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xué)紅
摘 要:賈寶玉作為《紅樓夢》中的最主要的人物之一,他的性格特點、個性征候、人生際遇、情感世界,歷來不乏有人關(guān)注并研究。筆者嘗試切換一個角度,站在“情”的對立面——“不情”,以庚辰本脂批《紅樓夢》為藍本來探討賈寶玉的情感思想軌跡。探索從至情到無情,賈寶玉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思想旅程,致使他“諸法皆空”、“歸彼大荒”的。
關(guān)鍵詞:賈寶玉;情不情;叛逆與追求;悲劇
中職語文教材有一篇《林黛玉進賈府》的節(jié)選,文中對寶黛初見以及賈寶玉之“情”有所描述,而庚辰本《石頭記》第十九回脂批佚稿中,末回有警幻“情榜”,批語說:“反觀‘情榜’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這便是“寶玉情不情”的原始出處;在脂批第八回、第二十五回、第三十一回中也多次提到。如脂硯齋批謂:“凡世間之無知無識,須得有一癡情去體貼?!保ǖ诎嘶嘏Z)然而在第十九回,脂硯齋又有一段明顯針對此話的解釋:“此語自在評癡之上,亦屬囫圇不解?!蹦敲础扒椴磺椤本烤褂泻我庵^?
后來的論者據(jù)此各執(zhí)一端,眾說紛紜。有人以唐代大珠禪師對佛家經(jīng)書中“到不到”的解釋為依據(jù),將“情不情”套解為“情行不情”,意思大概是“用情于無情的癡情體貼”,與第八回脂批意思大體相近,即指“對一切不情者用情,情于一切無情”。又有人將“寶玉情不情”歸結(jié)為由“情→不情”的“情悟”過程,“不情”即“情的禪化境界”;涅槃,“是空靈澄明的境界,也是情的審美性的高級境界”,是“超越自我”、“無比高尚”、“超塵脫俗”的,寶玉名為“情僧”而終了又“歸彼大荒”,是“將外向追求外化宣泄的實踐機制變?yōu)閮?nèi)向體認內(nèi)覺領(lǐng)悟的心理構(gòu)建”。
總觀前人所述,筆者針對賈寶玉的情感觀,反思他情感世界的復(fù)雜多變,認為所謂的“情不情”:一方面表現(xiàn)出他作為獨立的生命個體對現(xiàn)實的叛逆和對理想人生、人格的追求;另一方面,通過其精神世界的矛盾沖突,反映出其思想理念構(gòu)建始終未能達到的完善。因而對個體生命的自我放逐貫穿整個生命歷程,悲劇性地透露出其深厚的世俗親“情”以及其理想中對女性的平等觀念等終究隱沒在現(xiàn)實世界“無情”的悲涼之霧中。
(一)
賈寶玉出生在“鐘鳴鼎食”“詩禮簪纓”之族,生活在“皇權(quán)統(tǒng)治最頑固,理學(xué)禁錮最嚴厲的上層內(nèi)庭中”,過著眾星捧月的生活。然而,上蒼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它在賜予的同時,也在無情地剝奪另一些也許更有價值的東西,譬如說“情”。
《辭?!防镆谩盾髯萤q正名》對“情”解釋道:“‘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引申為事物的本性?!?/p>
馬克思曾經(jīng)說過“把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意志和意識的對象”并且“自由自覺的活動就是人類的特征”。在賈府中賈寶玉被稱為“混世魔王”、“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以至“無人敢管”,他是否就能夠“自由自覺地活動”,喜怒哀樂全憑自己,盡情彰顯人之本性呢?答案是否定的。在賈府這的人根本不能抒發(fā)個性、率性而為。賈寶玉名為混世魔王卻更為不自由。
“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點兒都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保ǖ谒氖换兀?/p>
他認為“除了‘明明德’以外就沒有書了,都是前人混編出來的”,并說《論語》“因孔子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聽他的話”(第二十回),卻要遵照賈政訓(xùn)示對八股時文“講明背熟”;平時誰提到“仕途經(jīng)濟”便激憤異常,大罵“讀書上進”的人為“國賊”、“祿蠹”,譏諷八股時文中的“文死諫”“武死戰(zhàn)”只是“沽名釣譽”罷了,并且自己也承認“深惡此道”,言辭雖是如此慷慨激揚,事實上卻也逃不過要“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身不由己地參與到“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中去(第三十六回)。
逼迫賈寶玉“不能自由自覺活動”天天圈在家里只能按章行事的,除了父親等人的天地人倫、圣人遺訓(xùn),更有包括賈母、王夫人在內(nèi)施用的溫柔陷阱,軟硬兼施“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
賈母、王夫人對賈寶玉雖“視如珍寶”實質(zhì)并非如此。在第三十回中,金釧被逼投井。王夫人這一出殺雞警猴的好戲,側(cè)面給了一貫自持的賈寶玉一個教訓(xùn),打他個措手不及。原來“母親大人”也是有威嚴的,是信賴不得的,表面上溫情脈脈,只要賈寶玉稍越“存天理、滅人欲”的雷池一步則立刻翻臉無情。
在第五回,寧榮二公對“情天孽?!敝芯孟勺拥囊环瑖谕?。“安榮富貴”“已歷百年”的賈府已“運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然而唯獨賈寶玉似有能力扭轉(zhuǎn)乾坤,使得賈家再度“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就此,賈寶玉的命運已經(jīng)被注定,他是封建家族維系百年基業(yè)的工具,是賈母王夫人的最大希望。
