潑灑灑。她是分蘗旺盛的植物,一小棵就能發(fā)出一大蓬來,要用兩只手才能把握。每一根莖葉都懷有麥穗,欣喜的,母性的,望之有天地之初的感覺,想要興起。無論割牛草打秧草,還是挑豬菜,看到她都很興奮。這時候,她的植株都有一尺多高了,豐腴無比。我們用兩手合攏蓬松的植株,因為根系發(fā)達(dá),要拿腳踩住麥苗兩邊,用足力氣才能拔起來,使鏟子斫去根,擄進籃子立刻豐盈起來。有時候我們也不急于去根,而是放在田埂上看她旺盛的植株,和她排排坐,見她的莖葉尖尖與自己齊齊肩,就覺得彼此原本是一起的。小孩子的心沒染塵埃,是天心,看人與物都是一樣親。
出穗的時候,就無遮無攔了。野麥的穗很特別,無論大麥小麥都與她相去甚遠(yuǎn)。作為稼禾的麥穗,籽粒都密集地排列在穗頭上,整齊壯觀,有家相,是正統(tǒng)的氣度。而野麥穗?yún)s是散開來的,一粒一粒都很獨立,因為麥粒的蒂長,看上去就下垂,有一些像稻穗,但不及稻的飽滿、密集、齊整。在一大片的麥地里非常搶眼,非常另類,卻一點不扭捏。中國文明是絕對的尊王,而又有天地人的自覺,即便小民與天子亦有一種平等。野麥與麥苗雖無君臣之分,卻有正邪之嫌,而一樣有這種自覺。所以出得來莊子的文章與許由洗耳。是故中國平民也大而貴,野麥雖野,卻一直平視于稼禾,其疏朗而下垂的穗粒如一枚枚微笑即刻就要掉下來,而又牢牢掛在嘴唇上。這一份傲骨是中國人所喜歡的。
野麥很少是單獨收割的,除非田里太多,望不過眼,于八九成熟的當(dāng)口,拿鐮刀下去割下穗頭,一并扔給牛吃,或連莖曬干了放機械里粉碎了喂豬,偶爾也會用棒槌脫粒,單獨曬過了,喂雞鴨,與糧食沒有兩樣。就外貌而言,糧食永遠(yuǎn)是唐代的遺風(fēng),以胖為美,籽粒飽滿圓潤奉為上乘。野麥一直與此相對,是趙飛燕的風(fēng)格,瘦瘦長長,頗具骨感美,倒是與眼下的潮流一拍即合了。人世是天道好還,通于香林禪師的坐久成癆,然環(huán)肥燕瘦都是中國的好,翻過來掉過去的,好熱鬧新鮮,比如祖師西來,就圖個“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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