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禾下土
第一年種菜,修園子的黑龍江人老李說他可以幫我買新土,他說你家園子里的土質種地不行,太黏。
他的話我將信將疑。黑龍江那邊有大片冒油的黑土地,進城務工的前農(nóng)民老李,完全有資格瞧不起我家沈陽城邊子的這種土。但他說的那個買土錢數(shù)有點夸張,我舍不得。更何況,他的所謂好土,是什么地方的土呢?我也不太敢相信。哪有那么多現(xiàn)成的好土等著他買?
查民國六年修的《沈陽縣志》,我家所在的地方,從前是沈陽城北尚小村所在。城市變化太大,不久之前的村莊已經(jīng)變成了大樓盤,一點村莊的影子都沒有了。找到幾張從前的老照片,蒲河邊的這一帶,應該是大片的農(nóng)田,有人說種的都是玉米。雖然蓋大樓用磚頭、水泥多少會破壞土質,我認為種地應該還是沒問題的,畢竟大田的底子在這。幫我種地的郭大哥也說:花那錢干啥?慢慢改造吧!他說他老婆家曾經(jīng)在這一帶住過,應該是莊稼地,沒問題。
刨地時揀出些磚頭瓦塊。又買了二十袋子牛羊糞下到地里。我對腳下的土地有信心。沒像網(wǎng)友建議的那樣去測量酸性還是堿性土——像我這樣的種地小白,對土地的要求還沒到那么精致的程度。
我出生的地方是礦區(qū),家里沒有地。沒趕上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沒當過農(nóng)民。但很小的時候我讀過唐詩,記得那首《憫農(nóng)》: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首詩是中國人教育下一代珍惜糧食、愛惜食物的首選吧?因為這首詩,沒種過地的孩子也會對稼穡的辛苦多少有最基本的同情。
偶爾我會看一些網(wǎng)上的新聞。不久前看到一則印象深刻,說的是香港的霍啟剛郭晶晶夫婦,他們帶著兒子去稻田地里干活,網(wǎng)上有一家三口打著赤腳、一身泥水的照片。以霍家的財富,子孫后代吃穿用肯定無憂,所以霍啟剛夫婦的下田舉動,哪怕是在作秀,也值得點贊。我很高興看到多數(shù)人對他們的舉動都在盛贊,說明社會普遍的價值觀還有讓人樂觀之處。
傳統(tǒng)中國是農(nóng)耕社會,重農(nóng)輕商。從什么時候開始重商輕農(nóng)了?那些大家熟悉的句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土得掉渣、土鱉、土里土氣,好像跟土字沾邊的都含著落后的意思,跟不上時代和潮流??墒请x開了土地,我們腳踩在哪里?吃什么?
我的祖輩是農(nóng)民,父輩努力離開鄉(xiāng)村往城市里擠,因為城市里有更好的生活。
這是近代中國人普遍的人生軌跡。
而到了我這一代人,譬如我,雖然認識到了土地的重要性,渴望有自己的小園子,過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其實卻不能靠此為生,需要有穩(wěn)定的養(yǎng)老金,有了基本保障之后才敢如此選擇。那些還在還房貸、車貸的年輕人,那些拋棄了農(nóng)村的土地而進城的農(nóng)民工,不能責怪他們不熱愛土地。說到底,種地的經(jīng)濟效益普遍太低了,難以維持體面的生活。
為數(shù)不少的鄉(xiāng)下農(nóng)民正在變成農(nóng)民工。他們進了工廠車間,或者在修路、蓋樓。土地留給了老人。
