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
1917年,南方軍政府成立,護法運動爆發(fā),南北正式分裂為兩個政府。交戰(zhàn)一年后,在國內外愈演愈烈的和平呼聲中,僵持不下的南北雙方決定順應和平輿論,在上海召開南北和平會議。北方政府在選派代表問題上矛盾重重。經過反復選擇,最終確定朱啟鈐擔任北方議和總代表。
北方政府對選擇代表問題的不同意見,反映了各派的爭奪與控制。對于代表人選,李純表示:“雙方代表,以資望素著,經驗素深,或有法學知識,或熟悉各方面情形而向無成見者為合”。徐世昌原本提議讓直系江蘇督軍李純做北方總代表,因為李純一直以南北“調人”自居,議和前期他積極溝通南北軍閥,竭力調和矛盾,期望盡快恢復國內和平。但李純的做法與皖系段祺瑞的武力統一主張勢同水火,因而遭到了段的強烈反對。段祺瑞主張由安福系首領王揖唐任總代表,以便自己能間接控制和議。徐世昌自然知道由段氏控制,議和絕不會成功,因此以王揖唐為眾議院議長不便擔任議和總代表為由,改提讓朱啟鈐擔任。
朱啟鈐是北洋舊臣,1904年經徐世昌推薦,與袁世凱相識,后又在徐部下先后出任巡警廳廳丞、蒙務局督辦、郵傳部丞等職。民國成立后,朱啟鈐歷任北洋政府內務總長和交通總長,成為北洋舊“交通系”重要人物。朱啟鈐做事嚴謹認真,在從政、治學和辦企業(yè)方面都堪稱佼佼者。作為徐世昌的舊友、曾經的舊“交通系”領袖,朱啟鈐在政治上有一定資歷,也不屬于直皖兩系任何一方,面臨抉擇的徐世昌和錢能訓認為,此時除朱啟鈐外已無更合適的人選,最后在交通系、研究系和部分安福系議員的支持下,議院通過朱啟鈐為北方總代表。
除總代表外,還需選派9名分代表參加和議。段氏在謀總代表一事上計劃落空后,便打算往分代表中安插安福系成員來達到阻礙和談的目的。最后敲定的分代表中安福系成員占了大半,議和前,段祺瑞授意他們“和談只許失敗,不許成功”,有分代表甚至還在公開場所表示朱總代表不能代表分代表意見。不過為了在會上統一意見,南方代表唐紹儀提出:“正式會議時,只能由雙方總代表發(fā)言,分代表如有意見,可寫條子遞與總代表,由總代表講說。談話會時,則可大家發(fā)言討論?!敝靻⑩j自然表示贊同,雖然借此對分代表的權力有了一定限制,但代表安福系和直系兩派的分帶變仍對朱啟鈐造成了一定阻礙。
和議召開前,雙方要抉擇先解決事實還是法律問題。所謂事實問題,包括停戰(zhàn)以及停戰(zhàn)后有關軍事、政治、外交等實際問題在內,重點在于雙方權力和地盤分配;法律問題即指恢復舊國會問題,還包括新國會和北方總統徐世昌的合法性問題。對北方來說,如果先討論法律問題,由于牽涉到新舊國會的存廢,雙方定會爭執(zhí)不下致使和會拖延太久,而如果提出先議事實問題,以護法為旗的南方政府不一定會接受。為符合雙方要求,李純提議:“擬先將事實、法律諸問題酌定具體辦法,奉商諸公。如荷同意,事已先可解決,以求美滿之結果,至于如何組織此解決法律機關,無不可商辦也?!边@一辦法實際也是提前解決事實問題,但和議時也能確保法律問題有專門機關同時進行商議,不至于拖延和會進程。西南方面對此沒有反對,皆通電表示尊重法律,期待和平。
