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德育
吃罷飯,慢慢踱出校門,已經(jīng)有些晚了,學生無幾,這里的草木也能因熟悉令我嗅到溫暖。草木的顏色有深深淺淺的,但同出一脈的草本氣息共同得令人心寧神怡。已近深秋了,柳色仍是濃綠,因天氣的悶熱有些卷邊,過往聒噪的蟲鳴也偃了些旗鼓,看下天色,遠處是有大片鈍鈍重重的云塊陰了過來,是了,天氣悶了許久怕是要下雨了,想著便加快了些腳步,還是不要淋在路上的好啊。
這樣想著,遠遠覷見身后有一后生也在趕路,也無雨具。漸漸看得清了,高高大大的,生得眉眼也清秀,或是我的打量太長久,目光幾個來回,他的神色有些局促畏縮了。唉,大丈夫當坦蕩蕩,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我便專心趕路。
年輕人腳力快,不多時他就趕上了我,將近我身邊時卻又將將慢了,遲遲不越過我去,我又暗暗忖度,熟人?借著眼風又多掃了兩眼,他的五官近看更清秀些,也有些面善,但應(yīng)是不認識的。自我畢業(yè)來此也近二十載,交往圈其實不算廣泛,社會往來僅囿于鄰舍,說來也怪我的性子過于木訥直接。妻子就曾直接批評,泥古不化非善為人師,惜哉。其實我心中也曾暗嘆:偏安一隅草堂夫子不可丟文人傲氣。接著說那青年,愈發(fā)暗沉的天色在催,青年暗握拳似乎拿出了決然,邁開長腿應(yīng)是要越過我去。不是我想象力豐富,他當時的情緒狀態(tài)真是如此糾結(jié)多變?;揖G的大鞋子伸出,卻驟然向我的身側(cè)一進一停,啞著嗓子開口道:“老師!”
呦,感情是我的學生啊,暗自感嘆道。我說這后生也是納罕,怪不到一條路走得這么糾結(jié)?!班?,好,趕緊回家吧”。說完又覺得不太恰當,已長的這么高大的學生,且不論正是臉皮兒薄的年紀,看著他今天幾經(jīng)情緒掙扎終于肯來跟我打個招呼的深情上,我該熱情些。又想起妻子平常三令五申少擺冷臉,趕緊找補了句“淋了雨易著涼”。“哎,是”,他應(yīng)后轉(zhuǎn)身離去,看著他明顯輕松不少的背影,有些想樂,這后生,別扭得還挺有趣。這是我什么時候的學生來著?回想著他頗清秀的長相,記憶還是有些混沌。
雨開始浙漸瀝瀝地下了,不急。
這條路走到盡頭,再過條溪就到家了,說來,這條溪能留著也是運氣,這些年不斷開發(fā),偏這溪留下了,與這周圍的建筑倒也相稱,上下班能看看這么個景兒,也是福分,造化自然嘛。只是今天不巧了,渡溪的小青石怕是不好踩嘍。若是打個滑,我這人民教師就要濕著回家啦。為人師表怎好濕著回家?不妥,不妥。這時,我倒愿意做個體育老師,區(qū)區(qū)青石我輕輕幾步飛躍,再來個托馬斯回旋謝幕。哈哈哈。
咦?那后生怎么還在那?他也怕青石打滑?不該,不該。莫不是上游已經(jīng)下了雨水勢漲過了石吧?那就不妙了。
看到我過來,他向一旁側(cè)了側(cè),看到了青石露出了頭,我有些納悶了?!安蛔撸俊薄安徊?,這就走,這就走?!庇陝萦行┘绷?。這學生長的清秀人倒是有些呆呆的,沒再多說我就趕緊想過溪回家。
“老師,要不我你讓我扶一下?”“嗯?”我呀然道。“你的腿不是前幾天打籃球撞傷了嘛,這路容易滑?!彼旨奔闭f到。這下我更驚訝了,情緒也有點木木的。隨即應(yīng)到:“好,好?!北凰氖殖督壷^那幾步青石時,我心里的溫暖呈幾何倍數(shù)增長,說不清這種溫暖來自哪,也許是一個重師道傳承的現(xiàn)代人的欣慰,也許被這個笨拙青年內(nèi)心的善良柔軟所觸動,也許是在這茫茫山河天地間遇故人的慨嘆,這份情感因歷了時光而更加沉重,剔透。
說是扯綁,并未夸張,我身材中等,中年后并未發(fā)福,后生的手卻是大而粗硬,一直緊緊地箍著我的臂,觸感是堅硬的,這種觸感一點點深入,越過皮膚肌理,似乎向心臟爬去,像波紋般的一圈圈蕩開去。這份堅硬似乎能支持我以后教學生涯的幾十余年,一個個伏案枯坐的辛苦,一個個不斷咀嚼不如意的半夜。