2018年底,我到老家岫巖縣一個叫樣子嶺的村子搞扶貧調研。村子里很少看見年輕人。不唯種地的年輕人少了,土地其實還面臨著污染的問題。那里大面積種花生,據(jù)說這是當?shù)乇容^適宜的經(jīng)濟作物?;ㄉ仄毡樯w著地膜,土地被一片白色遮蓋了,即便不在生產(chǎn)期,地里仍舊白花花的。問了當?shù)卮迕?,說這種地膜是非降解的。蓋地膜也許能保今年的墑情,提高今年的產(chǎn)量。未來呢?明年,或者十年八年之后,土地會是什么樣子?地面污染是肉眼可見的,土質的污染呢?濫用化肥、重金屬或者被污染了的水……我看不見,不敢多想。
其實也想不明白。
影子斜
從美觀的角度想當然布局,哪根壟栽什么苗、撒什么種子,腦子里全是菜苗長成以后美麗的田園景象。我跟郭大哥講了想法,有些他說好,有些他說不好,建議換個種法。有幾次,他說的理由是“邪”——我問他字怎么寫,他說自己沒念過幾天書,不知道,但農(nóng)村人、種過地的都知道什么意思。農(nóng)村人蓋房子,左鄰右舍、前后院之間,房子要一樣高,否則就要“辟邪”,鄰里之間就可能打仗鬧糾紛。種園子也是這樣,矮棵的盡量在南面,高棵的在北面,彼此之間別太近,這樣就不會邪。有人在園子里栽樹,樹蔭下種菜通常就長不好——讓樹邪了。
如果單純從光線考慮,竊以為這個字就應該寫作“斜”。萬物生長向太陽,絕大多數(shù)植物都是喜光的,記得看過一個關于熱帶雨林的紀錄片,不同種類的植物拼命向上長,越長越高,其實是在爭奪陽光權,誰長得高,誰的光照時間長,誰就有生存下去、傳宗接代的可能性,植物遵從物競天擇法則。傳統(tǒng)農(nóng)村把“斜”引申到“邪”,自然的光線之爭摻雜進人類社會內容。大家的房子一樣高,心理上就是一樣的。你比別人家高了,可能遮擋人家光線,你的強勢變成了人家的弱勢,受影響的人家心理上不好受,就可能受“邪”。所以大家還是一樣高為好。
這種建房規(guī)矩或者說原則,不光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城市里其實也有。新建園區(qū),如果有不同的樓型,比如洋房和高層,正常情況下矮房子要建在高房子的南面,這樣不擋北面房子的光。但現(xiàn)在有的開發(fā)商把臨街建成高層而把園區(qū)內部建成樓型更好的洋房或者別墅,臨街的高房子比園區(qū)內部的高出許多,事實上擋了矮房子的光。擁擠的城市里寸土寸金,要么要陽光,要么要樓型,人的選擇相對較小吧。只有遠離城區(qū)的郊外,才容易找到彼此不擋光的別墅群,這是現(xiàn)代人生活的無奈。
頭幾年在北戴河療養(yǎng),東瞧西看,走訪老別墅。據(jù)說當年建別墅時,有一個類似公會的組織,其中一個職能就是管別墅布局。后蓋的別墅,跟原來別墅的距離要有一定之規(guī),重要原則是不能擋住原有別墅的看海權。從陽光權到看海權,不同人群在不同地點、不同時期對居住的要求也不同。人對生活的要求是無止境的。
還是回到園子里。我以為,那個“邪”字其實如果寫成“脅”也是可以的,甚至意思更準確、更狠。植物生長靠太陽,你長得高,對另外的植物就是威脅。
陽光底下無新事,影子總是斜的。若想彼此不互相影響,不造成威脅,就拉開距離。如果不能拉開距離,那就遵從自然法則。
開黃花
想到這樣的問題:為什么西紅柿、黃瓜、苦瓜、絲瓜、秋葵,包括田間地頭、野地里生生不息的蒲公英、苣荬菜,開會達成共識了一樣,都開黃色的花朵?不要笑我癡——自從種菜,腦子里凈是園子里的小問題、“土”問題。委實是,這些黃色的花朵,在綠葉的襯托下,實在太顯眼了,不能不讓我格外留意。尤其大片的油菜花,那更是蔚為壯觀,吸引無數(shù)人追逐,耗費了多少膠卷。琢磨些日子,個人得出的結論是:黃色更容易招蜂引蝶。有蝴蝶和蜜蜂幫忙授粉,植物更容易結下果實、傳宗接代。當然,另有一些菜,比如豆角,不是靠花的顏色而是形狀——蝶形花,引誘蜜蜂、蝴蝶上當,進而幫助自己授粉。物競天擇,植物對自然及他者的理解、適應、利用,積累了千年、萬年的經(jīng)驗,生存能力一點不比我們人類差。