在封建時期,婚姻歷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lián)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愿”。賈寶玉儼然又是“種族工具”(叔本華語)。他采取了消極的自我放逐的方式——“不情”。
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血緣之親,賈寶玉無可奈何之極趨向了另一種逃避式的選擇,一種自我安慰式的情感寄托——對女性,特別是對“清凈女孩兒”的崇拜,想在眾芳群艷中尋求自己的人生知己,以感情轉(zhuǎn)移的方式來排解親情幻滅后的矛盾與虛無。
(二)
賈寶玉自幼生活在“女兒國”中,說“清凈女孩兒”是“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第二回)。所以大家都認為賈寶玉對女性最起碼對“女孩”是尊重、憐惜、愛護的。殊不知他對女性的這種多情很大程度上是在對封建家長冷漠的親情關(guān)系失望之后,對自己理想的自由追求無果的狀態(tài)下的心理逃避,或者說清凈女孩兒就是他一心想做而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人格的代表。他所扮演的“多情”的角色,凝聚著太多他對自我人生之路的苦苦思索,對親情失望對功名的厭惡。他對理想的追求找不到出路反而過分執(zhí)著于認可女性世界,因此人格整體的發(fā)展與理想的追求產(chǎn)生了偏差。
當(dāng)放縱的丫鬟們越發(fā)的“無法無天”,小丫頭墜兒偷走“蝦須鐲”,“良兒偷玉”,“偏是他這么著,偏是他的人打嘴”(第五十二回)。第二十二回中聽曲文一段,湘黛起了爭執(zhí),賈寶玉極力調(diào)和,結(jié)果“落了兩處的數(shù)落”,原來女孩再怎樣“尊貴清凈”也是有瑕疵的,更何況他也隱隱意識到女兒國不可能永遠是他精神寄托的家園,于是借曲文觸發(fā)禪機,填《寄生草》一支,以示自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萌生了擺脫女性世界的思想,只是時機尚未成熟,“寶玉不能悟也”(第五十二回脂批)。
“女孩兒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第七十七回)原先的“無價之寶”變成了“死珠子”,再后來,不是珠子,竟成了魚眼睛了,更有的竟成了仗勢欺人狐假虎威的李麼麼之流。大觀園中賈寶玉所鐘情的那片精神凈土越來越小,也越來越不真實,離自己想象中的越來越遠。此種情形下,賈寶玉“情于一切無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的絕世“情癡”是要遭人懷疑的,多處可以看出他人格的斷裂與矛盾。所謂的“清凈女孩兒”只是他自設(shè)的精神偶像,是他自己自怨自艾用以逃避殘酷現(xiàn)實的情感工具,意味著一種虛無,一種沒落殘破的情感空間。
林黛玉含恨九泉后,寶玉對由女性構(gòu)成的理想世界徹底的絕望,人格構(gòu)建再經(jīng)歷家族“樹倒猢猻散”的沉重打擊,便轟然倒塌。再入幻境時,看到“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便“點頭嘆息”,他只意識到原來愛情也好,親情也罷,不過是人生大夢一場。和尚的一句“什么‘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令其“大徹大悟”。賈寶玉“因空見色,因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到宗教的佛機禪理中逃避現(xiàn)實,尋找理想的世界去了。
賈寶玉從親情愛情等世俗人情以及對理想女性形象的鐘情而最終幻滅中,看到的唯有“諸法皆空”,其自身的生命歷程反而成為他意識反叛的對象,遭受著“靈魂因子”的重重責(zé)難,繼而選擇了自我放逐與舍棄。在審美角度上說,看別人的命運都是覺得完整和優(yōu)美的,因為遠觀之故。就賈寶玉個體生命來說,“懸崖撒手”“棄而為僧”卻是一種對生命對生活對現(xiàn)實的逃避與無情,即便是返回“青埂”,即歸于“情根”也(見甲戌本第一回脂批)。旁觀者看他的涅槃為“審美的最高境界”“無比高尚”,但也是其消極避世與個性自我放逐的體現(xiàn),從這一角度也可將其看成是無情無信。
黑格爾在《美學(xué)》中說“人的特點就在于他不僅擔(dān)負多方面的矛盾,而且還忍受多方面的矛盾,在這種矛盾里仍然保持自己的本色,忠實于自己”,賈寶玉面對現(xiàn)實并沒有能夠保持本色,或者說為了保持本色的最終之計是逃避是“歸彼大荒”。這一方面是其叛逆與追求精神的反應(yīng),值得肯定,但對現(xiàn)實的逃避和對女性觀念的異化也反應(yīng)了他人格的不完善。他實則上是拋棄了“情之好、惡、喜、怒、哀、樂”,這是一種悲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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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65年9月版,第二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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