心里幾經(jīng)起伏,渡過溪后語氣不覺柔軟了:“雨挺大?回家坐坐?”“不了,不了,我家就是那個包子鋪”“啊,是不遠。你家的包子好吃啊。”“哈哈,是吧”這一路上,他似乎是第一次笑了。應(yīng)該是不習慣這么面對我,他窘迫地撓撓頭,轉(zhuǎn)頭飛回了家。果然是個呆娃。
竟然是那個孩子,小時候瘦瘦小小的,甚至算得上面黃肌瘦。小時候眉眼也是細細小小的,成績也不好,也就數(shù)學還拿得出來,我那時也想拔拔尖兒,可惜他那時是個說三遍也不應(yīng)一聲的性子。漸漸的心就淡了。其實,我在這得說句實話,所有的老師都亮堂堂的說一視同仁,心里呢,不自覺都會很喜歡伶俐的,親近的。本來哪,人心都是偏的。
回到家,妻子已等了許久了,覺得著了點涼就早早睡了。第二天天還沒大亮,就有人叫門。
妻子去應(yīng),我還在洗漱,對話間恍然覺得像他的聲音。到客廳一瞧果然是他,依然是大大的個子,手里提了一包東西。“老師,我家的,還是熱的”。往桌上一放徑直就想走,妻子說什么也要把他按在飯桌旁,我也樂呵呵笑著:“坐這,坐這。”
妻子去準備早飯,他陪我閑聊??吹贸鰜?,他在我面前是拘謹?shù)模蛔杂X連雙腳都并攏了。我也再一次覺得面前這個人高馬大的人真像個孩子。也確實太長時間未見,問候完父母,寒暄完近況,我們師生倆陷入了沉默。
“老師”,他有囁嚅濡地開口,“其實你獎勵我出去打乒乓球那次,我作業(yè)沒寫完?!蔽乙粫r有些愣神,這時,妻子叫我們吃飯。妻子是個熱鬧的人,我們熱熱鬧鬧的吃了飯,我也就沒回答他那個問題。
其實,他說的事我是知道的。
那時候,我剛來學校兩年,終身大事也還沒著落。一個人過的,是極無趣的。那時候帶著他們一班孩子,其實有比現(xiàn)在更純粹的快樂,除了成就感和對這個行業(yè)本身的熱愛,還有一個原因。
兩年來,新鮮感和父母的滿足感都有所消耗,沒積累一定經(jīng)驗事業(yè)也沒大的突破,笨口拙舌直接呆愣在領(lǐng)導面前也不討喜。但這群孩子卻不一樣,他們會直接真誠地喜歡你接近你,甚至把你看作神的崇高,他們會把老師當作公理,會十分在乎你的情緒感受,為你的喜歡與認可努力,所以我對這群孩子也十分盡心。
我會好好考量每一個人的功課,推薦適合他們的方向,給一些別致的獎勵。比如,那個孩子提的是打乒乓球。打乒乓球?qū)λ麄儊碚f是一個非常奇妙新鮮的運動,可能玩慣了大游樂場的人們不懂那種因貧瘠產(chǎn)生的癡迷。
那天放學,我布置的作業(yè)有些多,沒有人抱怨,大家都留在教室奮筆疾書,各位看客可能不懂那種氛圍有多么令每一位老師沉迷陶醉,我高興之下許諾:“半小時之內(nèi)完成的,我?guī)ゴ蚱古仪??!焙⒆觽儻偭怂频睾拷?,我注意到了他的歡呼,連歡呼聲都是細細的,但他臉上有極鮮明的快樂。
不出五分鐘,他就舉手示意完成,我說好,很棒,現(xiàn)在就帶你去。其他孩子尖叫瘋了,有聰明點地嚷著要檢查,我的課代表更是直接要搶他的本子,一個胖乎乎的小胖子,很可愛。我制止道:“不需要,老師知道他有這個能力,老師相信他,你們相信老師嗎?”
他也如愿出去打了乒乓球,我也沒錯過他被大家懷疑時的驚慌和劫后余生的歡喜。
我并不是鼓勵孩子說謊,我覺得以后的他來得及做得到誠實,但我當時覺得活得像一個小小的孤島,膽小的他要被人守護一次,哪怕這次破壞了某些規(guī)則。我覺得一個小小的孤島活得艱難,像你,像我,像這個世界越來越艱難的孩子們。
山河遇故人,故人即你我。他的意義對我也不止溫暖,是一種支持,苦苦對抗世俗物欲對于虛無縹緲高尚師道的支持,對于純粹善良的支持。更是一雙眼睛,以后隨我天上地下,時刻記得我是一個老師。我,理當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