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躍東
漂泊在外,家鄉(xiāng)的很多人事都疏離了,后來就更不想靠近,寧愿放在記憶里。比如,春節(jié)拜年這個事,常為去哪家糾結(jié)半天。
春節(jié)的頭幾天,我下決心對弟弟說,我們該去一趟二姨家了。我們兄弟在二姨和姨夫去世后已多年未去那里了,表哥們卻未在意過,每年春節(jié)都來看望我父母,如今只剩下母親這個小姨,大姨也已去世了。弟弟說,是的是的,應(yīng)該要去,明天就去吧!
到二姨家只有三十來分鐘的車程,沿著一條清澈的河流蜿蜒而上,山景幽美,令人舒暢。過去走路,要三、四個小時,我們都不覺得遠。這些年條件好了,卻很少去了,總覺得姨夫和二姨去世后,沒有了動力。遇到來我們這里的表哥,就解釋工作忙、時間緊,下次一定去。表哥們都是憨憨一笑,說沒關(guān)系的,你們事情重要,有空就來。到下次,我們又是這么一句冠冕堂皇的話。
我在有點搖晃的車上回憶起,邁開的這一步距離上一次整整八年了。這八年里,二姨他們那個村子有什么變化,沒有了二姨的家庭不知又是什么樣子?我平時也常想這個事兒,姨夫先去世,過了十來年,六十多的二姨也走了,家里少許的溫暖,是不是也帶走了?
我從小就去在二姨家玩,每年要住上個把月,我覺得二姨比母親好,母親老訓(xùn)我是個人坯子,而在二姨家再頑皮搗蛋都不會挨罵。我對那份溫暖體驗太深,這些年不來,也是怕失落太大。童年的溫存對我太重要了,我時刻覺得寒冷,我寧愿呆在那份完整的記憶里!
得知我們兄弟帶著妻小來,兩個嫁到外村的表姊也趕了回來。家里的人多了起來,大家烤著火喝著茶說著話,打著很響的噴嚏,交流著各自的香煙,融和鬧熱,忘記了寒冷。坐了很久,我起身到外面走動,側(cè)屋的瓦檐下扯落了一地雞毛,地上灑了一片雞血,怕是殺了幾只雞。
二姨家有兩座房子,木質(zhì)的老屋,還有后來新建的紅磚屋。隨著姨夫和二姨的離去,新屋也成了舊屋,家里得修房,有新房子才能有新面貌。大表哥在長沙行醫(yī)很少回來,三表哥小,分得了曾是新屋的磚房,二表哥就在木屋地基上翻修了三層的樓房,暫時還在三表哥的房子里做飯。我看到樓房已經(jīng)封頂,老屋拆除后只剩下那間廚房,孤獨地窩在樓房下面,像極了一個顏容褪去的老人。
我熟悉這間廚房的氣息,不由得兀自走了進去。廚房里面有些灰暗,蜘蛛拉上了一道道網(wǎng)線,多年不用的餐柜立在墻角邊,飯桌還是那個飯桌。廚房的窗戶是木條鑲的,透進一束白光,照在長長的火灶邊,灶上放著一個舀水的竹勺。灶是耳朵形狀的長灶,擺著燒水、煮飯、炒菜等幾口功能各異、大小不等的鐵鍋子,并非那種幾個人圍攏來烤火的方灶。灶的內(nèi)弧一邊是火塘,里面有一條坐了幾十年的長條矮板凳,凳面上泛著久遠的光澤,它好像等著我回來。我知道那是很多屁股磨光的,其中就有我的小屁股的痕跡,因為我的屁股很尖。我走過去,慢慢坐到長板凳上,感覺板凳與我肥大的屁股不太協(xié)調(diào)了,也許板凳也老了,沒有力氣了。
我撿了一根樹枝,朝灶膛里面捅了幾下,一股火苗好像燃了起來,熱氣直往我臉上撲,一下進入了一幅久遠的煙火圖——
我四、五歲的時候就來二姨家玩了。我父母那時忙,對我們兄妹管不過來,他們家人多,可以照看我。二姨家有三個表哥,一個表姐和一個比我小一歲的表妹,大家打打鬧鬧,歡笑不盡。表哥們常帶我到屋后的高山上撿柴,山里有大片竹林,他們能用竹子制作椅子、凳子和玩具,讓我好奇極了。后來大一點,我就自己走路來,天天跟表哥們浪山浪水,尋找柴火和食物。晚上上床后,聽他們講山里的故事,一夜可以不睡覺。
二姨家的人多,那時姨家的爺爺奶奶還健在,每餐有十來個人吃飯,桌子坐不下,三三兩兩坐到了火塘里的長條板凳上。我們把幾個灶膛里未燼的炭火撥出來,暖身子,烤玉米,烤紅薯,冬天還可以烤糍粑。后來成了習(xí)慣,大家都往火塘擠,最多時可以坐六、七個人,飯后也喜歡坐到這里扯話,甚至夏天里也是這樣,沒人怕熱。讀書勤奮的大表哥搬個凳子,在灶邊就著弱光學(xué)習(xí),后來考上了醫(yī)科大學(xué),不坐火塘邊了。
山里地少,收稻谷不多,紅薯高粱都是口糧,還要釀酒喂豬,但二姨家好像也未見餓過肚子。每餐飯基本上只有一個菜,裝在兩個碗里,兩個月才稱一次肉吃,抓到老鼠青蛙和野物,也能打個牙祭。喂的雞和雞蛋都拿到集市上換了生活用品,但二姨會三兩天給我煎一個蛋,等表哥們出去了才拿出來吃。家里喂了豬,但舍不得吃肉,大都賣了換錢,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只留一點做臘肉過年。那種灶膛掛滿火熏的臘肉,吃一個對年不會壞的說法,其實是沒有的,誰家有這么富足?
