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睿
夢入江南煙水路,閱北宋儀方,踏盡微霜,那一襲青衫攜著行至末途的酒香,猝不及防,撞入眼中。
人說你是當朝宰相貴公子,輕袍緩帶佩紫簪黃;人說你是孤高清介落魄郎,搬家類乞兒搬漆碗。你的摯友黃庭堅評你“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标惙耸Q你為北宋小令“砥柱中流”。歷練千年,你的光輝透過蕪雜紛擾,釀成月色溶溶的秋水千觴。
晏——叔——原
為什么呢?父子二人的詞風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晏殊寫“昨日西風凋碧樹”,叔原道“碧落秋風吹玉樹”。晏殊化白樂天“長如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叔原嘆“春夢秋云,聚散真容易”。無疑,叔原的詞作深受父親影響,然,含英咀華下,便分拂出兩段風流。
晏殊宦途承平,一生未遠調京師五百里之外。他的詞猶如西周王族掛在頸上超一米五的組玉佩,君子端方雍容逸豫。從未失了風度。愁?小園香徑獨徘徊,若有若無。哀?淚滴春衫酒易醒,似醉非醉。頌?千官心在玉爐香,進退皆宜。珠圓玉潤,玲瓏秀逸。是風雅也是囹囿。
叔原不同。少年時他是輕狂治游郎,家境優(yōu)渥兼貴人暮子,養(yǎng)著金陵王謝的矜貴放誕。他的詞是美人舌尖一抹紅,舞女琳瑯銀鐲子。他道夢魂慣得無拘束,又踏楊花過謝橋。竟使老學究程伊川也忍不住贊“鬼語也”。逍遙不羈卻陷于金縷翠袖,比之其父更為“花間派”正統(tǒng)繼承人。
待到晏殊下世久,昔日繁盛頹圮,他的詞轉向無奈蒼涼,此情深處,就墨旋研,紅箋為無色;相思刻骨,一枕江風夢不圓。即使醉拍春衫惜舊香,殷勤理舊狂,再不復少年心境,不負荒唐人間。愁方蝕骨,哀近偏執(zhí)。頌?權傾一時的蔡京于重陽日向叔原求詞,他不冷不熱地回應“九日悲秋不到心,鳳城歌管有新音”。頌詞竟無一語蔡者。歷經波詭云譎的命格,他的詞已臻“淺處皆深”之境,猶如仰盡了頭,才能隱約窺見未曾零落于地的蕤賓飛雪,情深至極也冷漠至極。
為什么呢?首首詞作,浸在酒里,醒在夢里?
“月細風尖垂柳渡,夢魂長在分襟處”“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歸來獨臥逍遙夜,夢里相逢酩酊天”——或溫柔或深情或哀婉,總是攜著酒香夢影,難道這只是單純風花雪月的偏好嗎?無從考證,只能猜測。夢是通向過去錦繡生活的謝家橋,是規(guī)避未來不可期的風霜刀劍的溫柔鄉(xiāng)。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叔原通過夢,打破了時空界限,參透了利逐機息。而滿紙的酒則是旖旎添香邀心期,是入夢的乘青鸞,夢中的助衷腸,夢闌的澆塊壘。兩者相生,于叔原詞中密不可分。
這是消極避世的體現。即使夢魂留分襟處,入煙水路,夢醒后,一樣迢迢山水無相見期,即使酒舒愁腸,沉醉換悲涼,酒醒后,依然要面對前路茫茫,這是溫和不屈服的體現,一世輾轉,欲見不得以夢相寄;現實多舛,不愿逐流以酒消愁,于叔原而言,心聲心畫未曾失真。
為什么呢?父親為當朝宰相,兄長皆權貴,卻后半生顛沛流離,只能做些不入流的小官?
叔原本是人間富貴花,養(yǎng)成倨傲放浪的個性,又習染游俠之氣,耽于逸游,諳不了世務也諛不了權佞,兼之因鄭俠上書入獄,日趨貧困,手錄新詞贈“門下老吏”卻被嘲“才有馀而德不足”。世態(tài)炎涼的煎心日日復年年,促使也迫使叔原選擇“古來多被虛名誤,寧負虛名身莫負”。他不屑動用父親兄長的關系求青云平步,汴京淮西也好,贛州穎昌也罷,心安之處,人情即故鄉(xiāng)。即使酒瓶已疏作花瓶,惜無紅錦裁為詩,他也一路爛醉花間,且歌且行,“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
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黃庭堅此言得之,甚至蘇軾想通過黃庭堅見他,他只是懶懶回一句“今日政事堂半吾家舊客,吾未暇見也。”世事沉浮之下,泡出一把瀟瀟而立的君子骨。是魏晉的風流遺韻,還是輞川的空翠濕衣?也許,只是赤子天真,初心相持。
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人皆負之而不恨,已信之終不疑其欺己。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北宋詞壇,群星璀璨,我只愿擷取擁夢賞酒,孤高清狂的那一顆。千年易過,詞風不改,君于世無雙!
(作者單位:浙江省杭州二中高三(8)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