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
卡萊爾說,未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但我有時候更堅信,在深夜無以痛哭的人,才懂得真正的人生。
深夜里未曾流下的淚水,究竟被什么阻擋了呢?人們總愛說“死不瞑目”,或許這“什么”,就是令死者不愿閉目的那“什么”。“什么”好像暗指某種確切的東西,又什么也沒有指出,它的出現(xiàn)便逾越在諸多詞之上,仿佛現(xiàn)實中某些具體的人,他們超脫于繁復(fù)的規(guī)則之外,不受約束,或未及約束。
而痛哭與不痛哭的人,黑夜一定給了他們什么——究竟是什么?
網(wǎng)上流傳著一個視頻,似乎是在日本的一列地鐵上,一個穿著正裝的男子,左手護著一個公文包,右手拿著一塊糕點,一邊咀嚼,一邊默然哭泣。加的文字說明寫道:不要嘲笑在地鐵上邊吃早餐邊哭泣的男人。他有什么故事呢?隔著屏幕只能看見一副悲傷的臉容,他尚且年輕,沒有歷經(jīng)滄桑世故,難道是受了上司的氣?難道是失戀?
受氣哭鼻子更像是女孩子的事情,屏幕后面的青年質(zhì)樸,頭上是沒有燙染過的碎發(fā),流出淚水的雙眼下,是一張閉合咀嚼的嘴。他更可能是失戀了吧。
戀愛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在那些如疾駛列車上閃亮的窗口一樣倏忽而逝的夜晚,我離開那座南方的大學(xué),暫時脫離蜜汁般的愛情,打的,坐公交、地鐵,或者騎單車回到另一個區(qū)的住所。那些曾令我恐懼多年的夜晚,忽然變得如此生動,窗外的一切如流淌的景致,那些曾被肆意浪費的夜晚,終于可以如落魄的人挽回尊嚴。
我也不知道,為何過去的夜晚,我都不愿在外面停留,哪怕和朋友們端起酒杯,興味正濃,仍然會焦慮何時回到住所。盡管那個住所,并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女人,讓我想念與愛撫。房間里只有床,只有亂糟糟的席被,只有書和燈,甚至沒有炊具,只有一把水壺。而我回到住所也并沒有什么急事要處理,懶散一會兒,或許翻翻書,然后洗漱睡覺。也許是一貫而來的簡單作息,所謂的生物鐘定時會在心中提醒,只是它不像鬧鐘一樣鈴鈴作響,更像一種無聲而隱秘的召喚,在我的身體內(nèi)部散發(fā)熱力,讓我警覺與慌張。
是的,在過去的日子里,夜晚總是讓我警覺與慌張。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相信,我們的恐懼源于未知,而黑暗恰好是未知的具象,緊隨恐懼而來的便是慌張。黑暗讓我無處躲藏,我總怕在黑暗中發(fā)現(xiàn)些什么,哪怕它們只是白天庸常萬物的影像,夜晚也讓它重新獲得了使人恐懼的權(quán)力。而我卻是那種很難獲得這種權(quán)力的人,甚至從未想過擁有這種權(quán)力。
愛情使我免疫。我更愿意將它的功用具體到某種激素,比如腎上腺素,它使人精神振奮,仿若混在人群里為某種口號吶喊,饑餓、疲倦和膽怯全部消失了,相信自己可以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夜晚以它本來的面目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在車內(nèi)穿梭于人漸稀少的街道,那些在路燈的照耀下異常鮮艷的葉片變得極不真實。騎行在凹凸難辨的路上,汗水濕透了我的T恤和褲子,晚歸的人在我前后穿插,面貌模糊,他們反而像過去的我,甚至更加思家心切。我雖然也在趕路,卻并不慌張了。
然而當(dāng)我回望這些深夜時,它們比路燈下的葉片顯得更為虛幻。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經(jīng)歷過那樣的一段日子:沉浸在蜜汁般的愛情里,對夜晚沒有敬畏與恐懼,幻想著無數(shù)尚未來臨的好日子。多么可笑。
情感永遠是最難琢磨的東西,尤其是愛情。愛而不得讓你失魂落魄,愛而不透仍會讓你魂不守舍。每個人幾乎都會經(jīng)歷這樣的時候,我仿佛歷經(jīng)得更多。貧寒的家境曾讓我激涌的情感泥化成石,一個人愛情的火焰亮了又滅,甚至在被人喜歡時,惶惶不可終日,如臨大敵。一些純真的東西逐漸銹蝕、變形,最后變成一塊暗斑。