開黃花是因為某些幫忙授粉的蟲子喜歡黃色。而面對人類,蟲子們有時候是會上當?shù)?。如果是一個生活經(jīng)驗豐富的人,夏天或者秋天,去野外游玩時是不會穿黃色衣裳的——很多蟲子喜歡黃色,黃色的衣服上總是沾滿小蠓蟲。
中國古代皇帝,坐上至尊寶座的代名詞是“黃袍加身”。黃帝為什么要穿黃色的袍子?這是另外一個有趣的問題。
園子里的黃花,還讓我聯(lián)想到藝術問題,比如二人轉。從前,在我們東北,傳統(tǒng)二人轉里面有一些婦女和兒童不宜的內容:漫漫長夜,頭半宿可以男女老少一起看的表演,到了后半夜,女人和孩子要回避。那些婦孺不宜的表演內容,為什么有人演、有人看,總之有市場?我想一定是因為那些內容迎合了人性。跟繁衍后代相關的情緒和行為,是自以為高級的人類目前還擺脫不了的“低級”趣味。同樣的道理也適合其他藝術樣式中的色情描寫、表達。人之為人,能做“圣人”的終究是少數(shù)。說到底,人和園子里的菜一樣,都是造物之子。人類文明,總歸逃離不了自然規(guī)律。
園中葵
我家園子里沾了葵字的植物有三種:向日葵、秋葵、龍葵。
向日葵是我種下的。說起向日葵,文藝青年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那個割掉了自己耳朵的畫家凡高。如果有很大一塊地,種上一片向日葵,那肯定很好看。我只有很小一疙瘩地,插空種幾棵當點綴,雖然我不知深淺買了一袋向日葵種子。
郭大哥說向日葵種幾棵不愛長,還邪地。我沒聽他的,悄悄種。
向日葵開花好看,我當花種。不結籽無所謂,結了更好。
園子里的第二種葵是秋葵。秋葵花朵不小,是那種很嬌艷的黃色,開出的果實長成十厘米左右就可以摘下吃,摘晚了,秋葵里面的籽變硬,口感不好,柴。
龍葵是自生自長的。我拔草勤快,見到雜草及時除掉。那兩棵龍葵苗藏在西紅柿秧子底下,屬于漏網(wǎng)之魚,等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長大??慈~子眼熟,再三確認,是可以當中藥材的龍葵,心中一軟,就留下了。小時候我們管龍葵叫天天,我懷疑是“甜甜”二字的諧音,因為龍葵的黑色小果子很甜,是困難年代出生的孩子難得的美味。天天生命力很強,田間地頭,經(jīng)??梢钥匆娞焯斓难砻?。天天的種子是怎么到我家園子的呢?因為搬來以后并沒有進新土,我家這一帶從前是農(nóng)田,也許就是土里原來的種子留下了吧。也就是說,這塊土地上從前是長過天天的。天天成熟了以后,結下紫色的小果子。我摘下嘗了,有一點點甜味,但不是記憶中的那種甜??赡苁切r候能吃到的甜東西太少,而如今可吃的甜東西太多反而沒感覺了吧。或者人年紀大,味蕾遲鈍了?
想起從前背過的《長歌行》,是從一種叫葵的植物說起的:“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智锕?jié)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入了漢樂府的這種葵,按照李時珍《本草綱目》的說法,是中國古代重要的蔬菜之一,但到了李時珍的時代,已經(jīng)“今之種者頗鮮”。按照他的描述,葵“有紫莖、白莖兩種。大葉小花,花紫黃色,其最小者名鴨腳葵。其實大如指頂,皮薄而扁,實內子輕虛如榆莢仁”??戳怂@些描述,我仍舊無法將之與自己認識的某一種植物對上號。不知道古人說的葵今天是否還有種植?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睆那氨吃姇r感覺詩眼在這句,被人引用最多的也就是這句。而當我在園子里種菜、種花,忽然發(fā)現(xiàn)葵也應該拿出來說一說。
人生的不同階段,讀一首詩的著重點竟然可以不一樣啊。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