朱啟鈐對待議和的態(tài)度與徐世昌一脈相承,即順應全國渴望和平統一的趨勢竭力促進南北議和。朱認為憑借徐“文治派”的聲望,或可調和各派矛盾,減少軍閥橫恣。在如何進行議和問題上,北京政府多次電示朱啟鈐提出要求,主要有以下幾點:①在法律和事實問題上,仍以先決事實問題為主,對于法律問題,采用何種方法組織制憲機關可由議席上提出聽憑公決;②就事實問題而言,因中外言論咸趨重裁兵,且列強應允的善后借款也以裁兵為前提,故須首先提出裁兵議案;③會議上如果西南提出人的問題,應該嚴行拒絕,因“合肥(段祺瑞)參戰(zhàn)有功,元首(徐世昌)主和,又得其維持幫助之力,故對合肥不得提及只字”。第一點要求南北雙方已經達成共識,不過此時北方所指事實問題只包括了財政軍事收束善后問題,地盤等不在內。第二點要求主要是為了盡快獲得借款緩解北京政府財政困境。第三點要求則是徐世昌為了不觸犯段祺瑞利益所提,因為湘陜閩戰(zhàn)事都與皖系軍閥有關,南方要懲辦戰(zhàn)爭禍首則段祺瑞首當其沖,回避對人問題一定程度上可以減少段對和議的阻撓。
除按政府要求行事外,對解決事實問題朱啟鈐還有一套自己的方案。朱啟鈐認為,要想維護國家的長治久安,需從國家經濟方面謀切實的保障。因為事實問題的重點是“廢督、裁兵問題,即軍事收束問題,而軍事收束問題,亦即經濟支配問題”。但是查當時的政府收入,每年不過3.5億,國債一項便占1.45億,軍費開支更是達到了2億以上,消耗巨大。除了必須的行政經費外,其余能供軍事支配的財款已經所剩無幾,可和平會議后要想廢督裁兵又必須要有足夠軍費支撐,否則有可能裁軍不成反引軍隊叛亂。因此朱啟鈐擬由財政方面著手,先研究1916年民國治平時期和1917、1918年兩年用兵時期的全國收支統計,以求恢復1916年的水平,然后進一步謀國家永久建設的計劃。廢督、裁兵和恢復地方自治等問題,在朱看來,均屬于中國全國建設大問題中的小問題而已,善后問題的關鍵在于之后財政出入分配要適當,恢復經濟基礎才能使此后各項新政的實施有保障。朱啟鈐的計劃在當時看來可以說是切實地為統一后的國家發(fā)展計,足見其促進和平統一的誠意。不過,雖然朱啟鈐派吳鼎昌回京專門搜集財政資料,想在以事實為依據的基礎上制定計劃,但對于具體的經濟建設辦法,朱只表示“采世界良好之經驗為方針”,并未作出具體安排。故其所談相較于南方主張的完全依靠外人扶持經濟來說,只是更貼合國內實情而已,在國家尚未統一的情況下要落實依舊很難。
和議地點雖然最終確定在了上海,朱啟鈐卻一直待在南京遲遲沒有前去,而是讓各分代表先行前往上海與南方代表商定會議規(guī)則。唐紹儀與北方分代表議定規(guī)則并簽字后,也催促朱氏盡快來滬面商各項事宜,并表示再不前去會讓外人懷疑北方別有用意。當時有新聞報道稱朱遲不抵滬是因為陜事未決無以答復南方,這個說法確有一定道理。在寧期間,除了派吳鼎昌專門搜集北京政府財政資料,向外交團爭取關稅余款緩解北京政府財政困難外,朱啟鈐最關心的就是陜西停戰(zhàn)問題。陜西停戰(zhàn)作為議和先決條件,既是召開和平會議的必須,又是南方政府最為關切的問題。然而,北京政府雖早已對陜西總督陳樹藩下達停戰(zhàn)命令,也同意按照李純提出的五項辦法對陜西進行停戰(zhàn)劃界,北軍仍然繼續(xù)向南方靖國軍開火。朱啟鈐身在南京遠離戰(zhàn)場又沒有軍權,只得靠不斷致電北京政府詢問陜戰(zhàn)情況獲取消息,以便開會后對西南能有所答復。2月14日后,朱啟鈐終于在南方代表和各界的催促下前往上海。雖然朱啟鈐在會前已擬好了解決事實問題的議案,也做好了應對南方詰問陜西停戰(zhàn)事宜的準備,但正式開會后的實際情況依然不如預期的順利。