有一次,我在灶膛的木灰里埋了一個紅薯,等著烤熟了吃,卻被三表哥偷吃了大半。我氣得跟他打了起來,卻沒打贏,哭著要回家,二姨竟拿出五角錢哄我。我不鬧了,破涕為笑,但是第二天二姨又將錢要了回去,說等我走的時候給我到鎮(zhèn)上買包子吃。后來一直未吃到,但二姨那句話也讓我興奮了好久,味觸神經(jīng)都變化了,往后吃什么包子,都沒我吃空包子那種心旌搖曳的感覺了。
這種緊巴的日子,也沒看見二姨家有人翹嘴巴、說嫌飯菜不好吃,都過得快快樂樂的。那時誰家都一樣,沒有攀比,要說不一樣,就是二姨家有個好火塘。
我們山外生活條件要好一些,春節(jié)里卻喜歡到二姨家來。二姨的公公婆婆十分好客,陪著喝酒、吃肉、聊天,寒冷的天氣里,大家感到暖心,都要多住兩天。大人們講客氣,兩碗臘肉只動一點點,下餐熱一下,接著喝酒聊天。吃飽喝足,就坐做到火塘里吃煙烤火,拉東說西。有時大家直接搬到火塘里喝酒,幾分醉意后,順勢躺到在火塘里,臉都碰到了柴灰中,家里至今還說著一個堂舅喝酒燒傷耳朵的笑話。
孩子們是不準(zhǔn)上桌吃飯的,另炒點小菜,擠在火塘里吃飯,大人吃完了,二姨才給每人夾一塊肉。剩下的肉放在餐柜里,二表哥曾偷吃了兩塊,被他爺爺發(fā)現(xiàn),狠狠打了一頓。二姨看到表哥挨了打,久久地坐在火塘邊。后來村里有了傳言,說二姨娘家的人來了,肉好大一碗地上,婆家的親戚來了,都是肉里放鹽菜。事情確實是這樣,都是二姨的公公婆婆安排的,老人總把我們高看一眼,二姨就覺得不自在。
二姨很少坐到火塘邊來,她總是吃在后面,飯后還有很多家務(wù)事,她管五個孩子,但伺候雞鴨和豬牛好像更重要。偶爾看到二姨坐到火塘邊,不聲不響的,總是有什么心事。有一次,二姨正在添柴燒火,她喊我過去,坐到一起。她摸著我的頭說,過兩天你就要回去了,二姨給你買了一包糖,怕被哥哥們發(fā)現(xiàn),藏到了不太用的大鍋灶膛里,結(jié)果奶奶今天燒洗澡水,把糖全燒了,二姨沒糖了,送你一籃雞蛋好不好。聽著聽著,我眼里竟有了淚花。那時已有十歲了,嘴里說著沒事,不要你送什么。二姨走開后,我還是不死心,用火鉗直往大灶膛里搗鼓,果然聞到一股燒焦的香甜味,久久不愿離開。那一晚上,我都想著灶膛里的糖果,總覺得會有什么意外!