沒有人會教你練習(xí)愛情,只有失敗才是盡責(zé)的老師。但這個老師并不聲色俱厲,它甚至沒有一副具體的面孔,只是一塊朝向你的鏡子,隨著外界時光的明暗,在你眼里忽明忽暗。你無以爭辯,更無從探討,只能接受。當(dāng)然,如果你聰明一些,它或許就顯示得更多一點。
當(dāng)我終于有勇氣對一個意中人吐露心聲,而且獲得了她的愛戀時,戀愛前的苦悶就自行轉(zhuǎn)變?yōu)閷κ俚慕箲]和恐懼。我也發(fā)現(xiàn)快樂里總有憂傷的滋味,我有多快樂,就喻示著日后將變得多么憂傷。愛情里似乎也有一個輪盤,它絕對是最冷漠的機器,將你從幽深的水中撈起,讓你感覺光明即將永恒,而又趁你不經(jīng)意時,狠狠地把你摔下去,讓你萬劫不復(fù)。
個人戀愛的失敗很難推及普遍的失意,仍然有人愿意溺斃于那無盡愛戀的大海里。他們未曾如我般痛苦掙扎,他們牽手、親吻、擁抱、歡愛、沉睡,他們是幸運的,他們也是極少數(shù)的,少到像荒蠻的深山間,沒有蟲蟻啃噬的薔薇。上帝之手撥動地球時,總是將它遺落在亙古的秘境里。
此刻,我仍然在夜色掩映的道路上,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們或單或雙,或成群結(jié)隊,向著一個時而與我同路、時而又與我分離的路上走去,然后消失在如墨汁般漸漸濃郁的黑暗里。那些我未曾去過的遠方,究竟會有些什么呢,他們是回歸一個溫暖的巢穴,還是一路欣悅,去看望那些久違的朋友,在一個人來人往的夜市,把酒言歡,一夜風(fēng)流?但夜晚的遠方總有它的迷人與悲涼,也許在某盞凄清的路燈下,就有一個失戀的人,在酒精與眼淚的迷幻里,兀自抱緊一棵樹,向它傾訴,也向它尋求慰藉。
我把手伸出窗外,車里的冷氣早已封堵了汗水的出口,深夜尚未消散的熱氣像虛無之水,從我的指尖劃過,被這層暖熱的水所包裹的城市,仿佛從一個溫和的洞中蘇醒過來,人群一掃倦怠,生活開始復(fù)蘇。
記憶之水將我沖向往昔,在遠方的那些年月,午夜,完全可以用夜深人靜來形容,尤其是下著淅瀝小雨的日子,濕冷的水滴從葉片上輕墜而下,打在早已濕漉的地磚上,微小的聲音被飽足的水汽放大,反而加深了空寂之感。那些沒有愛情的夜晚,我在孤獨與幻想中行走,穿過散發(fā)幽香的晚桂花,穿過健碩高拔的濕地松,穿過池塘和湖泊,穿過情侶和人群,仿佛在尋找什么,卻又什么也找尋不到。眼前的一切,除了漆黑似乎什么也看不見,那時候我多么希望,在路的前面可以和某個人遇見,不管是熟識的朋友,還是親切的路人,我所求無多,只需要打一個招呼就好,讓我覺得這個夜晚沒有虛度。
但有時候我也會無限迷戀那樣的夜晚,那些純凈的孤獨,莫名的落寞,獨自相思,如今像寶石般在我的心里熠熠閃光。潔凈的紙面被劃過之后,再有效的橡皮也難將它復(fù)原。這或許是病態(tài)的,然而歷經(jīng)滄桑并非就是接受了世界的蒼涼,經(jīng)歷愛情,也不是只品嘗到了她的美好。愛情是什么呢?她和世人所詛咒與所贊美的任何東西都是一樣的,她是解藥同時也是毒藥,她是美夢同時也是噩夢,她是擁有同時也是失去。
布考斯基寫道:“所以不必在意你和蘇珊 / 分手 / 因為她會像水蛭一樣立馬吸住 / 別的男人”。詩中的“她”換成“他”也莫不如是。塵世里的癡情男女如尋找食物般不間歇地尋找自己的肋骨,尋找著自己的宿命??v使傷痕累累似乎也在所不惜,他們在尋找的路上世故而老練,很難判斷這樣的行為是對還是錯,他們尋找到的是完美還是遺憾。無數(shù)人蜂擁著朝一個方向奔跑,就像無數(shù)條饑餓的螞蟥,彼此鼓舞,彼此吸附,最后又彼此離散。
彩色的光影在迷蒙的雨氣中涌動,黝黑的雨水浸透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隨后向空氣彌散。一切宛如幻夢。深夜之水沁透每一寸肌膚,溫涼的感覺在某個瞬間讓思緒陷入紊亂,曾經(jīng)深愛現(xiàn)在仍然深愛著的人,在明暗交織的幻影中,又變換了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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