此次南北議和中途停議了兩次,因而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19年2月20日至2月28日,共召開五次正式會議。這一階段南方緊扣軍事問題不放,一再質問北方為何沒有切實做到陜西停戰(zhàn),朱啟鈐在會上盡管退讓轉圜,最終還是暴露出朱啟鈐權力有限,北京政府也無絕對權力落實命令的現實問題。除軍事問題外,其他議題均未提及。第二階段從4月9日至5月13日,共召開三次正式會議。雙方總代表討論決定改變議事方式,將所有議案一并提出討論。朱啟鈐以恢復經濟為主的建設方案獲得通過。本階段矛盾焦點在于國會問題,由于北方政局變動,安福系占上風,朱啟鈐對國會問題的態(tài)度也不得不由溫和轉為強硬,但南方代表團亦不肯在國會問題上退步,幾個月下來談判幾乎毫無進展,南北方代表均感無力,相繼辭職。第三階段,自5月13日后,和會名存實亡。南北政府為賡續(xù)和議,決定重派代表。由于輿論強烈反對王揖唐擔任北方總代表,北京政府多次懇求朱啟鈐復任,但朱啟鈐認為總代表全權有名無實,政府方針也搖擺不定,和議難以成功,故堅決不肯留任。此后和議走向破裂。
自朱唐集體辭職后,和議名存實亡。外界輿論有指責南方太強硬的,有指責朱啟鈐明明還有與南方協商的余地卻幡然離去的,也有說雙方欠缺互讓精神的,一時之間輿論憤懣有之,無奈有之,仍抱希望者亦有之。究此次破裂直接原因,是國會問題意見不能統一所致。和議破裂后,北方徐世昌一派對國會問題主張仍未定,有主張與軍政府直接交涉者,有主張與南方各有力方面單獨講和的,也有主張南方更換代表即行續(xù)議的。在主和派為如何繼續(xù)和議傷腦筋時,主戰(zhàn)派段祺瑞已經擬定計劃,準備“以債券換得之金錢整飭軍備,占京城為根據,以全力沿長江流域而南下”。經此南北議和,北方直皖兩系的矛盾逐漸公開化,南方法統問題無法解決,南北矛盾又加深,軍閥之間因勢力擴張紛爭又起,和議實際只是為各種矛盾的爆發(fā)提供了一個緩沖之機而已。
朱啟鈐總代表之位的獲得是北方派系爭奪的結果,雖是“臨危受命”,朱啟鈐卻將徐世昌的促和理念貫徹到底。從第一階段積極向北方要求停戰(zhàn)和索取公開中日密約,到第二階段立足南北統一,提出以經濟為基礎的和平建設方案,無論是與南方斡旋的溫和態(tài)度還是切實為國家建設制定的發(fā)展方案,都能看出朱啟鈐議和的誠意。
代表不具有實際全權,是導致朱啟鈐在議和中處處受制于人、一無所獲的重要原因。朱啟鈐后來回憶議和時說道:“雖會議本身一事無成,卻為當時歷史上不可缺少的一頁。其足紀者,惟有響應五四運動阻止巴黎和會中國代表簽字的通電及要求公布中日密約等,不失為有影響的行動,其他則全是浮光掠影也”。議和本該是雙方針對問題相互有所妥協才能達成,然而在南北議和中,南北政府都不愿在國會問題上讓步。不論是議和中一直表現得咄咄逼人的唐紹儀,還是受多方掣肘無法施展權力的朱啟鈐,在議和中實際只是南北利益爭奪的代表。
雖然社會各界和平人士望雙方以和平統一為重,但也清醒認識到決定議和成敗的實際權力并不在總代表身上。時人有評“南北之和不和,非人之問題也,當局茍欲言和,朱可也,錢亦可也,無論何人皆可也;茍不欲言和,則無人可也”。對于朱啟鈐的辭職,輿論也盡表理解,指責北方:“今代表所欲解決者,北政府以不得要領對付之,不惟置授以全權之己事于弗顧,一若并忘代表之所代為何人者,代表又安得不辭”。議和代表,在人們看來是由中國國家與中國全體人民任命的,應為全國人民的利益說話,但南北議和實際卻是權力握于各方實力派,代表只空有代表人民之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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