我在二姨家第一次有了失落,心里空蕩了好幾天。
盡管如此,我還是愿意呆在二姨家,喜歡擠到火塘邊吃飯,好像飯菜要好吃一些。我們都以搶占長板凳為樂,甚至不愿去夾菜,生怕被人搶了位置。后來我明白,其實是桌上的菜不夠吃,大人才讓孩子們經(jīng)常坐火塘的,慢慢地成了一種習(xí)慣。
現(xiàn)在,我有時跟我的孩子講起這些事,他不愛聽,也不喜歡坐到飯桌邊,要坐到電腦前,要不飯就吃不下,多嘮叨幾句,他就說,你去坐你的火塘吧!我常想,為什么現(xiàn)在吃喝無憂,卻少了味道,吃什么都不心動了?我常常懷念二姨家的火塘,為什么越是清苦,大家越是吃得香甜,越是覺得愉快!兩種對比,好像也不是物稀還珍能說通的,現(xiàn)在的人缺少溫情,卻也不珍惜細水微光呢。
有次,我讀到賈平凹先生文章里的一句話,他說:真正的快樂在苦難中,真正的苦難在鄉(xiāng)下。我似有所悟。后來在不停的奔波中,我多了回顧,我想尋找一處二姨家那樣的火塘,實在不行就端著碗到那個火塘邊去吃飯,可是卻再未能靠近一步。
似乎,溫暖的火塘隨著慢慢富足的日子,已經(jīng)漸行漸遠了。
想不到,這一刻我回到了夢中的老火塘邊。我用一根小棍子往灶膛里撥弄著,好像能扒出什么一樣,糖果,紅薯,包谷,糍粑。我聞到了一種久遠的氣息,讓我想起了很多很多。
二姨,一個身子不到一米五、體重不過百、只讀過一年書的瘦小女人,經(jīng)年累月地在這種火塘邊的日子里,把孩子們一個個養(yǎng)育成人,婚嫁新娶,分家立戶。最后,剩下她一個人呆在老屋里,陪伴她的只有這個無聲的火塘。
后面幾年,二姨檢查出腸癌,去了長沙就醫(yī),跟著大表哥生活。最后病得嚴(yán)重,匆匆送回來,不久離世,安葬在屋后的地里,回到了火塘不遠的地方。我沒有去送二姨,不是沒有時間,因為我在一個多月前趕到長沙的醫(yī)院里看望了她。二姨瘦得不像樣子,只有幾十斤了,躺在床上沒力氣支撐身體,不一會就從床背上滑下來,然后又扎掙著靠上去,還不要我扶。那天夜里很晚了,她卻還有旺盛的精神要跟我說話,眼睛放光,記憶清晰,似乎要把經(jīng)歷的人和事都要說一遍,誰也不能拉下。我明白,我跟二姨就此告別了!這是我一直感到慶幸的,二姨最后把我?guī)Щ氐搅嘶鹛吝?、兩個人悄悄說話的情境里……
我原以為,姨夫二姨都走了,把過去的種種氣息也帶走了,比如年事的熱鬧氣氛。記憶里,每年初二這天,姨夫帶著五個孩子,挑著籮筐,浩浩蕩蕩地出山拜年。外公、舅舅、大姨等親戚都在山外,他們家家都要走到,送上用汗水換來的一份禮物,一般是一包糖、一瓶酒。最后一站是我家,要住上一晚,然后我們姨、舅幾家,跟著他們浩浩蕩蕩地進山回拜,跟送親一樣熱鬧。
在我們山鄉(xiāng),父母不在了,表親一輩的人就開始疏遠,不大走動。二姨家的幾個表哥,卻年年帶著媳婦和孩子過來拜年,連堂親戚都不落下。他們過去是這樣的,現(xiàn)在還是這樣,我覺得姨夫和二姨并未遠去。表兄、嫂們都是農(nóng)民,有的在廣東打工,年前回來、過幾天離去,他們沒說過時間緊、事情多,倒是我們讀過書的、就近工作的,包括舅舅家的表兄弟,都很少去二姨家,一個個忙得打腳后跟。他們?yōu)槭裁茨軋猿窒聛砟??我想還是姨夫二姨的影響,那種滲入因子的溫?zé)?,化成了他們立世的本能?/p>
今天來時,我們兄弟給他們每家拿了一個紅包,他們沒要,還添了點回給了我們的孩子和媳婦。我不高興了,二表嫂說,媳婦孩子第一次來,這是規(guī)矩,家里一直是這樣做的。這好像是二姨在說話,舊氣息依然縈繞在屋里。為了接待我們,他們怕是做了一夜的準(zhǔn)備,讓我們先吃了甜酒,臘菜跟二姨做的很像,軟和香美,咸辣相宜。等下吃正餐,用那個老錫壺溫了米酒,怕有五斤多,酒香絲絲入鼻,我都有幾分醉意了。
思緒飄忽中,聽見二表嫂在呼喚吃飯,喊的是我的乳名,中間拖得很長。這是多么熟悉的聲音,要把我從外面快點喚回來,那溫婉的聲音里傳遞出,今天的飯菜有情況!
我恍恍惚惚,醉得很深了,快要摔倒在火塘邊了。我不由得用手去捂耳朵,卻沒有捂住眼睛……
鄧躍東,湖南洞口縣人,1974年出生。在《天涯》《散文》《美文》《北京文學(xué)》《讀者》《人民日報》《文匯報》等刊發(fā)散文習(xí)作若干。
責(zé)任編輯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